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公。”
小皇帝搁下笔,两手交握,身板立得笔直,视线悠远望向殿外。分明是稚嫩青涩的眉眼,却宁静得颇有几分帝王威严。
他沉声开言:“朕是父皇的子嗣,但朕与父皇不一样。父皇的教诲朕不敢忘,而如今朕才是大胤天子,朕有朕的选择与考量。”
“印公,有些话你以后不必再说。”
段思齐默默垂首立于一旁,不再说话。
小皇帝重新拾起笔,须臾间,诏书拟定。他仔细阅览一遍,手往边上摊开,段思齐恭敬递上玉玺。
长公主府。
医女背着药箱离开主院,不时,赵徽鸾走出房门准备入宫一趟。
惜春几人紧张兮兮地围在她身边,如临大敌。
赵徽鸾无奈顿步,好笑道:“你们倒也不必如此。”
四人尴尬挠耳,毕竟第一次嘛,她们当婢女的也没经验。看赵徽鸾又动身走路,她们急忙跟上去。
行至宫道,正要折往内阁方向,内侍阿笙连声唤着“殿下留步”跑到她跟前。
“陛下有请。”
来到天玑殿,小皇帝挥手示意段思齐与阿笙退下。
“阿姐过来瞧瞧朕给阿姐准备的生辰礼。”
赵徽鸾狐疑地接过弟弟递来的黄轴,打开一看,惊得眼睛都睁大了。
“阿姐满意否?”
小皇帝双手捧着脸靠在桌案上,歪着脑袋笑盈盈的,仿佛在求夸奖。
“他来求陛下了?”赵徽鸾斜眼睨弟弟,唇边弧度压都压不住。
小皇帝不置可否地扬眉,故作为难地叹息着:“朕以后是该唤他先生呢?还是姐夫呢?”
“本宫还没答应呢!”
赵徽鸾一脸傲娇,收好圣旨,坐到一旁喝茶。
“啊是是是,阿姐若不点头,先生就是把膝盖跪穿了,朕也不下这个旨。”
“哼。”
“那阿姐究竟答不答应嘛?”
“本宫……”
“陛下!奴才萧青阑有要事求见!”
殿外传来的动静让他二人神色一顿。赵徽鸾抬了抬下颚,示意赵瑾昂正事要紧。
萧青阑入殿,朝赵徽鸾递过去一个晦涩难言的眼神,赵徽鸾心下忽然涌上一阵不安。
“陛下,江陵出事了。”
“容首辅之父殁了。”
黄轴啪嗒一声落地,滚开了。
保持躬身姿态的萧青阑一眼就看到了圣旨的内容。
小皇帝眉头深深皱起,望向自家阿姐的眼神中满是担忧。
大拇指指腹传来痛感,赵徽鸾哑声问萧青阑:“什么时候的事?”
“十日前。”
“容谙知道了吗?”
“消息已经送入内阁。”
赵徽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一片冷意肃杀。
“怎么回事?”
她明明安排了人护卫容父周全,怎会出了意外?
萧青阑视线落在椅子上的人不断用力扣的指腹上,那里已经一片红。
“说是在梁王寿宴上多饮了几杯,第二日便没能醒来。”
原是如此吗?
赵徽鸾再度深深闭眼,脑海里思绪纷杂。
那么开朗的小老头,就这么没了吗?临别时,她还许诺了大婚时要亲自差人请他入京。
容谙呢?他父子二人感情甚笃,如今天人永隔,他该有多难过?
他那样的人会很自责吧?没能在父亲生前尽孝,他本就不愿父亲离京,他连送别都没能亲自前去。
他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此时的他,是不是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江陵?
“阿姐。”
小皇帝嗓音颤抖,握上赵徽鸾的手不让姐姐再自伤。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前一刻还在开开心心谈赐婚,须臾间先生就要丁忧辞官,赵瑾昂一面心疼先生饱受丧父之痛,一面心疼阿姐多年夙愿依然不能圆满。
赵徽鸾闻声,眉心蹙了蹙,睁眼瞧着面前稚嫩的面庞。
陡然间,她眼眶涌起一阵猩红。
丁忧守制二十七个月,容谙走了,内阁怎么办?新政怎么办?昂儿怎么办?大胤怎么办?
容谙,容谙。
若本宫让你留下,是不是很无情?
第181章 夺情
可是容谙,你看这个赵瑾昂,他纵使身穿龙袍他也才十二岁。
十二岁的帝王能做什么呢?他是大胤之主,却还做不得大胤的主。
“呵。”
赵徽鸾失笑,眼中却隐隐泛起泪光。
她抚上小皇帝青涩的眉眼,从未有如这一刻,她殷切希望她的弟弟能快点长大,能独挡一面,能……
赵徽鸾忍着眸中酸涩,弯唇笑:“陛下,该下旨了。”
……
首辅丧父的消息传得飞快,随赵徽鸾一同入宫的惜春面色凝重地接人坐上马车,拂冬立在一旁担忧地盯着人小腹瞧了一眼,又不敢多瞧。
惜春挑帘同萧青阑道:“厂督,可否劳你驾车?嗯……要慢一点,稳一点。”
日暮四合,萧青阑驾着马车行驶在街道上,帘子后一片沉寂。
马车在容府外停下,惜春、拂冬率先先去,齐齐朝赵徽鸾递出手。
“殿下慢点。”
“殿下小心。”
赵徽鸾把手搭上二人掌心,忽而脚下一滞,这才想起另一件令人头疼的事。
委实是,不凑巧!
容府里外都在忙碌布置灵堂。容谙是首辅,纵使要丁忧回乡,也要按制先向吏部题请咨行。是以,这灵堂是给他临时守孝用的。
“容卿呢?”
