见臣寻听了自己的描述后久久不说话,太子急眼了,“怎么?你也认为孤当骂?”
臣寻回过神来,面上摇了摇头,似疑惑的缓声道:“不是,殿下,微臣只是奇怪皇上的态度,这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啊……”
她的话尚未说完,太子只觉终于找到了知音,倏地坐直身体,腿也放了下去,激动地寻求她的认同道:“五谷不分可不就只是一件小事么?可父皇小题大做,硬是把孤骂得狗血淋头!”
臣寻微微一笑,“太子,微臣说的小事是……嗯,那个,有件事情不知道您知不知道?”她刻意的卖弄关子。
“有话直说,你也学那些人,跟孤弯弯绕绕的么?”
臣寻便道:“就是,西北地区常年干旱,几乎没有水田,所以那里是从来不种稻谷的,而您却叫户部送稻种去……”
“啊?”太子面色一僵,悻悻地扶了扶歪斜的玉冠,“不种稻谷啊,那,那……”
那了半天,他脸胀似猪肝色,双肩耷拉了下去,闷闷道:“那孤的确是该骂了。”
臣寻抵唇轻咳掩饰笑意,找话化解太子的尴尬,“刚才那些大人,他们没有提醒过您这一点么?”
太子登时咬牙切齿:“没有,一个都没有!真是一群废物、饭桶、没用的东西!如果他们能在早朝时候给孤提个醒,孤也不至于在父皇面前出这种不该出的错了!而且你先前也听到了,在书房里他们也不点醒孤,叫孤乱发了一通脾气!”
不是不讲,是真正想要讲的事情却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罢了。
而且太子当时既看到她来了,想来那些幕僚也都看见了,更加不会说了,所以才个个只好言相劝,安抚太子的情绪,没说其他的。偏他们安抚的话是太子最不爱听的话,便演变成了火上浇油。
想来,太傅会找机会私下里同太子单独讲清楚的。
太子郁闷不已,自找台阶道:“定然是平时说稻种说得多,所以孤当时张口一说,顺嘴就说成了稻种了。”
“难怪。”臣寻点点头,问他:“殿下,那您分得清五谷吗?”
“这个……”
看他迟疑模样,臣寻就明白了,含笑起身,“这样,微臣这就出去找人叫户部带上五谷杂粮过来见您,今日咱们非得把它们辨认清楚了不可。”
太子发懵,嘴角扭曲,“这……有必要吗?房爱卿,不用这么较真儿吧?父皇就是借题发挥,想骂孤而已。”
“很有必要。”臣寻郑重其事,肃容道:“殿下,不要怕出错,咱们怕的只是犯过的错又再犯,重复出错,一错再错,那才是真的有问题了。而且,皇上既骂您五谷不分,可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您五谷不分这件事情传到他的耳朵里,以至于他一直对您留有这种印象。好比这回,您只是说错了送去西北的种子类型,他却骂您五谷不分,可见他对此印象深刻,咱们必须得让皇上对您改观啊。否则下次皇上招你去问政,若是旧话重提,您仍然分不清五谷,您让皇上心里怎么想?我们这些服侍您的人,恐怕也会受到责罚的。”
“怎么,你怕被孤连累?”太子冷眼乜斜着她。
臣寻做苦笑状,“殿下,微臣皮不糙肉不厚,又很怕疼,皇上叫锦衣卫打微臣一次,微臣恐怕就要去见阎王了。”
“哼。”太子不虞地哼了声,未再阻止她。
臣寻便出去叫来东宫近侍,当着太子的面,将要求说了一遍。
太监看向主子,无声询问意见。
太子不耐地挥手:“房大人怎么说就怎么做。”
太监应诺而去。
臣寻回到座位上,翻开书本,望定太子道:“殿下,户部的人过来尚有一段时间,微臣给您读一篇蔡邕所做汉典《独断》中的文章好吗?此篇中乃是有关汉代皇室对服饰等级的规定,内容较为轻松……”
太子却厌烦地摆摆手,“孤不想听。轻松什么?皇家的任何事情,都没个轻松的。”
臣寻深以为然,只得合上书页,道:“那,要不微臣给您讲一讲稻子从播种到收获的过程中,需要做些什么事情吧。虽然微臣并未下过田,但是耳濡目染,对农事还是比较熟悉的。”
太子再度摆手,望定她道:“房爱卿,孤发现你这几日似乎心情不太好,为什么?”
