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徽鸾深吸了口气,将心口怒意压下,她弯起唇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温和。
“孟学士,方才可是你亲口所言,状元之才,济世之才,不过个把时辰,你就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要将她二人踢出二十四卷之列?凭什么?”
“她二人是女子,参与科举已有违祖制,如何能让她二人再……”
“再如何?”赵徽鸾笑得愈发放肆,“你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来吧?”
“就因为她二人是女子,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不该挡了男子的锦绣前程,是吧?”
赵徽鸾敛了笑,眼神冷厉:“本宫今日就坐在这,看谁敢换沈知韫与谢芷瑶的卷子!”
“净之,着人去请陛下!”
萧青阑打了个手势,随即有个番子出门而去。
赵徽鸾捏着茶盏斜斜靠在小几上,闲适漠然,对跪在她面前的众人视若无睹。
小皇帝来得极快,一同来的还有内阁首辅容谙。
“怎么了?”小皇帝进来看到这架势,蹙了蹙眉,坐到赵徽鸾对面,“他们惹阿姐生气了?”
赵徽鸾冲弟弟笑了笑,吩咐傅旭初呈上二十四卷。
小皇帝愣了愣,扭头看容谙,这就要让他来定三鼎甲了吗?
容谙冲他微微一颔首,拿过一份考卷给小皇帝,自己也拿了一份看起来。
他二人阅卷时,屋内静得没有一丁点声响。除了傅旭初,满地跪着的孟久知等人都紧张到额头暴汗。
“先生,朕觉得这篇不错。”
“嗯,先生手中的朕方才看了,也喜欢得紧。”
“先生以为呢?”
“臣也以为这两篇最佳。这边也有两篇不错,陛下看看。”
小皇帝又细细看了,还是最中意前两篇,再看名字,不由得咦了声,而后笑道:“这二位竟都是女子。”
不是不满,而是惊喜。
“先生,朕可以点沈知韫为状元吗?”
“可以。”
“那这谢芷瑶……”小皇帝探头望向容谙手里的那份。
“陛下,臣有谏言!”孟久知出声打断,他知道沈知韫是板上钉钉的,但另一人——
小皇帝乖巧地眨了下眼:“孟卿且说来,朕听着呢。”
“谢氏女面颊有疤,仪容有瑕,不堪入三鼎甲之列。”
“啊……”小皇帝面露惋惜之色,转头同容谙道,“那先生,谢芷瑶为二甲之首,可行否?”
容谙点头。
定下状元、榜眼、探花之后,小皇帝拉上自家阿姐,两人穿过跪着的人,小皇帝问道:“阿姐方才为何不悦?”
赵徽鸾道:“阿姐并未不悦,相反,阿姐很高兴。”
然而,金科一放榜,就有学子闹上了礼部衙门。
第154章 攀诬
“不公?”听过萧青阑的转述,赵徽鸾勾唇轻笑。
学子闹事,在她的意料之中。
往科也会有落榜学子闹事,但像今次阵仗这么大的,无非是因为女子上榜,且榜首亦是女子。
赵徽鸾到时,礼部衙门外的道路挤满了闹事的学子。
萧青阑先带东厂番子过去清道,赵徽鸾在念夏、拂冬的护卫下,穿过人群,迈上台阶,大门中央摆了把椅子,赵徽鸾就在坐下,看着一脸不忿的众学子。
随即,傅旭初等当日参与阅卷的官员悉数到齐,连礼部尚书季环州也在。众人见礼后,齐齐立到赵徽鸾身后。
学子们有被这样的阵仗吓到,但心中的不平压倒了恐惧,很快又吵嚷起来。
赵徽鸾蹙眉抬手,萧青阑厉喝:“闭嘴。”
现场又安静了下来。
“你们实在太吵,推选一二人出来同本宫说话。”
……
远处牌坊下立着两个人。
云嵩抄手抱胸,靠在石柱上,笑问身旁人:“你不过去?”
“不必了,殿下她可以。”
容谙眼神温柔,那人群中央的长公主殿下,实在耀眼得很。
……
名唤齐彦明的学子拱手道:“殿下,我等寒窗苦读,只为了一朝科考,如今不明不白落第,我等是不甘心!”
“齐彦明,本宫听过你的大名,江南新出的才子嘛。”赵徽鸾笑容温和地问道,“怎么?你也落第了?”
听到前一句的齐彦明刚挺起了胸膛,后一句又说得他面颊发烫。
他咬牙道:“草民无能。”
“是挺无能的。落榜之人,当去与三甲同进士最后一名作比,怎会怪名列前茅者抢占了你等位置?”
齐彦明因这话臊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赵徽鸾又道:“你方才说不明不白落第?何谓不明不白?本宫记得,我大胤科考是允许落第考生查卷的,上边都有写考官的点评,难道礼部没给你吗?”
