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枝急忙伸手去扶,余窈回头看了一眼余蓉的身影,并未生气。
相反,她缓缓地扬起了唇角,右脸颊浮现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未婚夫就要来苏州城接她,带她脱离苦海了,她当然不生气。
重利冷酷的大伯父,刻薄严苛的大伯母,看她不顺眼的堂妹,还有眼中从来没有她的堂兄日后都会离她远远的。
余窈很开心,雀跃不已地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关上房门就开始一字一句地读镇国公府的书信。
“下个月初十左右会到苏州,乘的是上着黑漆的官船。”
她将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开始在脑海中勾勒未婚夫的模样。
镇国公历代传承都会修习武术,未婚夫应该会生的很高,身材挺拔。遥远又模糊的记忆里,他对自己笑过,所以笑容也会十分好看。
他们还有一模一样的定亲信物,绝不会认错。
少女摸着脖间柔润的玉石,眼睛亮晶晶的。
这玉石本是一整块的,父亲从海外带回来,母亲偶然间发现其有安神静心的奇效,就一分为二一半留给自己一半送给了当时的小世子。
玉石充当他们的定亲信物,镇国公府也很满意。
***
十日后,一艘上着黑漆的大船缓缓地向苏州城驶去。
江面无风无浪,船上更是安静的落针可闻。
众人拱卫的船舱之中,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正在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块莹白的玉石,那是属于男人的手,但多年的养尊处优之下,那根根长指也仿佛是玉做成的。
船舱中铺着毯子,身姿矫健的男子走进来的时候无声无息,跪下来禀报,“陛下,查清无误,人确实逃到了苏州城,微臣已经派人盯紧了。”
黎丛压根不敢抬头看倚在榻上的青年,让佞王等余孽逃出京城本就是他的疏忽,如今还能留着项上人头不过是因为陛下登基后心情还不错。
作为新任的武卫军郎将,黎丛曾经也在还未登基的陛下身边待过一段时间,那时陛下还是信王,可阴晴不定暴怒无常的性子就已经让他印象深刻。
先皇暴毙,陛下登基,他侥幸升为武卫军郎将,也就更小心翼翼。
“苏州城,他逃了这么远也该够了,朕御驾亲征亲手将其大卸八块也算对得起他。”顶上的男子轻轻笑出了声,嗓音华美,恰似宫廷上才会奏的乐曲。
黎丛后背却一寒,他从笑声中蓦然听出了几分戏弄的意味。
也许,陛下是故意放任佞王等余孽逃到苏州城的,为的就是看他们惶惶若丧家之犬的模样。
黎丛这一刻想的不错,甚至压根不必他们亲自去寻。
多日逃命被狠狠玩弄,佞王紧绷的精神彻底崩溃,已经陷入了疯狂之中。
当数日后他们的船到了苏州城外的码头,佞王带着仅存的数十亲卫反扑了上来,无畏生死,只为了取萧焱的一条命。
明明他才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是众星拱月的东宫太子,最终皇位却落到一个他从未看得起的贱、种手中。
临了还要被那贱、种折辱,落一个佞王的名号。
这等奇耻大辱,他如何能忍受得了?
可惜,一整船的武卫军已经恭候他多时,佞王愤怒之下连他想杀之人的衣角都没碰着。
而萧焱手持着长剑已经对准他的脖颈轻飘飘地划了下去,将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一脚踢下了船。
“收拾干净。”男人冷声吩咐下去,尸体很快被搬空。
他们一行人下了船,可空中的血腥气依旧还在,男人嗅着这股令人作呕的味道,额角的青筋一下一下地跳动。
还不够,杀了这些人还不够。
他抬起眸,眼神蓦然变得凶狠无比。
离他最近的黎丛感觉不对劲,浑身的毫毛都立了起来,正在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应对之时,那边突然传来了一道清甜的声音。
“郎君!你来了!”
