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事本宫已经着人去查了,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不必了,殿下。”萧青阑躬身道,“奴才已经查到是何人所为了。”
“处理好了吗?”
“处理好了。”
赵徽鸾点点头,让他退下了。
熹和二年。
开春不久,江南清丈事遭遇瓶颈,寸步难行。
沈知韫自请携国子监生下江南历事,内阁授以巡按御史职,便宜行事。
一行人出燕都十里地,后边追上来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在靠近沈知韫的马车时缓下,亦步亦趋跟着马车的节奏缓缓行。
沈知韫专心看文书,边上帘子挑起一角,外边人道:“沈姑娘仔细伤着眼睛。”
见沈知韫朝他望过来,云嵩扬了扬眉:“巧啊,沈姑娘,云某要去江南探望母亲,一起吧。”
沈知韫冲他点了下头,没说话,视线默默落回文书上。
紧接着,齐鲁地因清丈事闹出人命官司。
消息传进燕都,朝中不少人上书弹劾齐鲁知府刘来时为了政绩残害百姓,请求惩治刘来时。也有人直接弹劾首辅容谙,谏言立即停止清丈,以免损伤民生民情。
司礼监掌印段思齐叹道:“容首辅该有此劫啊!”
“干爹早就料到了?”
“呵。”段思齐冷笑,眸中带着了然,“何止咱家,到眼下这地步,谁还猜不到首辅的下一步棋呢?”
不然,怎会有参首辅的折子?
眼风扫过一脸讷然的黄英,段思齐摇头道:“为何要花大力气清丈呢?自然是为了知道大胤有多少在税田地。咱们的这位容首辅啊心大的很,他要行新政。”
“可他也不想想,行新政会触及多少仕宦官绅的利益?”
“自古以来,行新政必遇阻碍,除阻碍必得罪人。容首辅雷霆手段再厉,也遮掩不住其倒行逆施之实。”
“他啊,会同历史上那些推行新政的名臣一样。”
黄英好奇问道:“如何?”
段思齐勾唇笑笑。
能如何呢?无一善终啊。
第174章 赋役
然而,内阁坚定不移,誓要将清丈进行到底。
齐鲁地因命案民怨丛生,齐鲁知府刘来时的幕僚“面具先生”为此入狱。
赵徽鸾在听完朝臣所请后,于瑶光殿宣见了谢芷瑶。不日,大理寺寺丞谢芷瑶奉旨出京,彻查命案。
谁都知道,刘来时是首辅的人,而谢芷瑶出自长公主派系。
齐鲁地的仕宦官绅收到京中消息,纷纷松了口气。
长公主素来与首辅不合,且谢芷瑶是个女子,或许念书做文章是把好手,难不成还会查案破案不成?
天底下就没有见了死人不害怕的女子!一个女寺丞,还不好拿捏?
所有人都耐下心来静观齐鲁的形势,期待着容首辅的新政出师不捷、无疾而终。
出乎意料的是,容谙比他们更耐得住性子。
谢芷瑶出京后,他压根没再管齐鲁的事,而是按步就班,继续按自己的步调推进大胤各地的清丈事宜。
更甚者,在安南侯云嵩抵达江南不久,容谙给他发去了招募兵丁的诏令。命其在江南招募三千兵丁,严加训练,为即将到来的海寇东犯做好准备。
“此一时,彼一时,太祖立国之初为谋稳定才定下招兵、练兵、掌兵三权分立的规矩,而今容首辅亦声称是为了强兵稳固邦国,那本宫与诸卿就拭目以待了,看看这支精兵究竟能有多厉害?”
瑶光殿的朝议上,赵徽鸾随意拨弄着茶盖,浅浅抿了口。视线扫过跪在地上的几位朝臣,最终落到容谙身上。
容谙没说话,但持反对意见的朝臣心下很不安。
从女子科举一事就能看出长公主是个离经叛道的,没想到首辅容谙比长公主更甚。
反正海寇东渡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了,那就且看看今年能不能彻底平息了海寇!
“殿下。”容谙取出一副卷轴,“这是臣初拟的诏令。”
诏令?又是什么诏令?
这个容首辅有完没完了?
底下朝臣面面相觑,暗自腹诽。
赵徽鸾示意萧青阑去拿过来,一边看,一边听容谙解释。
他依据太祖言“法贵简单,使人易晓”,意在将田赋、徭役等合并,计亩征银,官收官解。
“臣的意思,是在已清丈完毕的几个县先试行数月。”
固然已有过心理准备,但听到如此大刀阔斧地更改赋役,众朝臣纷纷变了脸色。
有觉得此举利国利民的,也有觉得这是纸上谈兵,实际难以实施,反易招致民怨。
赵徽鸾沉吟稍许,道:“未曾实施,又怎知难以实施?便按容卿的意思,先挑几地试行,如有不便,不必强行。”
她又点了安南边上一个小县,指明要在那里试行。
记忆力好的朝臣当即想起来,如今在那个偏远小县主事的,正是去岁在玉衡宫跪请长公主监政时骂过容首辅“公器私用,借京察之举,行铲除异己之实”的葛岭。
也就都沉默着,安静地退出了瑶光殿。
是夜,长公主府。
“谢殿下数次免臣后顾之忧。”
赵徽鸾毫无规矩地歪靠在矮榻上:“那容卿打算怎么谢本宫?”
