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骤然染病离世,他不过守丧三日, 便撑着滴水不进的身子去往漠北押送军粮,途中既有毒蝎兽虫之扰,还要防着雍王党羽趁此机会谋害,光是这条命还留着,就已是万幸了。
而裴家人,甚至是官家,也都劝过自己早些娶妻,好成家立业。可他只觉得这些话荒唐又难为情。
朝堂上毒瘤未除,怎敢钻研男女之情?
可自那个小丫头不顾官兵手中冰冷大刀,冲上来抱住自己时,裴淮便不再那么想了。
钻研一个女子心中想什么,很简单,比任何朝堂之事都要简单。
可偏偏他就是做不好。
想到季菡方才那迷茫的神情,裴淮便有些懊恼。
她到底喜欢什么?
自己都舍身成……那样了,她无动于衷,那只能说明……
裴淮恍然大悟。
她根本就不喜欢这样。
可余下他唯一知道季菡所喜欢的,便只剩下一样东西了。
钱。
每每看到钱,她便会笑的很开心。
裴淮皱了皱眉。
该如何给季菡搞钱呢……
这么一路想着,便不知不觉到了县令家的宅子。
这处地方并不难寻,是整个芦洲镇最为繁华之地,住的大多是些富商,又或是考上了些功名的,家中底蕴深厚。
县令家的宅前挂了个大大的牌匾,上头写了个江字。
“请替我向江姑娘传一声,昨日她叫的吃食送来了。”
那守门的护卫显然是经过些调教的,虽听他这么说了也不肯轻易让人离开,只让裴淮在原地等着,他们去通传。
等了许久,才慢悠悠的跟出来个丫鬟打扮的姑娘。
云衣瞧了门外那高大男人一眼。
原本略有些烦躁的面孔,立马缓缓生出了笑。
“云衣姑娘,就是他,说是给小姐送昨日的吃食来的。”
云衣连忙点点头,笑容亲切:“小哥快随我进来。”
虽不明白要自己跟进去做什么,但裴淮眼尖的瞥到了江宅门口停留的马车。
这马车看上去其貌不扬,简单朴素,可细一看,那车轮都是用了上好的材料所制成,车外的蔽袍也崭新丝滑,透露着一股隐秘的殷实。
旁边还有一辆,可蔽袍都是亮丽的颜色,一看便是女儿家用的,必不可能是常出门应酬的官员会用。
主人家的马车在,便说明县令大人也正在家中。
裴淮垂了眼睫,掩住方才思虑情绪,跟着云衣进了宅子。
一进门,他便开始在大脑中记绘走过的地形了。
江大人虽不过是个小镇县令,可宅子里面却修得极为富贵,光是走过去的下人们,裴淮就见着六七八个了。
云衣领着他到了一处繁复的后院中。
“小哥请先在此处等候。”
云衣推了门进去,这才没拼命按捺住心中激动的心情,猛的窜到江楚楚面前。
“姑娘!您是没瞧见,方才那送吃食的郎君长得有多好看!”
江楚楚抬起眼皮,嗤了一声:“咱们镇上还有什么长得好看的郎君,都是些歪瓜裂枣,再说了,再好看,能有表哥好看吗?”
云衣急的就差把裴淮带进来让她亲眼见见了:“姑娘,这回来的这个恐怕表公子连一根头发丝儿也比不上啊。”
听她这么说,江楚楚倒是有些兴趣了。
自家那表哥,不光长得威武霸气,还年纪轻轻就做了府尹,很少有人能比得过去。
见江楚楚起了兴趣,云衣诱惑道:“奴婢现在就让他在门外候着呢,知道姑娘您好奇,这不,隔着屏风您就能见到。”
江楚楚笑着白她一眼:“死丫头,让他进来吧,记着,得让他在屏风外站着。”
云衣立马高兴的请人去了。
江楚楚往边上坐了坐。
这个位置正好,她能瞧见屏风那头的人,可别人却瞧不见自己。
这样也不算出格了。
云衣带着人进来了,江楚楚模模糊糊间先是瞧见了来人身姿挺立,如松竹般清冽好看。
待裴淮走近了,江楚楚这才看清了他的脸。
凌厉的眉,冷淡的双眸,挺直的鼻梁并不粗犷,反而有种画中人的美感,正是姑娘家们对好看郎儿会幻想出来的模样。
他皮相温润,骨相却让人觉着严肃庄重,偏偏就是这股子反差,让江楚楚觉得最迷人。
看了半晌,她才回过神。
回到原来的主座上,江楚楚顿了顿,小心翼翼放软了嗓子:“不知郎君唤什么名字,昨日好像并未见过郎君。”
裴淮蹙了蹙眉,他并不愿向陌生人透露太多事情:“在下单姓一个裴字。既然吃食已经送到,那裴某便先离开了。”
说罢,他转身便要走。
江楚楚赶紧叫住了他——
“郎君且慢!”
