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戴着纯白色的面具,发丝凌乱,瞧着有些狼狈,怀里抱着的是她刚丢掉的那个面具。
“你这身子,还能骑马?”
她这话听不出什么意味。
“瑶瑶,你可不可以再等等我,等齐鲁清丈事了,我就回燕都。”
温言紧了紧怀中的面具,那小心谨慎的模样像极了当年。
谢芷瑶淡声问他:“然后呢?”
“娶你。”
谢芷瑶抬了下手,侍卫放下帘子,温言驱马往边上让开,默默目送马车行远。
大理寺寺丞尚未归京,消息已经传回燕都。
司礼监掌印段思齐与其干儿子黄英都是祖籍齐鲁人氏。先前的事多少都有黄英的手笔在里边,而段思齐对此事是默许了的。
他当然不想看到清丈顺利进行,可目前看来,清丈是撼动不了的。
想着,段思齐寻上了小皇帝。
……
第176章 父归
容府庭院,容父与长右大眼瞪小眼,拽着包袱互不相让。围观奴仆手足无措,想劝又不知怎么劝。
“放手!”
“不放!”
容父怒斥:“逆徒!”
长右委屈:“师父,你要走好歹等公子回来你再走啊!”
“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小子打什么鬼主意,等你公子回来,老夫还走得了吗?”
容父用力一扯,拽得长右一个趔趄,也没能把包袱抢过来。
“公子?”长右望了眼大门口,怔怔眨眼。
“别骗老夫了,老夫还能不知道,这时辰你家公子在内阁忙着呢。”
容父得意地直扬眉,眼睛顺带着这瞟向大门,他就是算准了自家儿子——不是吧?真回来了?
容谙步履沉稳地来到二人面前,视线从老父亲笑容僵硬的面上划过,落到二人争抢的包袱上。
容父捏在包袱上的十指骤然一松,长右赶紧接过包袱夹到腋下,底气十足。
嘁,狐假虎威。
容父干咳两声,双手负到身后,端起架子来:“老夫要回江陵。”
“不可能。”
容谙拒得干脆,往内院走去。
“容谙!容良胥!我是你老子!”容父气得手抖,“老夫想走就走,你管不得老夫!”
容谙顿步,侧目道:“父亲可以试试。”
只稍他一个命令,守城校尉就不可能放人出城。
“你、你、你,你是首辅了不起吗?啊?你这是忤逆不孝,你知道吗?”
容谙垂了垂眼睫:“孩儿正是想留父亲在京中好尽孝道,父亲若在江陵,孩儿照顾不到父亲。”
言语间暗含喟叹。
容父撇撇嘴,说不出话来。
他哪里不知道他这个儿子是关心他呢?可他潇洒自由惯了,燕都不比江陵,他实在过不惯被拘着、老太爷似的日子。
看着容谙背影落寞地走远,容父心有不甘地一脚踹在默默跟在容谙后边的长庚屁股上。
臭小子,通风报信,腿跑得挺利索啊!
瞧见这一幕的长右抱紧包袱,悄悄转了个方向溜开。
然而,翌日,容父背着手神清气爽地从厅堂里出来,往大门口走去,身后跟着面色不大好看的容谙。
长右抱着比昨日还要大的包袱,长庚一手拎着燕都好酒,一手提着烧鸡烤鹅,两人并行跟在后边。
“父亲非走不可吗?”
“谙儿是内阁首辅,一言九鼎,答应了的不许反悔。”
那还不是被老父亲磨得没辙了?
容谙暗暗叹了口气。
“父亲的脚……”
“燕都大夫妙手回春,早好了,我儿放心。”
“那父亲今后要记得大夫的嘱咐,少食荤腥,少饮酒。”
“好好好,为父晓得!”
几人来到大门外,门房早牵引着马车候在那。容父指挥长庚长右把东西放上马车,他这乐呵呵的模样看的容谙是半点不放心。
容父留意到他的神色,又折回来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肩。
当年头戴枯草、自卖自身的潦草小儿,如今成了手握大胤权柄的内阁首辅,容父岂会不骄傲?
“我儿放心,老夫惜命,眼下正当是我儿的关键时刻,老夫断不会成为我儿的绊脚石。但倘若真有那一日,也希望我儿能以大局为重。”
“父亲!”容谙眉头深深蹙起。
容父知道他这是不喜自己在离别时说这话,他也不想说的,只是突然话赶话就溜到了嘴边,于是打着哈哈将此话题带过。
“老夫的葫芦呢?”
容谙朝下人示意一眼,便有人捧着将葫芦呈上。
“哎哟!老伙计!”
容父迫不及待地拔掉塞子,就要痛饮一口,便听容谙满是无奈地喊了声“父亲”,他尴尬地舔舔嘴唇,塞回塞子,把葫芦挂到腰间。
“你……干嘛?”
