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色在他两边疯狂倒退,树木逐渐消失。有一些齐腰高的灌木丛,也都是枯黄之相。
梁友仁狂奔到腿脚发软,险些一头栽在地上的拳头大小粗石上。
他回头看,伴着耳边的狂风之啸,他再次甩掉了灰衣人。
这次,梁友仁再不敢原地休息。尽管脚步趔趄,他仍然歪歪斜斜地朝着他估计的海岸线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看见眼前算不上路的‘小路’砂砾混着碎石,延伸,变得宽广,尽头——是零星散落着几块巨石的滩涂。
滩涂的尽头,是他求生之路的起点——海岸线。
梁友仁鼓足全部力气,狂笑着,往前奔去。
他原本只是追求一个无亲无长的、相貌可人的学生而已,她不乖,梁友仁就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对付‘不乖’的学生,他一向是这么做的。
然后她们就会变成他牵线的木偶,他砧板上的鱼肉,他囊中的美丽花瓶,任他予取予求。
他玩厌了,下一届新鲜血液注进校园,他的雷达会再次敏锐发觉下一个猎物。
可是没想到,奈施施,竟引来了纪斯年和许则匀。
他不得不求到纪赫头上。妈的,在纪赫那个酒囊饭袋手里受尽屈辱。
想到这儿,他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衣袖胡乱抹过唇角。
抬起头,这条野路的尽头,与滩涂交接的地方缓缓驶进一辆透着寒光的、威严无比的黑色老板车。
梁友仁心中一惊:进了圈套!
他撒开膀子转身往后面跑,小路的另一边尽头,几个灰色的小点正朝着他的方向移动。
他又试图往右——
往左——
四面八方都是灰色小点,以他为中心汇聚,像一张网越收越密。
猫捉老鼠。
老鼠在这一刻才认清现实。
灰衣人收网的速度很快,梁友仁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往后磨着退着,手心扎进的细小的砂砾,脚底和砂石之间发出‘沙沙’的声音。
像催命的鬼魂已近
他现在知道,昨晚的那些忐忑的情绪,还称不上恐惧。
现在,才叫恐惧。
“饶了我吧,饶了我,我以后不会了”梁友仁的声音哆哆嗦嗦,他不知道该向哪位灰衣人求情,头左右摇晃着,眼神在每一张脸上停留乞求。
“我向她道歉,我去跟她磕头!”
他们带着墨镜的面庞无一松动。
‘嘭——’他的后背突然抵住钢铁的墙壁,发出声响。
他退无可退了。
左前方一位灰衣人走上前,抓起他的衣领把他扔回去。
梁友仁的膝盖狠狠地砸在凹凸不平蕴藏锋利的地面,疼到他再发不出声响。
他低着头,用手捂住膝盖。
那个灰衣人又走过来,再次抓起他的衣领,将他掉了个头。
梁友仁看到他面前的黑色车门上印着一个灰扑扑的脊背印记,这印记是那么衰败、低下。
他看到了在纪赫眼中的他自己。
他生平最痛恨纪赫那样的眼神。
昭显着他和他,分属的两个世界。
司机下车,拉开了那个厚重、有光泽的车门。
车里伸出一只黑色皮鞋,一尘不染,皮质细腻油亮。
皮鞋上方,是笔挺的一丝不苟的西装裤,裤中缝笔直胜尺。
他的气场和威严,非纪赫可比。
梁友仁看到车厢里那张脸。
和纪赫有三分相似,骨相更加锋利,鼻梁更加优越。眉骨之处,隐隐有西方血统。
天光大亮,梁友仁在亮处,纪斯年在暗处。
梁友仁抖如筛糠,纪斯年冷眼看着,一言不发。
梁友仁不敢开口,他身上背负的秘密一旦泄露……,他便永无回天之力。所以他连乞求也不敢。怕一张口,就有破绽。
纪斯年没有要拷问他的意思。
梁友仁看到车厢内,纪斯年周身充盈着的上位者之态。他裹着西装革履的手臂轻轻一甩,‘咔嗒’一声,手中的精致金属打火机燃起蓝色火苗。
他凌厉的下颌线靠近那簇火苗,点燃他唇边的猩红。
在幽暗蓝火映照的那一刹,纪斯年的鼻梁和颧骨勾勒出山峰般的巍峨曲线,梁友仁开始头顶冒汗。
纪斯年依然没有下车,他的手指夹着那抹猩红,从唇边抽出,手腕轻轻架在大腿上。
烟灰轻飘飘落入脚下的砂石地里,难寻踪迹。
梁友仁觉得自己也会这样消失,像纪斯年烟头的那星星点点的烟灰,随风扬了,无人可寻。
纪斯年继续慢斯条理。烟头的猩红在阳光下不显颜色,变得晦暗。
只有又回到车厢里面时,那猩红才愈加明显,看似鬼魅,轻轻缭绕着丝丝白烟。
这是对梁友仁心理的凌迟。
这是宽阔之地,这是明昼,但是对梁友仁而言,时间的流逝,叠加着一层、一层的恐怖,深不见底。
每一秒,他都比上一秒抖得更加严重。
等死,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怖。