裴淮略有疑惑转向她:“江小姐还有何吩咐?”
江楚楚支支吾吾半天,想不出个能把人给留下的理由,便向云衣使了个眼色。
云衣自然懂,灵机一动,大声道:“裴郎君可别急着走,咱们家喜欢这脆皮烤五花的人多,今天这两条一下就吃完了,明天也还得您再送些来呢。”
江楚楚听着她给出的由头,立马从腰间钱袋里拿出一锭银子。
“没错!这里是一两银子,还要劳烦裴郎君明日再送两条来。”
裴淮心中觉得有些奇怪。
这一条脆皮烤五花,季菡定的价格不是六十八文吗,为何这江小姐一下给了一两银子?
再有,大乾寻常县令一月俸禄也不过十五两,这江小姐是如何一口气便拿出一两银子买吃食的。
这细想,便能察觉出许多端倪来。
若是放在以前,他定是会告诉江楚楚无需这么多钱,可现在他刚刚琢磨出来季菡最喜欢的东西,这个原则便能被轻易打破了。
“是,明日我再送两条烤五花来。”
多出来的钱,便正好给季菡,她若是见了心中定然欢喜。
末了,裴淮装作无意道:“请问……江大人可在家中?”
江楚楚眨了眨眼,没想到他怎么突然就问起了爹爹,却还是依着答道:“他昨夜住在县衙里,说是处理公务去了,怎么,裴郎君找我爹爹有事?”
裴淮眸光曜黑,轻轻低下头:“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向来听闻江大人励精图治,想着去亲自替百姓们谢过罢了。”
江楚楚眼睛一亮。
这不就有了同他继续接触的理由了吗?
“你想见我爹?好说,好说的很,等明日你来了,我一定让我爹在家中等你!”
裴淮没想到这江小姐如此热情,倒是给他免去了不少麻烦。
“那便先麻烦江姑娘了。”
江楚楚紧紧绞着帕子,依依不舍的看他离去的背影,等到看不到人影后,才如释重负般瘫坐在了椅子上。
云衣赶忙凑了上去。
“好看,实在是好看,云衣你瞧见没?他那一举一动都那么好看。”
云衣遮住嘴边的笑:“姑娘,奴婢觉着,这下表公子可要入不了你的眼了。”
江楚楚笑着和她打闹了一番,才突然想起来件重要的事。
“对了,你去打听打听,他有没有娶妻,或者有没有婚配。”
云衣动作甚快,这边江楚楚才刚放下话,不出三个时辰,她便打探清楚了情况。
“姑娘……那裴郎君他……他已经娶妻了。”
江楚楚立马问道:“是谁?”
云衣低着脑袋:“便是那日……卖脆皮五花的季娘子……”
江楚楚眯了眯眼睛,反而放松下来,往榻上悠闲靠了靠。
“那又如何?”