坐上马车的容父见容谙也要上来,不由得眯了眯眼,很是戒备。
容谙刚要说“送父亲出城”,迎面叮叮当当驶来一辆马车,眼熟得很,是长公主府的。
念夏挑起帘子,赵徽鸾笑眯眯同对面马车里的老人家打招呼。
“容老要回乡吗?本宫给容老准备了些东西。”
容父看到冷脸婢女送过来的东西,眼睛都亮了:“多谢长公主,那老夫就不客气啦!”
赵徽鸾含笑点头。
容谙伸手,将拂冬勾在指间描着红袖馆印记的两小坛酒截下,递给长右。
他朝赵徽鸾看了眼,赵徽鸾了然地挑眉,却见对面的容父一瞬间黑了脸,嘟嘟囔囔接过拂冬手里的东西转身放好,再回头又对他儿子笑得一脸真诚。
赵徽鸾抿紧唇,觉得这时候笑出来不太礼貌。
容谙撩起下摆正要上马车,有道尖细的嗓音高呼。
“容首辅留步!容首辅留步!”
又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尚未停稳,下来一个内侍。
内侍气喘吁吁但很周到地朝容谙同容父行礼,瞧见拂冬、念夏二人,虽诧异但很快折身朝赵徽鸾告罪。
“笙公公找本官何事?”
阿笙拱手道:“陛下宣见首辅大人。”
闻言,容谙眉心微动,赵徽鸾问道:“有何要事?”
阿笙面露为难:“是、是掌印他……”
瞧见容谙面色倏而变得沉静,容父摩挲着腰间葫芦,道:“我儿正事要紧,咱爷俩又不是见不到了以后……”
话未说完就被容谙口吻不善地打断:“父亲!”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待我儿大婚,老夫再来燕都。”容父朝他挥手,“你快入宫去吧。”
容谙点头应下。
赵徽鸾道:“容卿,本宫代你送容老一程。”
“有劳殿下。”
容谙朝赵徽鸾拱手后,转过头,无奈地看了眼老父亲不断摩挲着的葫芦,叮嘱道:“父亲记得要少饮酒。”
“老夫知道。”
容父点头应承的模样又认真又敷衍。
容谙再躬身施过一礼,同阿笙一道入宫去了。
赵徽鸾步下马车,换乘到容父那一辆。
容父一如既往的话密,想起他入燕都也是同长公主一块,当时还遗憾这么好看的小姑娘不能同他儿子相看,没想到啊……
他满是感慨地扯下葫芦,痛饮一口,神色骤变。
顾及身旁坐着小姑娘,他痛苦地咽下,才大骂出声:“臭小子!居然把老夫的酒换成了他的玉叶长春!”
第177章 狐狸
容父气鼓鼓地用力喘了两口气,看向赵徽鸾时又换了副神情,慈爱中带着无奈。
“公主想笑就笑吧,不必忍着。”
“哈哈哈!”
赵徽鸾当即大笑出声,她怎么都想不到容谙与他父亲的相处居然这么有意思!
笑完又觉不好意思,她抿了抿唇,看着老人家手里的葫芦,思忖再三,宽慰道:“容老莫要辜负了容卿一番好意。”
说完,她没忍住,又笑了。
容父了悟了,敢情这长公主与他家臭小子是一路人,怪不得能走到一块去。
“公主,臭小子他是不是也时常欺负你?”
赵徽鸾眨眨眼,不是很明白。便见小老头眼珠子一转,给她传授经验。
“老夫教你一招,对付谙儿保管有用!”
不报复回去,怎么对得住他好儿子孝敬他的一葫芦玉叶长春呢?
赵徽鸾兴致勃勃竖起耳朵。
容父言简意赅道:“公主只需不理他,使劲晾着他,他立马就慌了。”
“为何?”
“臭小子重情义啊!别看他面冷,心热着呢!从小到大最不喜离别,生怕被人丢下。公主改天试试同他说不要他了,他当面不会如何,背地里指不定得哭!”
容父光想象就觉得解气。
不想,却听身边人说:“本宫不会不理他的。”
“啊?”
面对容父的讶异,赵徽鸾笑容和煦。
她永远不会不理容谙,不会晾着容谙。
她永远不会不要容谙。
容父呆愣良久,回过味来,眼中涌上一阵热意。
“谙儿能遇见长公主,是谙儿的造化。”
“本宫能遇见容卿,亦是本宫的福气。”
容父把满满一壶玉叶长春挂回腰间:“公主不知道谙儿小时候吧。”
“他生父是个落第书生,没有养家糊口的本事,但教的谙儿一手漂亮字。那篇卖身契老夫至今还藏着呢,下回带来给公主瞧瞧。”
“他刚来容府那会……”
时间过得飞快,赵徽鸾下来立在路边,马车载着人离去。
容父脑袋探出窗外,赵徽鸾同他道:“待本宫与容卿大婚,本宫亲自派人去接容老入京。”
“诶!好!好!”