“……”臣寻语噎。
窗外有人影晃过。
片刻后,孙良娣拿着扫把和撮箕袅袅地走进屋来道:“殿下,刚才小太监找人来打扫书房,臣妾自告奋勇,还望殿下别嫌弃臣妾笨手笨脚的。”
太子之前乱砸东西,无人敢近书房,都躲得远远。他搞得一地狼藉,期间又一直没叫人来清理地面,下脚都费力。
想是那太监察言观色,看太子已经消气了,这才吩咐下人来打扫,被孙良娣听见,赶来邀宠。
太子没说什么,孙良娣便仔仔细细地将书房收拾整洁、干净。
臣寻心中想着这女人是夏漪涟送来的,她跟夏漪涟有关系,视线便不自觉追着孙良娣,忘了掩饰,直到孙良娣离开,她还呆呆地望着门口。
太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已经消失了倩影的门口,玩味一笑:“哼,还说不是旧情人,原来你是为她烦恼?不如孤把她送给你,好叫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是,太子请别误会!”臣寻一惊,收回目光,浓密的眼睫低垂,“微臣只是想起太子说过孙良娣也是辽东人,今日看见她,微臣便有些想家了而已。”
“想家?”太子似信非信,“噢,你来京城快三年了吧?从未回去过?”
“是的,这是第三个年头。两年多时间,真是弹指一挥间。看似时间很长,却回首发现,时间飞逝如梭,微臣竟一次也没回去看过家人,实在不该。”
“唔,京城到辽东,路途挺远的,起码要走上两个月吧?没特殊情况,朝廷不会放你这么长假期的。”
“倒也用不了两个月,路上顺利的话,赶一点,一个月就能到家。”
“一个月也很长了。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爷爷,只一个爷爷,微臣自小同他相依为命。”
“这样啊,你该当把他接到京城来享福啊。”
臣寻长叹口气,“接不过来。”
“哦?为什么?”
臣寻望一望太子,黯然道:“我们房氏族人并非一般的藩王子民,房氏乃是辽王府的家奴。房氏任何人想要离开辽东到其他地方去定居,除非朝廷出面,不然,生是辽王府的人,死是辽王府的鬼。微臣也是因为朝廷恩典,才被辽王府除了奴籍参加科考出仕,不然也出不了辽东的。”
“噢,孤明白了。”
家奴就是私产,私人财物一般,没有过错,朝廷便不可以剥夺别人的私产。
太子想了想,道:“这有何难?转头孤就写封信去辽王府找我姑姑索要你爷爷的奴籍契书,撕了它就完事了。就算你们房氏整族想要摆脱家奴身份也好办,待孤继承大统,同姑姑和姑父商量商量,补偿些银子田产什么的给他们做交换,然后叫户部下发公函,允许房氏全族人迁出辽东到其他地方定居。届时,看是投靠亲友,还是自谋出路,都可以,由户部着落当地衙门让他们申报入籍落户。”
臣寻目瞪口呆。
她花费十几年的功夫想要实现的愿望、族长和爷爷十几年的夙愿,竟就这么达成了??
可是,难道这么快就要在那男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吗?从此后同他做彻底的切割了吗?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还真是各生欢喜。
你有了新人,我夙愿得了。
臣寻只觉得脑子里像是突然塞进来一团乱麻,她极力想理清楚自己到底高兴的,还是怅然的,可是越理越乱,但还知道先要赶紧跪下来谢恩:“微臣代表房氏两百余口族人谢过太子的大恩大德!”
“呵呵,平身吧。”太子踱步到她跟前,单手将她拉起来,“你记住,好好跟着孤,像今日这般为孤着想,体己地为孤分忧,孤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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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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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竟然溜达到了帽儿胡同, 臣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时,人已经进了胡同口了。
想立刻退出来赶紧走掉,免得给红线那丫头瞧见自己。
那丫头牙尖嘴利, 又特别护着夏漪涟那狗主子。如今自己被夏漪涟抛弃, 她肯定会逮着机会好一顿奚落。
臣寻转身, 脚下却迟疑地跨不出半步。
来都来了,故人一场, 关心一下他们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也未尝不可啊。
不知道他们是否打算回辽东去?如果要回去,她正好可以请人吃一顿, 当是践行了。毕竟送自己到京城还伺候了两年多, 劳苦功高。
再说自己乃是被抛弃的那个, 行得正坐得端,还心虚怕个小丫头么?
臣寻挺了挺脊背,又转过身来, 大踏步进了胡同。
红线和夏富贵领了夏漪涟的命令, 要求“同她一起去, 同她一起回”, 所以两人死皮赖脸跟着她。但因为臣寻租的地方小,平时二人便仍旧在此下榻。
这地方她就来过一次, 还是两年前。不过胡同里的格局几乎没什么变化, 臣寻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幢位于胡同中段的朱漆绿瓦的宅子。
臣寻注意到左右檐下挑着的红灯笼色泽已经泛白,还坏了一盏, 泼皮的红纸随风摇荡, 但却并未取下来。
不由得蹙了蹙眉。
红线和富贵那种在勋贵家里伺候的下人, 不该是这么不讲究的。
走到门前, 见大门半敞。
探头往内瞧, 瞧不到什么, 里面有些安静,便不请自入。
往里走,穿过狭长的外院,再跨过垂花门,就入了宽敞的内院,却见里面已是人去楼空,落红残叶满地。
臣寻呆了呆。
“吱嘎”一声,几个人拉开堂屋门自内鱼贯而出。
头前是个着粗布短打,戴着汗巾的伙计模样,回身对后面几人道:“小的领几位客人再去东西厢房瞧瞧吧。都很宽敞,三十尺见方模样,就算你们一家想四世同堂住一块儿也没问题。而且亮亮堂堂的,白天入屋完全不用点灯。嘿,省了好大一笔灯油钱哩。”
似乎是有人带着客人正在看房子,这房子要卖?