云衣瞪大了眼,有些慌乱:“姑、姑娘……”
江楚楚嘁了一声:“你想什么呢,我可不愿屈身做小。”
云衣猛跳着的心脏这才安稳了些。
可江楚楚接下来又语出惊人道:“做不了什么,那便看看,瞧着不也赏心悦目吗。”
云衣实在无力反驳。
江楚楚挑了挑眉:“明日让父亲来我屋中用饭,不准让他再去县衙里住着了。”
*
吴大虎接连几日都没蹲到裴语嫣落单的时候。
他也不知道是怎的,这丫头就和长了三条腿似的,一身使不完的牛劲。
每每看到她,要不就是跑的飞快,要不就是和只哈巴狗一样黏在那裴家儿媳的身边。
这已是他蹲守的第七天。
若是今日再不成功,吴大虎恐怕就会先疯掉。
过几日就要去县衙里听审判了,这事说来也不小,他们一家连夜筹集了钱庄上的银子,天黑送到县令家里去,足足送了一百两,那县令才肯点头。
这简直要把他心疼坏了。
如今酒楼一时半会是开不下去了,虽还有田产,可这么吃老本也到底不是个事,这些日子他盯着季菡那摊子,几乎要眼红坏了。
每日不过也就摆上几个时辰,挤破了头想要买的人多的是,一条便能赚去快七十文。
这等生意若是落在自己手里,恐怕很快就不止能在这芦洲镇发财了,去州府也能狠狠赚上一笔啊!
吴大虎想着那白花花的银子,便对着不远处的裴语嫣看的更紧了些。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眷顾,今日收摊的时候,居然还真的让裴语嫣给落下了。
“嫣姐儿,你先推着这桶子回去,若是不行就找梁大哥帮忙,腌肉的香料没有了,我得先去香料铺子买些来。”
裴语嫣看了看那辆有些笨重的小推车和木桶。
往常这车都是自己和嫂嫂一起推回去的,虽一人推着也并不难,但她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可瞧着季菡揉着酸痛的肩颈,还要去买香料时,裴语嫣便心软了。
她不该让嫂嫂这么累的。
于是她点点头:“嫂嫂,你就放心吧,我肯定不需要梁大哥帮忙的。”
季菡笑着点点头。
摊子上收拾的差不多,裴语嫣便一个人将推车架起来,又把桶子放上去用绳索绑着。
她力气小,推起来还是有些吃力的。
路过梁屠户铺子前,二人还不小心对视上了眼神。
裴语嫣一瞧见他那魁梧邋遢的样子,就心中发怵,只能尴尬的笑笑:“梁大哥。”
梁大沉默着点点头,看着她那踉踉跄跄的背影,一时间皱了皱眉头。
总觉着,那车下一秒就要翻了。
他盯着人姑娘的背影许久,连铺子上来了人买肉也没注意。
“梁大,你瞧啥呢!我都叫你三回了!”
他这才猛的回过神,低了低头,浑厚的嗓音不耐烦的发出声响:“要哪块!”
“……”
等到送走了摊上几波人,这肉才卖了个干净。
梁大接了盆清水,蹲在铺子门口,想着把刀给洗干净。
他正搓着上头的污血呢,抬头间冷不丁的瞧见铺子前一个紫色的钱袋。
那钱袋眼熟,总觉着刚刚在哪里看见过。
梁大起了身,将那钱袋捡了起来。
上头有蝴蝶兰花的绣纹,还歪歪扭扭的刺了个裴字。
猛然想起,方才裴语嫣来铺子前和他打招呼的时候,腰上好像就正好挂着这么个紫色的钱袋。
兴许就是她掉的。
这生意人最看重的就是钱财,若是回家发现钱袋掉了,定然是要着急一晚上的。
梁大掂量了一下,发现这钱袋还挺沉,里头定是今日一天的盈利了。
于是他冲着里头的伙计打了个招呼:“把铺子收了,我还有些事便先走了!”
伙计挠了挠脑袋,有些诧异。
“真是破天荒了……还没瞧见他这么着急过。”
梁大一路小跑,他体力本就异于常人,这么跑了许久也丝毫不喘个气,只是裴语嫣走的远了,眼下都出芦洲镇也没见着她的踪迹。
寻到一半,梁大发觉不对劲起来。
去王土村的路他是知道的,按着姑娘家的脚力,这么几刻钟里,最多也只能走到这里了,还不说裴语嫣推着一方沉重的车轮。
梁大顿住了脚步,细细想来还是觉着不对劲,于是一转身,钻进了大路边上的山林里。
若裴语嫣走的不是大路,那便只能是山林里了,此处杂草丛生,若是她真走了这处,那定然是有车痕碾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