等到梁友仁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如同一滩肉泥跌落在地面。
纪斯年伸出另一只脚,起身,脚下发出砂砾被挤压的声音。
他缓缓蹲下,肩膀宽过梁友仁一寸,肩线不错缝隙。
他伸出手,在梁友仁脸前停下。灰衣人得到授意,一把掀起梁友仁天灵盖处的头发,迫使他与纪斯年对视。
“你他妈的——杂碎——”梁友仁的语言都被击溃,只能无状大骂。
“你是谁?你背后是谁?你对她的觊觎。”纪斯年顿了顿,“统统别说。”
梁友仁噤声,不解的看着眼前面色平和的男人。他举止得体,声音温润,却能在下一秒宣告梁友仁的死期。
“我会查到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扑通——”梁友仁被重新摔回地面。
纪斯年起身,脸上镀了一层阳光,冷白的皮肤下,眼眸不见涟漪。
车辆驶离时,梁友仁听到了那句比死亡更恐怖的话,
——“好好关照他,别让他死了。”
……
J·Hotel套房。
奈施施醒来,房间门外的沙发已经收拾干净,看不出它变成床的样子。
她想,他一定又去晨练或者洗漱了。
便也起身,轻轻盈盈往卫生间走,手腕还有些刺痛。
打开水龙头,才看到镜子上贴着一张便签:“有事出门一趟,很快回来。你的朋友来陪你了。”
字体飘逸倜傥,没有落款。
她攥着纸条走出客厅去,温颖赫然躺在大沙发上睡着了,齐锁骨的碎发有一半糊在脸上。
电视里在无声播放着温颖最近在追的剧集。
奈施施伸手晃了晃温颖:“去我床上睡吧。”
温颖一个激灵坐起来:“你醒了?几点了?”
奈施施:“八点多,你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
“李总接我来的啊,我也不知道几点,困死了快。”温颖揉着眼睛,把电视音量打开,一脸哀怨:“你知道吗?宿管阿姨打呼噜,能和床板共振。”
奈施施‘扑哧’笑了一声。
她又返回去洗漱,晨起,虽然他不在,但是有温颖陪伴,奈施施也感到温暖熨贴。
再回到客厅时,餐厅里已经摆满了早餐。
奈施施惊讶了,纪斯年就算了,怎么温颖也会变戏法了。
温颖扬扬手机:“李总说,你醒了我就通知他。”她又把手机放回桌面,夸张地围着餐桌比画:“然后,不到三分钟!就有人送来这么大一桌子!”
“这是早饭吗?这是饕餮啊!”
“上次你吃月饼时也这么说。”
温颖一脸严肃,一本正经:“施施,你用‘月饼’概括那顿盛筵,多冒昧啊。”
奈施施又被逗乐。
温颖一遍吃,一遍发誓等会儿要把剩饭全部打包带走。
还狠狠感叹:“你看看,你喜欢的这个人,”温颖再再再一次环视客厅、餐厅、和连通的阳台,“他就是钱做的。他就是钱堆起来的。”
“我肯定能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
温颖说起来就停不下来:“财神殿前我长跪不起,终于赐我了个一夜暴富的闺蜜。”
奈施施知道,温颖是在努力消除她心中的阴霾。
但是温颖说得没错,纪斯年是金钱堆砌出来的人。
他总是和她的世界明显隔离。
他带她出入的场所,他的手笔,即便她快要看习惯了,但她总还要回到她自己的真实生活。
昨天之前,她总是这么想。
奈施施的真实生活,就是那晚人声鼎沸的夜市摊。
可是纪斯年,来自她不敢仰望的云端。
但是,当他昨天出现在那间逼仄恶心的地下室里,当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奈施施真有一种把他拉进自己世界的冲动。
奈施施如是想着,和温颖又找出一大堆零食垒在沙发上大吃特吃。
被综艺逗得哈哈大笑时,她后背向后靠着,将身体的重心全然放在腰间,两只腿翘在空中,脚丫欢快地挥舞。
“咔哒——”套房门开了。
纪斯年好看的手还搭在门把手上,将客厅的场景一览无余,包括现在,石化在沙发上‘四脚朝天’的奈施施。
“走吧。”
十分钟后,他带她去找陆旌。
再次踏上山路,茂密的枝丫都比上次添上了冬日的肃杀。
陆旌拿出了那枚观音。
第43章 我可以喜欢你吗
翠绿而冰透的料子,观音脸庞慈悲,线条圣洁宁静,低眉凝望人间。
最精妙的是,佛光处颜色由圆心最浓及至边缘逐渐变亮,衬得佛像背光如有神祇。绿色纹路灵动如山水画一般,彰显着菩萨的光明智慧和慈悲威严。
背光边缘是一组火彩四射的极细碎钻,仿佛由宝石中照进现实。
观音坐莲由足反钻石围镶刻画而成,奈施施细细端详着,发现这尊观音的眉眼神态之间果真颇有施清的韵味。
她很满意,要付陆旌设计费和人工费。
陆旌的回答,意有所指:“我和纪先生的交情,怎么能谈钱呢?”