她说着,余光睨向傅旭初。
傅旭初拱手道:“给了的,殿下。”
“这样啊。”赵徽鸾往后靠了靠,萧青阑奉上茶,她便拿着茶盏,好以整暇地看着齐彦明。
齐彦明说不出话来,边上一自称沈宁的学子出声道:“殿下,女子科举自古从未有之,如今更让女子中第,高居榜首,实令我等天下学子寒心!”
“万事万物都是从无到有,女子科举是本宫谏言,陛下圣旨亲下,你敢违圣命?”
沈宁吓得一哆嗦。
“至于你说的寒心……”赵徽鸾不解道,“同样的试题,同样的主考官,真才实学考不过,作甚怪别人寒你们的心?”
“……”
一众学子被问得哑口无言。
齐彦明同沈宁相视一眼,道:“我等听闻,阅卷当日殿下也在礼部。”
说这话时,齐彦明神情相当凝重,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不止赵徽鸾了悟了,站她身后的官员们也听出来了,萧青阑更是眼神如刀横向齐彦明。
“本宫算是听出来尔等所谓的‘不公’究竟是何意了。”赵徽鸾哑然失笑,“你们是认为沈谢二人能上榜,是本宫以权谋私?”
齐彦明等人静默不语,但表情出卖了他们,他们不相信沈谢有上榜的才学。
“真是荒谬。”
“本宫啊,真应该拿尔等去趟大理寺,告尔等攀诬之罪!”
赵徽鸾冷哼,拿茶盏的手递到一旁,萧青阑饶有默契地躬身接住茶盏。
她站起来,周身透着不悦与不耐。
“傅侍郎,孟学士,本宫且问你们,当日所有考卷是否都糊名易书,以朱卷阅之?”
“是。”
“考卷上誊录官、对读官的签印是否齐备?”
“是。”
“在尔等阅卷过程中,本宫可曾碰过考卷?”
“不曾。”
“在考卷拆除弥封之前,本宫可曾为女学子说过一句话?”
“不曾。”
问话完毕,赵徽鸾转而看向齐彦明同沈宁:“今科主考官的证言在此,尔等还有何话可说?”
那二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瞧着依然很不服气。
“难道你们怀疑本宫收买他二人?”
得到的是众学子的沉默。
“也罢!那你们就好生看看沈谢二人的文章。”赵徽鸾挥手,东厂番子将早就准备好的文章分发下去。
“这、这、这不可能!”江南才子齐彦明抖着双手,完全不敢相信这样的文章竟出自女子之手。
他不堪受辱,将两篇文章揉成团用力掷下,目光倏然发狠。
“净之!拉住他!”
萧青阑眼疾手快拉住欲撞柱自戕的齐彦明,他实在恼这个没用的书生,直接卸了齐彦明一只胳膊,再将人踹跪在地。
赵徽鸾看着这样的齐彦明,满是失望。
“你堂堂七尺男儿,不想如何提升学问,不思如何报效家国,如今还要以死来陷本宫于不仁,你枉为读书人!”
她不再看心如死灰的齐彦明,而是看向众学子。众人在她的注视下,都难堪地低下了头。
“本宫以为,大胤擢选良才,当唯才是用,不论男女。”
“尔等今科落榜固然可惜,但不妨回家自省,查漏补缺,来年科举本宫在这等你们高中!”
“至于尔等攀诬不敬之罪,本宫今日特赦尔等无罪,但若再有不敬之言流出,东厂大狱随时等着你们。”
……
“诶,良胥兄,你们家殿下真厉害。”云嵩瞧到现在,忍不住拿胳膊撞了撞容谙。
容谙却是未语,目光依然注视着那边。
学子散去,赵徽鸾回身朝一众立于她身后的官员拱手,仪态大方,不卑不亢。
此举不仅惊到了傅旭初等人同礼部尚书季环州,也惊到了云嵩。
“诶。”他伸出胳膊,没撞到人,才发现容谙已经走远了。
他快步追上去。
“听说殿下是你的学生?”
“是。”
“有这样的学生,很自豪吧?”
容谙笑了,他顿步回眸,望向那个缓步步下台阶的女子。
许是有所感应,赵徽鸾也朝他这边望了过来,隔着涌动的人潮,那双明亮的眸子从惊讶到欣喜,继而又得意又傲娇。
容谙只觉得心头滚烫。
“殿下本来就很好,并非是我把她教的好。”
“但有殿下这样的学生,我很自豪。”
第155章 袒护
燕都第一才女沈知韫,生来就是个美人坯子,螓首蛾眉,明眸皓齿,笑起来时一双梨涡盈盈动人,不笑时眉目如画婉约端庄。
琼林宴上,沈知韫一身大红状元服很是惹眼。她就像新春枝头的第一朵桃花,俏生生立在那,才情风流。
而她身旁的谢芷瑶清清冷冷,好似玉骨冰肌,凛若寒霜。右颊上一道长长的疤痕更衬得她淡漠疏离,不好亲近。
作为大胤史上唯二的新科女进士,她二人是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
然而,她们分明是所有人的目之所至,却无人与她们攀谈,像是刻意疏远,落在身上的目光或审视、或探究,或轻蔑、或不屑,无一友善。
“瑶姐姐,你试试这个。”
沈知韫丝毫不受影响,甚至与谢芷瑶开心地享用珍馐膳食。
如此态度,让那些本就一肚子郁结的人愈发不甘。
“沈状元,谢进士,长公主有请二位入亭一叙。”内侍躬身立于二人案旁。
沈、谢二人正在喝酒,便听身后有人酸道:“要不说人还得是命好呢!”