一个娇小玲珑的少女不知从何处兴冲冲地跑过来,趁他们都沉浸在畏惧中还没反应过来之时,抱住了陛下的手臂。
第3章
得到未婚夫要到苏州城接她的消息,余窈就开始掰着手指头算日子,期待着他的到来。
一直到六月初八,距离信上的时间差了两日的时候,正院的林妈妈再一次敲响了她的房门。
林妈妈的态度热情又谄媚,余窈便猜想自己的未婚夫将要到了,第一次脚步急促地来到了大伯父和大伯母的面前。
“载着镇国公世子的官船已经到了苏州码头,窈娘,你和伯父一起去迎接。”余窈的大伯父派人盯着码头,方才接到传信,立刻使人叫来了余窈。
他明白和镇国公世子有婚约的人终究是余窈,迎接世子必须要余窈露面才行。
余家虽是苏州城有名的大富商,百年来靠着经营香料、贩卖海货等积攒了不薄的家底,但由于士农工商的阶级区分,余老爷顶了天接触到的官僚也就是苏州知府那一层级。镇国公世子这等超品的勋贵于他而言太过遥远,他压根不敢轻举妄动,只有带上了侄女才放心。
当年能定下这桩婚约,也全是因为余窈母亲那边的关系,和余家无甚关联,余老爷从未见过镇国公世子的面,也需要余窈在旁帮他辨认。
对此,余窈当然求之不得,一口应下,“大伯父请放心,到了码头,侄女愿在前,先与世子说话。”
她的眼中满是真诚,脸颊染上一层薄薄的红色,符合女儿家即将见到未婚夫的羞怯。
余窈大伯父满意她的乖巧听话,当即让人去准备马车。
余窈大伯母汪氏看到小姑娘暗含开心的模样,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她微微撇了一下嘴角,斥责身边的下人同时也是提醒余老爷,“我让你们去书院给大郎报信,怎地大郎到此时还未归来。”
余窈的大伯父膝下有三子,两位堂兄都是汪氏的亲子,剩下一个小堂弟是府中姨娘生下的。
大堂兄余昌孝在白鹭书院读书,已经考中了秀才,和书院的山长之女定下了婚约,等到得了举人的功名后就会成婚。
二堂兄余昌悌不擅长读书,喜欢做生意,跟着余氏的族人们出了海,眼下并不在苏州城。
汪氏全心全意为她的亲儿子打算,一得到口信儿就让人去白鹭书院了,为的当然是即将到来的镇国公世子。
“白鹭书院离家里还有段距离,来不及了,怎能让世子在码头等着。回头再让昌孝拜见世子吧。”余窈大伯父急着去见人,哪里还顾得上在书院读书的亲儿子。
他急匆匆地坐上一辆马车,余窈紧跟其后,上了另外一辆。
许久未出过门,绿枝担心她身体不适,递过去一块小巧精致的香饼。
这香饼是用香料、茶叶和薄荷以及花液加上余家特有的工艺制成的,余窈含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口齿清香。
“真好闻。”绿枝嗅着马车里的气息,只觉得通体舒泰。她说的不止是这香饼,还有自家小娘子身上从小就有的一股淡淡的药香味。
已故的夫人是太医之女,颇擅养生之道,每日都喜欢服些药草,尤其在怀着小娘子之时,还用了不少古方。是以,小娘子生下来后身上就带着一股悠长的药香,绿枝很喜欢闻这股味道。
“绿枝,再拿给我一块香饼。”余窈听她这么说,不好意思地伸出了一只嫩白的手,晃了晃,“还有,我们前些日子制好的花露。”
她想给未婚夫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
到达苏州城码头的时候,少女已经重新整理好了衣裙,脸颊透着润润的粉,唇瓣也更显娇艳欲滴。
她有自己的小心思,在大伯母的面前不能显露出来,但到了此时,紧张兮兮地琢磨了一遍又一遍,唯恐出现一点点的不好。
余窈的大伯父倒没有注意到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当然他就是注意到了也不会放到心上。
守在码头的仆人远远地看到余家的马车就跑了过来,面带惊慌。
“老爷,您说的官船已经到了,但有一队人守着,小的等都不敢靠近。”仆人想到那些凶神恶煞的人,手脚竟有些哆嗦。
闻言,余老爷皱了皱眉头,开口呵斥仆人,“镇国公府是何等门第,世子身边有护卫再正常不过,幸而你们没有上前冒犯,否则岂不是将人得罪了?!”
这般说着,余老爷却也没有自己上前的意思。
见此,余窈抿了抿唇,主动站了出来,细声细语地道,“大伯父,让我过去吧。”
余老爷看那黑漆大船距离他们在的位置不算太远,含笑点了点头,“伯父在此处等着你。”
余窈早就料到这一点,迈了步子朝大船走去,身后跟着婢女绿枝。
每走一步,她的一颗心都砰砰砰地不停跳动,仿佛要越出胸膛来。
但所有的紧张在她仰头看到缓步从船上走下来的男子时,如阳光下的雨露,慢慢地蒸发了。
男人穿着一件深红色的阔袖长袍,头戴墨玉冠,腰束同色玉带,身姿修长,一眼便让余窈移不开视线。
余窈有想过未婚夫生的很好看,但她没想到他的容貌那般的华美。修眉朱唇,高鼻白肤,极为的漂亮昳丽,但又不带一丝的脂粉气,黑色的眼眸半开半合,透着寒光。
他很高,比他身边精壮的护卫们还要高一些,余窈咬着唇悄悄地将他全身看了一遍,很快就注意到了他手腕处垂下来的一块玉石。
玉石通体莹白,形状恰似一尾游动的小鱼,这是他们的定亲信物!