奈施施认真:“不是他付,我自己付。”
陆旌笑得更加意味深长,眼神在说:你和他,有什么区别?
陆旌又拿出三只小盒子,先推了两只给她。
分别是一对透窗珐琅工艺镶嵌的蝴蝶,和一对小巧的平安扣,用铂金和钻石围镶成正方形。
用了同一块茅台白的原石,成品却一个灵动活力,一个商务敦肃。
完成度远远超出了奈施施的期望。
她把玩翻看着,发现蝴蝶的背面刻了‘N’,是‘奈澈’的首字母。
平安扣的背面刻了‘S’,奈施施不解,疑惑地看向陆旌:“怎么不是‘J’呢?”
陆旌避而不答,只笑着说:“奈小姐只管交给纪先生就好。”
他打开最后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一枚戒指。
和那对平安扣袖扣一模一样的设计,只是更为小巧。
陆旌把手伸直,手心向上做‘请’的动作,示意奈施施试戴。
奈施施琢磨了几秒,把戒指套在右手中指上,嘚瑟向陆旌展示:“正正好。”
“那想来最近奈小姐越发消瘦了,我是按照您左手中指的尺寸打造的。”
奈施施:“为什么左手?右手招财啊!”
陆旌眉心跳了跳,不明白:纪先生的女朋友,为什么还需要招财?
纪斯年在大厅里坐着打越洋电话,看到陆旌引着奈施施从里间走出来,把烟灭在青玉盘中。
她看起来心情不错,围巾一角追在身后轻轻飞扬。
纪斯年挂断电话起身,徐徐迎过来。
直到坐到车上,奈施施仍然眼眸明亮。
纪斯年看着漾在她嘴边的笑意,好奇地问:“怎么了?”
奈施施攥着手里的斜挎包,摇摇头。
他注意到她手上的动作,才看见她手指间的宝石火彩,脑中划过施施那个朝气蓬勃的男同学,异样的滋味正在酝酿升腾。纪斯年再定睛一看,那戒指分明是陆旌的手笔。
款式和她原本那个平安扣一脉相承。
他整个人都像温泉一样柔和下来,问:“很中意这个戒指?”
奈施施点点头,这个戒指她是很喜欢,因为和她原本的吊坠很搭配、尤其是和要送他的袖扣都是同款。
她又摇摇头,才想起来他是问她为什么开心。
她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个戒指,才这么开心。
又摇摇头。
纪斯年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样子,勾了勾唇。
奈施施想到今天早晨温颖提起功课的事:“到了申城我想回趟财大。”
纪斯年:“嗯?”
“我想取我的电脑。”
没有回答,她抬起头,发现纪斯年应该是又带上了耳机,翻动平板的表情严肃。
他又开始工作了。
……
纪赫在申城南面的一座别墅里大发雷霆,气得跳脚。
这座别墅装修风格雍容华贵,所见之处皆是金碧辉煌。如果何芝华以此时的形象出现在奈施施面前,她一定认不出眼前这位富贵逼人的‘太太’就是那日在她面前哭诉人生艰难的可怜妇人。
“他的话也能信?他就是个疯子,变态!”
纪赫把手机砸在何芝华脚边,屏幕上显示着那张狗仔断章取义的照片。
浪荡不羁的公子哥许则匀和摇摇欲坠的小白花奈施施。
何芝华把手机捡起来,放大那张截图看了又看。
她穿着墨绿旗袍,从沙发上起身,被勒成一圈一圈的肥肉随着她的动作变化收敛了些。
何芝华对纪赫一向好言好语,听之任之,平和开口:“别这么说,他毕竟是你……”纪赫一个眼神扫射过来,何芝华绕开了话题:“他不如你见多识广,一时判断失误也是有的。”
她随手抽了一张纸巾,把手机擦拭干净,又递回给纪赫。
“她就算是跟了许则匀,咱们也不是没有收获呀。”
“你看,老许家儿女两个,还有那位,都去救人,说明这姑娘有利用价值。”
“有什么利用价值?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现在纪氏是什么光景,咱们还能‘围魏救赵’吗?必须快刀斩乱麻了,否则纪氏核心全部被那孙子攥住,还能有我一口汤喝?”
何芝华不是不知道纪赫目前的处境。
他说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