随即有人附和。
沈知韫搁下杯盏,回眸同说话的几人笑得温和有礼:“是的呀,能有长公主这样的靠山,是我二人的本事呢!”
几人顿时一噎。
又听沈知韫状若恍然地哦了一声。
“几位同年不是三年前国子监里的同窗嘛,好巧。当年山头上一番争论,如今看来尔等确实没能考过我二人。”
沈知韫说完,也不管几人听后是何神色,同内侍说了句“有劳”,就与谢芷瑶一道往亭子走去。
只是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方才似乎听见有人在笑,可她再回望过去,不是进士就是作陪的朝臣,并无异样。
“怎么了,婉婉?”
沈知韫冲谢芷瑶摇了摇头,举步离开。
沈谢二人一走,被奚落了一通的几人不敢明着发作,就凑在一块交头接耳。
“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嫁人,跑到我们男人堆里来算怎么回事?”
“依我看,沈大儒的脸面全叫这个外孙女丢尽了!还有已故谢御史,要是知道女儿抛头露面、不知检点,指不定得气活过来!”
“哎哟——”
几人坐得好好的,不知怎的,屁股底下的凳子像是突然长腿了一样,跑开了,害他们摔得四仰八叉。
“谁啊?”
几人龇牙咧嘴的,看到后边伸出来一只脚,又不紧不慢地缩了回去。
“抱歉啊,本侯腿长。”
云嵩晃了晃手中杯盏,视线轻抬,望向亭子里俏生生的红色背影。
……
庭院里的动静传进亭子里。
“怎么回事?”赵徽鸾随口问了句,循声望去。
萧青阑道:“有人摔了。”
沈知韫回身望出亭外时,便只见方才同她呛声的几位同年从地上爬起来,毕恭毕敬地同人行礼,正好将人挡了个严实,她便又收回了视线。
……
“呵。”云嵩望着面前恭敬的几人,唇角微勾,含上几分讥诮。
“在背后道人长短算什么本事?有能耐的你们也作篇赋来给本侯瞧瞧?”
“这……”
他话里是浓浓的不屑与轻嘲,听得几人莫名其妙又面红耳赤,支吾好几声也说不出话来。
又是一声冷嗤,云嵩拿上杯盏与执壶,起身离开。
“安南侯什么意思啊?我等也没得罪他吧?写赋?什么赋?”
“我只记得永昭四十二年,安南侯被污入狱那会,有人写了文章来骂他,紧接着又横空出来一篇《将军赋》。”
“《将军赋》我有幸拜读过!写得那叫一个铿锵有力,荡气回肠。我要是有那等才情,岂会只是个三甲同进士呢?”
几人摇头叹息,都觉得安南侯在为难人。
云嵩很不客气地直接坐在了容谙的桌案上,容谙不咸不淡扫过去一记清凉的眼风。
他撇撇嘴,不是很服气但很听话地挪开屁股,坐到了矮凳上。
“云侯倒是比本官预想的要收敛许多。”容谙目不斜视,提杯送到唇边。
“本侯又不傻,总不能众目睽睽之下揍人吧。”
云嵩歪着身子往桌案上一靠,单手支着脑袋,转着酒杯笑看容谙。
“首辅大人也是出乎本侯意料的能忍呢,本侯好几次都以为你要让长庚私底下去揍人呢。”
他说着,瞟了眼亭子。
容谙是首辅,他的坐席就在亭子外第一个,可就是离得这样近,云嵩看到的依然只有一个背影。
“风口浪尖的不适合,以后再揍吧。”容谙抿着酒,说的云淡风轻。
云嵩扬了扬眉,心知容谙说得在理。
舆情闹得最凶时若有学子挨揍,指定要把矛头对准长公主,说长公主蓄意报复。
眼下经礼部衙门口对峙后,舆情难得稍缓,那就更不能让长公主背上表里不一的骂名了。
“诶,你去哪?”看到容谙搁下杯盏站起身,云嵩急得坐直了身子,“你走了,本侯在这很无趣的!”
容谙理了理官袍,朝亭子方向示意一眼:“一起吗?”
“不必。”
云嵩拒绝得相当利落,甚至转过身,背靠着桌案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