余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那块玉石,心安定下来,她的未婚夫真的来接她了,人就在她的不远处。
兴奋的情绪往上涌,小姑娘鼻头酸了酸,抑制不住地往大船的方向跑去,直直冲着未婚夫的身影。
抱住了未婚夫的手臂,她张开了粉唇,笑容甜腻,“郎君,你来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内侍常平倒吸了一口冷气,黎丛面容僵硬,他们全都盯着少女搂着陛下的那只手臂,不错眼地盯着。
没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谁也不知道这小娘子一见面就喊陛下郎君,是不是曾经与陛下相识,抑或是认错了人……
尤其此时的陛下刚杀过人。
冷凝的沉默让余窈后知后觉地抬了头,撞进一双幽深阴鸷的眸子中,刹那间,她感受到了害怕,也似乎觉察到了自己的行为有些唐突。
她迟疑着松开男人的手臂,精致的双耳红的能滴血,小声地解释,“郎君,我接到了你的书信,知道你今日到达苏州,就在这里等着。你从京城到苏州,路途一定很辛苦吧。”
“……书信?”萧焱嗅着从少女身上传来的淡淡馨香,眸中一点点映出了她的身影,渐渐地,那种令他头痛欲裂的戾气消失了。
他阴森的面容转变,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又问了一遍,“什么书信?拿给我。”
男人斜睨了一眼少女垂下的细白颈子,悠扬的嗓音中含着几分蛊惑。
余窈身上就带着那封书信,下意识地拿出来递到他的手上。
然后,她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冰凉的没有温度,叫人生出畏惧。
余窈的眼睫毛颤了颤,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又看了一眼男人手腕处同样是游鱼形状的玉石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甜笑。
既是她的未婚夫,还不远千里来接她,她怎么能害怕他远离他呢?
“郎君,云章…兄长,这块玉石你随身带着,我也好好留着呢。”余窈取下自己的玉石,捧在了手心给男人看。
此时,萧焱用长指夹着书信,已经将那些内容全都看完了。
他挑眉,再看少女期期艾艾地捧着一块眼熟的玉石,像是被她逗笑了,慢条斯理地念出了一个名字,“傅云章。”
“余窈,我是余窈。”少女却未解其意,反而认为他在和她互相道明身份,脸上的小梨涡露了出来。
“嗯,等了多久了?”闻言,他眼底闪过一抹玩味,冷不丁地俯身,高挺的鼻梁只差一点就碰到少女颈侧白的似雪的肌肤。
余窈被未婚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不过她没有因此往后躲,而是有些羞涩地摇摇头,“没等很久的。”
“郎君,你一定累了吧。还有手背那里,是不小心伤到了吗?”她眼尖瞥到了未婚夫手背上有鲜红的血迹,语带担忧。
心里还想着怪不得守在未婚夫身旁的护卫们都那么凶,原来是未婚夫遇到危险受伤了。
“方才遇到贼人要杀我,溅到血了。你看,好多血啊。”萧焱仔细地打量着她的神色,看到她毫不掩饰的担心时,又笑了,然后朝着她伸出了手。
黑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反应。
身旁黎丛等人也不知道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但见陛下面带笑容,对着这个不知名少女的语气又十分温柔,聪明地继续保持沉默。
“那贼人真可恨!郎君,我给你擦擦吧。”余窈见自己的猜测成真,眼眸微微睁大,连忙从袖中拿出了一方手帕,认真地覆在未婚夫的手背上。
素色的帕子上绣着一丛兰花,很快就被血色浸染变成了红色。
萧焱俯身看着大笑不止,傅云章的未婚妻,倒是很有趣。
也倒是不怕他。
第4章
余窈认认真真地将未婚夫手背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发现上面根本没有伤口,悄悄地松一口气。
未婚夫遇到了歹人,没有受伤就好。
这时,耳边传来未婚夫的大笑声,她脸一红,突然想到了大伯母之前和她说过的女儿家要矜持。
受惊一般地甩开未婚夫的手,余窈站在一旁,明显有些手足无措。
盯着被甩开的手,萧焱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周围人的脸色也不对了起来。
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小娘子,突然亲亲热热地搂着陛下,又突然将陛下的手甩开……黎丛的眼神变得冷锐,默默地抚上了腰间的佩剑。
准备时刻对这个看着美貌却很奇怪的小娘子发难。
余窈的大伯父见侄女已经和“镇国公世子”搭上了话,略带踌躇地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萧焱注意到了这个神色间带着讨好的苏州富商,心中顿时腻味,方才随之而来的兴趣也褪去的一干二净。
他恢复了面无表情,睨了一眼身旁的内侍常平,反应冷漠不耐。
常平会意,上前一步试图将人驱赶走,陛下到苏州是为了亲手处置佞王,至于旁的,这小娘子虽然模样比京城的贵女们也不差,但陛下岂是为了美色而停留的人?
今日饶她一命,已经算是她福大命大上天保佑。
余窈也很快发现了逐渐靠过来的大伯父,想到自己的处境,她鼓足了勇气又伸出小手拽住了未婚夫的衣袖。
从知道未婚夫来苏州城接她到此时此刻见到差点受伤的未婚夫,她的心里暖洋洋的,下意识地在大伯父和未婚夫之间选择亲近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