臣寻有些惊讶,出声询问,“这套宅子要出手吗?”
舌灿莲花的伙计适才瞧到院内海棠树下正站着个风流俊俏的书生,先是一愣,随即脸露喜色。
卖东西的不怕人问价,客人多才好坐地起价,卖个好价钱。
“是啊,客人,正在寻找买家呢。原来这宅子的主人将此宅当给了我们当铺,乃是死当。原主人搬走了后,东家就叫咱们把宅子找机会卖了换回现银。”
说罢,伙计更是上前一步热情问道,“客人,您也看中了这套宅子是吗?”
“这宅子是我们先看中的。”先前那波客人不满地插话道。
伙计道:“可不是还没谈妥价格吗?两边若都想要买,我们肯定是价格者得。”
转头问臣寻:“客人,您瞧着怎么样?要不要小的带您到各个房间去转一转?”
臣寻无心理会,心头只想,红线和富贵走了,走前竟然都没来知会自己一声。
而且他们把房子死当了,只求拿到钱离开,竟不愿在京城多浪费一日。
但又疑心他们或许是遇到了麻烦,没时间等待买家才当了房子,走得匆忙。
即使夏漪涟不待见自己,可是看在辽王妃的面子上,红线和富贵也不该如此无礼。
臣寻心存一丝希望,便再问:“这宅子前主人姓什么?”
“姓什么?好像,好像姓李。对,就是姓李!”
李?
噢,自己真是糊涂了。这座宅子即使是辽王府的产业,面上必定不会寻到任何跟辽王府有关的蛛丝马迹。
“那这套宅子要价多少才卖?”
“客人,当时对方当了一千两银子。东家说了,这个地方不临街,只能住家,要不起价。东家现今手头紧张,急缺现银,所以不赚不赔,只求尽快脱手,还是索价一千两。您要看上了,交了银子,抵在当铺的房契立马交给您,这套宅子便立时归您了!”
一千两……
她如今月俸十石,折合银子约十八两。
要是不升职,她不吃不喝,起码也得五年才攒得下来一千两。
臣寻只得郁郁离开。
转天入宫见驾。
昨日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来传话,说圣上想找她问问最近太子有无好好听讲。
去上书房的路上听到宫人说今天皇上罢朝一日,忍不住有些担忧。
肯定是昨天早朝上太子的表现让皇上余怒未消,气得今天连朝都不上了,恐怕要连坐太子的身边人了,此一去真是凶多吉少。
臣寻做好了挨一顿庭杖的最坏的打算。
但愿皇上看在她白面书生一个,身板细弱,免了庭杖。
皇上那么英明,该当知道自己虽然身为侍读学士,负责给太子讲读经史子集,可她这个侍读跟太子伴读没甚区别。教导太子无方,还是应该责问太子太傅才是啊。
心里想了几种应答的措辞,不觉就到了上书房,却见朝中几位重臣都在房内,个个面色凝重。
不一会儿,太医院医正出来,众大臣忙围拢过去问了几句,然后就有近侍出来叫了几个大臣入内见驾。
杨问也在,问臣寻来干嘛,臣寻如实回禀。
杨问示意她跟自己出去说话。
两人来到书房外面花园角落,杨问道:“还好你未见到皇上,不然皇上病倒的事情,肯定怪罪到你头上。”
“皇上怎么病了?”
“太子。”
“太子?难道是因为昨日早朝上的事情吗?”
“是啊,你也听说了?”
“嗯,略闻一二。”
“皇上昨日在殿上大发雷霆,回去后越想越生气,气急攻心,竟然昏倒了。而且整整昏迷了一下午,至晚才醒过来。”
臣寻吃了一惊:“这么严重?”
都没听说,消息瞒得严严实实。
皇上昏迷一下午是什么概念?
天塌了一般。
难怪那些重臣都待在上书房,只怕心里都想着万一……万一皇上就此醒不过来了……
杨问长叹口气,“倒也不全是因为被太子气得,太子只是导火索。皇上他为了大齐江山稳固,千秋万代地传下去,自登基后就一直勤于政务,他是历代大齐皇帝中最勤勉的。皇上日夜辛劳,殚精竭虑,时间一长,便积劳成疾。这一怒,就好比沙雕的塔楼,身体一下子垮了,所以才会病来如山倒啊。”
臣寻静静听罢,不动声色探询道:“皇上身体抱恙,那他应该好好静养一段时日啊,怎么几位大人都来书房求见?皇上都罢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