“容老一路平安。”
容父看到晃动在她腕间半山半水的翡翠玉镯,笑得很开怀,手指挥了两下,示意她早些回城。
赵徽鸾注视着马车行远直至看不见踪迹,她回身接过拂冬手中的玉牌。
“都安排好了?”
“殿下放心,奴婢安排了两个一路暗中护送。”
那是章云驰为她豢养的五十名死士。晋王之乱时曾出动过一回,随傅旭初西去拿下晋王府。眼下是容谙实行新政的关键时刻,不能出一丝纰漏。
“让他俩到江陵了不必急着回京复命,护好容老为要。”
“是,殿下。”
坐上回长公主府的马车,赵徽鸾闭目养神,脑海里依然回响着容父的话。
七岁,正是孩童无忧无虑、缠着阿爹阿娘要糖吃的年纪,小容谙是怀着怎样的勇气自写卖身契,自卖自身的呢?
那刚入容府的小容谙内心一定很忐忑吧。
想象着清瘦但乖巧的小容谙拉着容父的袖子亦步亦趋,小心翼翼的样子,赵徽鸾心头一阵酸软。
“但自从亡妻病逝后,这小子就开始管起老夫来了。有时候真不知老夫是他爹,还是他是老夫爹……”
想到容父的啧啧感叹,赵徽鸾又忍不住笑出声。
其实,遇见容父,才是容谙最大的造化吧。
自永昭帝驾崩后,天玑殿已从道坛改回了政务殿。
小皇帝赵瑾昂日常在文华殿里用功,偶尔到天玑殿学习处理朝政。
此时,司礼监掌印段思齐正跪在大殿中央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高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瞧见容谙入殿,喊了声“先生”,段思齐当即止声,默默地抹掉眼泪。
“陛下。”容谙立在老太监身侧,从容朝上见礼。
小皇帝给他赐了座,但为难之色溢于言表。
容谙落座后,直接问段思齐:“印公可是为了齐鲁事?”
“容首辅英明。”
“本官知道齐鲁事与印公无关,印公不必如此。”
“说是这般说,但总归是打着老奴的名义作祟。”段思齐懊恼叹息,“老奴出身齐鲁,总想着若有机会能报答邻里一二也是好的,谁曾想……唉!”
他又抹了把老泪,颤巍巍站起,从怀里掏出本折子,递予容谙。
“老奴名下就这几分田地,留着养老用的。”
这是主动交代的意思?
容谙打开来看了,不多,但也不少。瞧着委实像那么回事。
呵,老狐狸。
但他面上很淡然,完全瞧不出喜怒。
容谙看的时间有些长,段思齐暗自觑了他一眼,垂下脑袋静默立着,也是同样的四平八稳。
“先生可有为难?”
小皇帝很聪明,他料想印公不会把名下田地全部交代,应当会留个一二成左右。
他实在不忍心看一把年纪的老公公在他面前哭得这般惨,而且印公自来待他与阿姐很好。但他也清楚先生为新政废寝忘食,他这么做……是不是过分了?
“不为难,陛下。”容谙朝小皇帝弯唇安抚,又同段思齐道,“倘若齐鲁各家都能如印公这般坦诚,清丈就好施行多了。”
段思齐闻言,躬身弯得更虔诚。
他明白,容谙这话的意思是要他给齐鲁那边打招呼,别在阻挠清丈。
容谙请辞回内阁,段思齐弓腰将他送出天玑殿。
“印公不必再送。”
“容首辅走好。”
容谙颔首,视线从面前人弯着的腰背上划过。
他从来都不敢小觑这个掌印段思齐。
能在须臾三个月时间里斗走前首辅宋知鸣,段思齐又岂会是小人物?
赵徽鸾回到府里,从连秋口中得知了宫中情形,她摇摇头,暗叹昂儿年纪还是小了些。
挨到天色擦黑,她换了身低调的服饰,带上拂冬悄摸从侧门出去。
没走几步,就撞见了熟人。
“殿下?”
赵徽鸾歪着脑袋,帽兜下露出一双翦水秋瞳。
“净之,你怎么在这?”
萧青阑对上她明亮又清澈的眼眸,慌忙垂下了脑袋,生怕自己的心思在这样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第178章 夜访
“奴才路过。”
萧青阑给了一个很自然的回答。
赵徽鸾自然不疑有他,她又怎会知道萧青阑几乎每个夜晚都会流连在公主府外隐蔽的角落里呢?
“殿下要出去?”
“嗯,本宫要去容府。”
赵徽鸾眨着明亮的眸子,两手负在身后,又娇俏又灵动。她丝毫未曾犹豫,直接袒露行迹,这是对萧青阑的信任。
萧青阑看了眼拂冬,主动跟上去:“殿下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