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赵徽鸾无助地跪在雪地里,想起她除夕夜惨遭丧亲之痛,在漫天烟火中悲愤自刎。
难怪、难怪她那么怕烟火,难怪她说要在十七岁的生辰宴上放一整晚的烟火。
因为她在那一世,未能活过十六岁。
唇畔贴上赵徽鸾的额头,容谙合上眼睑,滚下两行热泪。
他心疼这一世的赵徽鸾步步为营行得艰难,也怨命运既让晋世子赵新喆都重活一世,偏漏了他!
他又庆幸,这一世琼林宴上,他的小姑娘仗义将他留在了燕都。
他庆幸,他的小姑娘十八了,此刻正好好地睡在他身边。
“赵徽鸾,谢谢你能回来。”
……
赵徽鸾醒来时,身旁的位置空了。
“骗子。”
她嘟嘟囔囔爬起身,绕过屏风,却见桌案前坐着她口中的骗子。
容谙正拿手背贴上粥碗试热度,瞧见赵徽鸾出来,招手道:“殿下,过来。”
“容卿,本宫有手。”
话虽如此,赵徽鸾还是张开嘴,喝了容谙喂的粥。
“殿下待会陪臣去个地方。”
“哪里?”
“安南侯府。”
赵徽鸾嘶了一声,眨眼道:“今日燕都人来人往的,你也不怕被人瞧见与本宫相处甚密?”
“臣巴不得。”容谙淡声接话,搅了几下粥,又舀起一勺递到赵徽鸾唇边。
这话听得有几分怨念含在里边,赵徽鸾默默接粥不接话。
安南侯府。
云嵩正在亭子里煮酒听琴。他百无聊赖地摩挲着杯沿,神情寡淡,琴音悦耳却到不了他耳朵里。
听见下人禀报,说是长公主与首辅大人到访,他晦暗的眸子里瞬间涌现光亮。
快步出亭,果然瞧见那二人相携而来。
一个萧萧肃肃,宛若月下松;一个袅袅婀娜,好似拂柳风。
云嵩抱胸站定,啧啧出声。
他刚要出声调侃两句,就听容谙同赵徽鸾道:“殿下等臣一会。”
赵徽鸾点点头,随后不明所以地看容谙二话不说拽上云嵩胳膊,拉着人往里走。
“良胥兄,殿下在这呢,你作甚动手动脚?”
“良胥兄你干嘛?诶诶?”
“容良胥,别以为殿下在这,我就不敢打你。”
“喂喂喂,给点面子嘛。”
院中奴仆面面相觑,房门当着他们的面重重合上,里边传出打斗声,以及他家侯爷的怒号。
一盏茶工夫,里边安静了。
“你这个疤怎么来的?”
“关你什么事。”云嵩没好气地把裤子拉了回去。
容谙递过来一记眼风,唬得他赶紧跳开一步:“你想看我的疤,直说就是了。啊对,你说了我也不会给你看。”
毕竟这个烫疤在臀部。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这有疤?”
容谙抿唇未语,瞧着他的眼神有些晦涩难懂。
云嵩一看就知心眼子容谙是不会回答他这个问题的,就又揉着屁股道:“我娘说我四岁时生了场大病,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这疤应是我四岁前留下的。”
容谙眼中晦涩更甚。
他当年明明留下了卖身银,母亲没有拿去给弟弟看病吗?怎么还与弟弟失散了?
抬起的手想要抚上云嵩脑袋,云嵩眼神怪异地看着他这个举动,他顿了顿,手掌就落在了云嵩肩上。
“容谙,你不跟我解释下吗?”云嵩斜着眼睨他。
容谙掌心用力摁了两下,唇角逐渐勾起:“殿下扒你一次,我扒你一次,扯平了。”
云嵩:“……”
第172章 开诚
“这哪里扯平了?容谙!容良胥!你给老子站住,你把话说明白!”
容谙没理身后人的呐喊,径自推门出去。
“殿下,走吧。”
他心情甚好地拉起赵徽鸾的手,坐上回长公主府的马车。
“说吧,容卿。你这来去匆匆带本宫跑这一趟,是为何?”
“臣想确认一件事。”
容谙与赵徽鸾附耳低语,赵徽鸾听后,面上果然流露出容谙意料之中的错愕与震惊。
“当真?”
“当真。”
在上一世,容谙三元及第却自请出京,外放安南为官,与同在安南平乱的云嵩相识相知。
当时正值酷夏,云嵩打了场胜仗,半张脸糊着血地来找他去山间池塘沐浴。
云嵩眉飞色舞地同他讲战场上的事,他却所有思绪都落在云嵩褪下裤子时露出来的烫疤上。
那个位置,是他幼时未能看顾好弟弟,累弟弟被火盆烫伤留下的痕迹,像起飞的火凤凰。
这一世,他南下巡边已是深秋冬初,他二人并没有共浴的机会。
由此也再度证实了,梦非梦,是真实的前世。
“你不与他相认吗?”