“殿下想要什么?”
容谙好以整暇地坐在小几边上喝茶。良久未听见回应,他抬眸对上赵徽鸾亮闪闪的眸子,好似在算计着什么。
“容卿当比本宫更清楚,与朝臣们周旋很累很费心神的,寻常谢礼本宫不要的。”
赵徽鸾傲娇地眨着眼,倾身伏到小几上,指尖一圈一圈在容谙手背上打转,时而眼眸轻抬,又媚又勾人。
“殿下不必打这个主意,换一个。”
容谙默默移开手,低头饮茶。
“倘若,本宫许卿父凭子贵呢?”
提杯的指一顿。
“殿下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本宫想过了,新政并非一朝一夕的事,待清丈事了,新法试行,容卿就来娶本宫,好不好?”
抬手抚上面前人微蹙的眉宇,赵徽鸾目露心疼。
别人都当内阁首辅位高权重,杀伐决断好不威风,可他所行之事、所遇阻碍、所承压力又岂为旁人能窥见一二?
清仗触及各地士绅大族的既得利益,而他今日所提赋役新法又会得罪多少胥吏?
原本用麦米计税,征办胥吏能以淋尖踢斛方式中饱私囊,改用银两计税一定程度上能免百姓苛扰。
而改民收民解为官收官解,是将原本由百姓承担的损耗转为由官府衙门填赔。
单这两条,已可预见前路之艰难。
“容卿,本宫不想再做你的掣肘了。”
容谙眼神微动:“是近来三场交锋让殿下疲累了吗?”
赵徽鸾摇头,她不是累,她是想换种方式了。
“容卿,本宫想陪你赏春花秋月四时光景,更想陪你共历雨雪风霜世间沉浮。”
岁月光影交叠,容谙好似回到了永昭四十年的文华殿,他一回身,瞧见小小一只裹在狐裘披风里的赵徽鸾,粉妆玉琢的特惹人怜惜。
赵徽鸾很不满意他的沉默,先前急着要请旨赐婚的难道不是他吗?
想起容谙那句“前科累累”,赵徽鸾料想或许真的是她撒谎次数太多,她的可信度在容谙心里已经降到极低了。
“容卿。”她说着,将容谙的手紧紧握住,“本宫说想嫁你,是真心的。”
清透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容谙,满眼都是认真。
容谙笑了,抬手抚上她后脑勺,将人拉到跟前,与她额头相贴。
“臣知道。”
……
翌日一早,容谙尽管放轻了动作,还是将人吵醒了。
看着神采奕奕的容谙,赵徽鸾趴在床上皱鼻抱怨:“也不知这谢礼到底是本宫谢你,还是你谢本宫?”
容谙含笑坐回到床沿,大掌隔着被子精准地贴在她腰上,轻轻揉捏,舒服得赵徽鸾直眯眼。
“再重点。”
“嗯。”
话中笑意实在太明显,反应过来的赵徽鸾睁眼抛过去一记嗔视。
随即唇上落下一片柔软的触感。
容谙浅尝辄止,拍着她让她再歇会。
未得满足的小姑娘哼了一声,卷着被子滚到了最里边。
容谙忍笑,伸手抚上她毛茸茸的后脑勺,宽慰她:
“来日方长。”
赵徽鸾听得开心,但就是傲娇地不理人,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萧青阑立在庭院里,瞧见惜春端了碗黑漆漆的药进去,很快又原封不动地端出来,从他面前走过。
他低下头,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整个人透出些许落寞。
……
第175章 破镜
齐鲁地的仕宦官绅很快发现,这个特差大理寺寺丞谢芷瑶瞧着清冷柔弱好说话,实际上并不好拿捏。
齐鲁出圣人,文风鼎盛,沈大儒亦是出身此地。作为熹和元年科唯二的女进士,谢芷瑶初到齐鲁就受到了当地大族的盛情邀约。
谢芷瑶大方赴宴,听明白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是笑笑安抚他们:“本官知晓世家大族的不易。”
她的态度暧昧不明,在众人的盯视之下,第二日她去了趟府衙同知府刘来时谈了个把时辰,紧接着停掉的清丈又重新开始了。
交谈的内容很隐秘,费尽心思也只探听到谢芷瑶一句“你清你的丈,我查我的案”,听起来是互不干扰的意思,甚至有点剑拔弩张的意味。
又耐下心思看谢芷瑶的后续举动,不是去田头逛逛,就是去村民家里喝口水,也不问任何与命案相关的事,甚至因命案下狱的面具先生,她也未曾去看过。
就在所有人都摸不清她意图时,命案破了。
原来她以自己为幌子,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她明着踩点,再暗中派出亲信调查取证,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有人不甘心,装作好心提醒她,落网的那几个与宫中大监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巧了,本官也与护国长公主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一句话堵得那人讷讷然退却。