“臣并不想有除殿下之外的第二人知晓此事。”
“那你为何告知本宫?”
“臣此生不想瞒殿下任何事。”
赵徽鸾听着,眉头逐渐蹙起,眼睫一颤一颤眨得飞快。
她直视容谙深邃的眉眼,沉声道:“容谙,你与本宫说实话,你是不是特地给本宫送把柄?你想安本宫的心。”
容谙一愣,随即笑开。
他温柔地抚了抚女子鬓角:“被殿下发现了,殿下实在聪明。”
“容卿。”赵徽鸾软下口吻,柔声轻问,“你想做什么?”
闻言,容谙垂下眼,捏上赵徽鸾的指尖轻轻摩挲,却是未语。
赵徽鸾也不催他,直到回到长公主府,两人又一次坐在窗边矮榻上对弈,容谙才缓缓告知她。
“臣想让云嵩招募新兵,想让他亲自练出一支大胤精兵,臣还想让他亲自掌兵。”
赵徽鸾捏着白子的指尖顿在距棋盘不过微毫处,久久没有落下去。
她收回棋子握于掌心,与面前人四目相对。
“容卿,倘若今日与本宫说这话的人不是你,本宫不会让他活着出长公主府。”
“臣知道。”
赵徽鸾静默看着容谙,倏而笑了。
“容卿啊,你真是好大胆。你怎么敢就这么告诉本宫?”
“你就这么信本宫吗?”
执掌权柄的内阁首辅让战功卓著的安南侯练亲兵,朝臣知道了高低得参上一本“首辅包藏祸心”,更有甚者会直接骂他二人有谋权篡位之心。
这人居然还敢告诉她,安南侯云嵩是他一母同胞的兄弟。
容谙笑着拉过她的手,两人的衣袖抚乱了棋局。
他抵着白子,捏了捏赵徽鸾掌心:“殿下也当清楚,监政长公主若非是殿下,臣亦不会让权。”
“容卿可曾想过,若你与云嵩的关系被戳穿,朝野上下会如何看待你?单本宫一人信你,是无用的。”
“殿下,若事事都要瞻前顾后,那臣将无一事可为。”
赵徽鸾反握住他的手,笑道:“容卿,你这样让本宫特别想嫁你。”
“臣不信,除非殿下现在就与臣进宫面见陛下。”
“……”
司礼监掌印段思齐下值回来,瞧见他干儿子黄英等他等得望眼欲穿。
段思齐冷眼看黄英殷勤备至地端茶递水捧毛巾,又看黄英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来里边是一块上乘的和田玉,瞧着价值不菲。
“英儿前些日不是刚送过节礼吗?”
黄英躬身舔着笑脸:“儿子有了好东西,自然第一时间孝顺干爹,哪里管什么节不节的?”
“英儿这是有事求咱家?”
段思齐拿起和田玉对着光线照了照,一语道破黄英的来意。
黄英干笑两声,没敢接话。
“你是听说了长公主昨日强闯大理寺一事吧。”段思齐把和田玉放回盒子里,眼睛轻飘飘扫过黄英。
黄英把锦盒盖好,放到段思齐手边。他虽满脸堆着笑,但段思齐看得清楚,此刻的黄英,坐立难安。
“你啊,还是这么记仇。”段思齐摇头叹息,“还记得他夺你东厂提督的事呢?”
段思齐站起身,拿过一把剪刀修剪屋内的盆栽花卉,他走到哪,黄英就跟到哪,弓着背,两手虔诚地递上前,给段思齐放剪下来的枯枝烂叶。
“你说你,要动萧青阑,你得换个法子啊。他为殿下办事,殿下又是出了名的护短,岂会眼睁睁看着萧青阑入狱?”
“那依干爹的意思,长公主会知道是儿子挑唆人按下京中诏令的吗?”
段思齐动作随性利落,口吻清淡道:“你怎会想着让殿下吃下这个哑巴亏呢?”
“这……”
段思齐难得侧目看了眼犯难的黄英,摇了摇头,提点道:“你得让萧青阑保你。”
“他若查到是儿子,想是杀了儿子的心都有了,怎么保儿子呢?”
段思齐剪下一段枯枝放进黄英掌心,挥手示意他靠近。
听清他耳语内容的黄英登时眼睛都瞪大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段思齐。
“干、干爹,这怎么可能呢?他可是太监啊!他怎么敢?”
“他啊,可与旁的内侍不同。与你我都不同。你忘了你当年为何在偏殿里揍他了?”
段思齐懒懒勾唇,眼周褶皱丛生,一双眼睛却透着精明与老辣。
他的话让黄英陷入沉思。
从见到萧青阑的第一眼起,黄英就不喜这人,太傲气。
明明都是与他们一样的腌臜人,凭什么萧青阑要对他们流露出轻蔑的神色?
看不起他们,不就是看不起他自己吗?
黄英想了又想,又问他干爹:“那他会不会当场就杀了儿子灭口啊?”
“那你就在御马监里等着长公主的人来送你上路。”
黄英瞬间骇得面白如纸。
诚如他所言,他到的东厂,萧青阑直接掐上了他脖颈。
“你不会以为送上一个小太监顶罪,本督就会息事宁人了吧?”
“可、可确实是他跟着厂督去蜀南,也是他压下了招抚诏令……”
脖颈上的力道愈发重了。
黄英拍着他手,惊骇道:“厂督、厂督不如先看看咱家送厂督的赔礼。”
第173章 类卿
阴鸷的目光扫向门口,倩影窈窕莲步轻移,萧青阑面上的不耐在来人俏生生立到他面前时不自知地隐去了。
黄英逃出生天,护着自个脖颈退开好几步。
眼尾余光留意着萧青阑的神色,黄英用力喘息着,心下有后怕,也有窃喜。
干爹看人委实准的很!
“黄公公这是何意?”
萧青阑眉眼轻抬,横了黄英一眼,随后揉捏着手腕回到首座坐下。
语调漫不经心又带点玩味,听得黄英后背一片腻凉。
“咱家是觉得命运待厂督实在不公。”
黄英尝试着开口,见萧青阑没有动怒,又道:“我等出身潦草,入了这内廷既得活路又得富贵,没什么不好。萧厂督却不同。”
“厂督出身高,又是天人之姿,本该有大好前程,封侯拜相亦不为过,就是比之现今的燕都三俊杰也不遑多让。可恨当年温贼误国误民,连累了厂督。”
萧青阑冷嗤:“本督怎么记得当年偏殿里黄公公不是这般说辞呢?”
“当年事当年了,长公主殿下不是已经帮厂督出过气了吗?”
黄英暗自留意,果然瞧见萧青阑听见他提起长公主,冷厉的神色瞬间柔和了下去。
“咱家如今啊,就是心疼厂督,觉着厂督这样的人物不该淹没在这东厂里。”他凑上前,压低嗓音缓缓道,“厂督为何不能同那人一样站上高位指点江山呢?”
陡然撞上萧青阑发狠的眼神,黄英惊骇不已,还是硬着头皮,意有所指地说出后边的话。
“只有站得高了,才会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萧厂督说呢?”
萧青阑收回视线,两腿交叠歪靠在椅子里,神情漠然。
黄英后退一步,觑了眼身旁的美人,同萧青阑拱手道:“不过一个玩物罢了,萧厂督处置了便是。只是厂督寡欲多年,若得兴致,不如试试温香软玉在怀的滋味。”
“咱家告退。”
黄英躬身后退,行至堂外,他面上讨好的笑尽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嫌弃。
呸!什么东西,也配肖想长公主?
堂内美人儿除了刚进来那会同萧青阑对视一眼,之后一直默默垂首站立。
衣裙单薄勾勒着曼妙身姿,萧青阑想着黄英那句“温香软玉”,指尖不受控制地朝那人盈盈一握的细软腰肢探去。
距离分毫时,他指尖顿住了,转而扼住了女子咽喉。
女子精致明艳的面容浮现惊恐,明亮的眸子里快速蓄满泪光,双手无助地拍打着他。
萧青阑不由得有些充愣。
多好看的眼睛啊,与那人有七八分相像。
颈间的压迫骤松,女子泪眼朦胧地看着面前人人惧骇的活阎罗,这人忽然一改方才的阴鸷煞气,指腹轻柔地给她抹去眼角泪珠。
“不哭了,好吗?”
他满目柔情泛滥,语调怜惜又缥缈。
“你叫什么名字?”
“奴、奴……”
女子鬼门关前走一遭,说话不利索。
萧青阑抚着她眼角:“你以后就叫蒹葭。”
……
萧青阑去了趟长公主府,瞧见赵徽鸾披着厚实的斗篷在庭院里堆雪人。
她身后是唇边含笑的容谙,宠溺地看着面前人玩闹。
冷不防赵徽鸾回身扔过去一个雪球砸在容谙的披风上,容谙扬了扬眉,想起永昭四十一年的除夕,小姑娘蹲在宫道上冲他砸雪球撒气。
赵徽鸾显然也是想到这一事,笑吟吟地冲他叉腰,傲娇的小模样看得容谙没忍住掐上了她面颊。
又见她指尖冻得通红,容谙将她手拢进掌心。
“容卿。”
赵徽鸾眼神示意他,在他靠近时踮起脚尖,如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而后好似偷腥成功的小猫转身就要跑,结果被人拉进怀里,用披风裹了个严实。
不知他二人说了些什么,清脆的笑声被冷风送进萧青阑耳朵里。
他握紧了手中锦盒,容谙朝他这边望过来,同赵徽鸾耳语,便听赵徽鸾扭头喊他:
“净之。”
萧青阑低眉垂眼来到庭院,把手中锦盒呈给赵徽鸾,这是他去蜀南顺道带回来的靖州雕花蜜饯。
赵徽鸾随手拣起一枚,咬了两口,剩下小半块直接塞进了容谙嘴里,又低头去摸索另一块,嘴上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