谢芷瑶处理好事情,终于去了一趟牢狱。
牢狱潮湿阴暗,温言的身子骨早损毁在那场大火里,接他出来时,他已高烧陷入昏迷。
小院里,温言朦胧中看到眼前人影晃动,似乎很急切很焦躁。
等他清醒,已经是数日后的事了。
屋子里药味弥漫,温言支着胳膊撑起身子,目光落在不远处那道伏案的身影上,侧颜专注认真,正在细细描画着面具。
听见动静,谢芷瑶没有停下笔尖描画,而是口吻清淡地说了一句:“你醒了?”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谢芷瑶颇有闲情逸致,画完一个搁到脚边,又拿起一个纯白面具接着画。
温言这才发现地上已经了好几个,色彩明艳。
“瑶瑶,你该嫁人了。”
他这话说的轻松,落到谢芷瑶耳朵里也是轻飘飘的,甚至没能让她抬一下眼。
“温言,半年未见,你与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吗?”
笔尖沾染朱砂,在面具上划拉出饱满的弧度,谢芷瑶难得笑了一下。
“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何要掺和进此事。”
但温言永远不会问这个问题。
他所见的谢芷瑶,坚韧无畏,不会因困难而逃避,不会因危险而退缩。
他只是怜惜他的瑶瑶形单影只一个人。
院中传来刀剑声,听动静可以想象战况的激烈。可是谢芷瑶仍旧像没事人一样,丝毫不在意外边那些来杀她灭口的刺客。
约莫一盏茶工夫,女侍卫推门进来,手上提着滴血的长剑。
她就站在门口,没再往里走,同谢芷瑶禀告:“大人,都已经处理掉了。”
“院子冲洗一下吧。”
谢芷瑶眼也不抬,从容地蘸取颜料描画。
听着院子里冲刷地面的声响,温言看向谢芷瑶的目光从惊到喜到了然,看来是他过虑了。
似是能感觉到身后人无声的笑,谢芷瑶道:“你也看到了,嫁人与否于我并不重要。”
温言听明白她的意思,是说她如今有足够自保的能力,并不需要依附。
“温言,我有两句话想同你说。你听吗?”
“嗯。”
“一,温言,我想过等你回来的。”
只是事态发展不由人。
温言捏在被子上的手倏地抓紧了,便又听谢芷瑶说起第二句。
“二,温言,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她清淡的口吻与方才吩咐侍卫时几乎没有两样,却听得温言心狠狠揪起。
曾经,他夙夜难寐,反复思量也未敢想的事,竟在此情此景下得以圆满。
温言摇头,低低笑出声。
“我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哪里还配做人丈夫?”
他抬起手,袖子滑落,露出一大截伤痕斑驳的手臂。
“谢芷瑶,我寿命不长,给不了你长相守。”
“但争朝夕。”
谢芷瑶平静的四个字回应,听得他一愣。
他咬牙,笑问:“我姓温,你姓谢,你我若有子嗣,你也不在意温家的血脉吗?”
刚蘸了墨色的笔尖一顿,墨汁落在即将完工的面具上,扎眼极了。
而温言的话,扎心极了。
谢芷瑶利落搁笔,来到床边与温言相对而坐。
她看一眼捏在锦被上因用力而泛白的指尖:“我明日回京。你若愿与我同去,明日辰时收拾好包袱在院子里等我。”
见温言没有说话的意思,谢芷瑶起身离开,行至门口复又停下。
“寺庙外初见,你追来沈府,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若你不是温家人,该有多好。”
“可是温言,我想,你已经死在那场大火里了。”
话毕,未再停留。
翌日一早,院子里空无一人。
辰时至,谢芷瑶未再看那间紧闭的房门一眼,径自出院门坐上马车。
“出发吧。”
一路摇摇晃晃出了城。
谢芷瑶拿出隐在大袖之下的面具,那是她画了这些日最满意的一个。
没有半丝犹豫,她把面具扔出马车外,然后靠着马车壁闭目养神。
“谢芷瑶!”
她蹙了下眉,暗恼自己幻听,马车却停下了。
拦车驾的竟真的是温言。
侍卫撩起帘子,谢芷瑶坐在马车里将追上来的温言上下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