长右抱着白灯笼,两眼哭得通红,哽咽道:“公子在书房。”
天色已昏,惜春二人时刻担心她脚下不稳,不离左右。赵徽鸾朝她二人挥指,示意她俩去帮忙,她则去了书房。
深吸了口气,她才推门进去。
桌案边的人闻声朝她望来,沉默着,两眼微红。一身素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薄唇微抿,垂下眼继续写他的题本。
他手边放着的是先赵徽鸾一步送到的圣旨。
有抚慰重臣之言,亦有要容谙以大胤为念之语。
字字不提夺情,却处处透着夺情的意思。
视线默默从黄轴移到容谙笔下,那里清晰落着“臣请以二十七月报家父,以终身奉大胤”,赵徽鸾指尖忽的一颤。
她犹豫了。
那是容谙对亡父的愧疚与哀悼,她岂能剥夺他生为人子的担当?
手上忽而覆上一片温热,赵徽鸾紧咬下唇,对上容谙清寂染着哀伤的眸子。
容谙掌下用力,摁住她扣指腹的动作,另一只手抚上她面颊,轻轻摩挲着她唇角,不让她再咬。
四目相对,两人都渐渐红了眼。
怎能不遗憾?差一点,差一点他们就能在一起了。
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明明谋算了很久很久。
“殿下,对不起。”
容谙声色喑哑,此时的他无数情绪在心头翻滚。悲伤、愧疚、懊恼,对父亲的,对赵徽鸾的。
可是面前这个乖巧的小姑娘,明明眼中含泪,却唇边弯着笑冲他直摇头。
容谙眼眸一酸,他侧过头,拿起写好的题本出门唤“长庚”。
尽管他动作很隐晦,赵徽鸾还是看到他指尖飞快地从眼底一抹而过。
趁着容谙不在,赵徽鸾拿起黄轴藏于袖中,碰到了一本书,露出压在书下的半截字条。
鬼使神差地,她将字条抽了出来。
那是赵徽鸾在《楞严经》上读到过的一句:
“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
字迹不似容谙寻常所写的那般行云流水,矫若惊龙,而是端方工整,仿佛宣誓一般,恭谨、虔诚。
默默地,赵徽鸾将字条重新塞回去。
她出去时,容谙已经入了孝帷。赵徽鸾没有犹豫,安静地跪到了他身边。
“父亲常以游侠自居,但他当年本意是不想买下臣的。”
“他说,救急不救穷,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臣当时忽然想起念过的书,回了一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父亲很吃惊,问臣可解话中意?臣其实不太明白,但父亲买下了臣。”
“回江陵的路父亲走得很慢,他拉着臣一路走一路看,从饿殍遍野到安居乐业,民生百态,苦厄繁多,欢喜亦盛。”
“入江陵的那一日,父亲问臣,长大后想做什么?是要行大义,还是作大善?”
赵徽鸾问道:“何为大义?何为大善?”
容谙唇角微微弯起弧度:“臣当日也是这般问父亲的。”
“父亲说,科举入仕,当一个有为好官,可护天下黎民,是为大义。深入江湖,作一个除暴安良的大侠,可保一方太平,是为大善。”
“臣选择了前者。所以父亲替臣更名容谙,字良胥。”
是为期许他沉稳、内敛,能做一个好官。
赵徽鸾听着,默默把袖中黄轴藏得更深。容谙视线稍垂,便将她的动作收入眼底。
“殿下。”容谙轻唤,像是反复思忖良久,慎重开口,“臣,不能丁忧。”
闻言,赵徽鸾猛地抬头:“你、你说什么?”
“臣想,这也是殿下所希望的吧。”
聪明如容谙,陛下年幼,须臾之间哪会思绪良多,考虑到夺情一事?他岂会不知圣旨是她监政长公主的意思?
容谙弯唇笑,那些挣扎早让他埋入心底,唯余坚定,“可是殿下这又是何意呢?”
他伸出手,摸上赵徽鸾的长袖。毫无意外,他摸到了赵徽鸾藏于袖中之物。
他要拿回圣旨的动作温和却坚定,赵徽鸾死死拽着,双唇紧抿成线。
“殿下,听话。”
赵徽鸾摇头,哽咽出声:“容卿,本宫后悔了!”
越是知道他与父亲的感情,越是知道容老对他期许,越是知道他的坚持,赵徽鸾越能明白他的苦痛与挣扎。
不是不想尽孝,是不能。
赵徽鸾舍不得了。
她舍不得容谙身陷夺情将带来的泥流旋涡,她想成全他的孝道。
“大胤没了你容首辅,还有本宫这个监政长公主呢!本宫你还信不过吗?”
小姑娘高高扬起下巴,不像傲娇,像赌气。
容谙眼眸沉了沉,他怎会不信他的小姑娘呢?
但他依然坚持:“臣不能丁忧。”
“臣有三个不能丁忧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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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出自《楞严经》
②丁忧:依儒家传统孝道观念,朝廷官员遇父母丧事,需辞官回乡守制二十七个月。期满后,照旧做官,这个叫“起复”。
③夺情:指皇帝特别指定,不许解职,继续在朝为官。夺情有违传统孝道,在古代是很少见的。
第182章 杀招
夜幕沉沉,孝帷里烛影昏暗。
容谙眉目清隽,嗓音舒缓,一词一句是他反复思量后才透出来的平静与淡然。
“一是陛下年幼,各府章奏他尚不能独自批阅,百官与内宦各有心思沉浮。陛下不能控大局,臣若丁忧,必要另择一人当国。”
“大胤朝堂良才济济,并非缺臣一人不可。只是个人有个人心窍,不同人当国手腕风格也不尽相同。”
“臣于凋敝之期接掌内阁权柄,刀削斧凿剜大胤脓疮,此时是伤痕累累缠着布帛,待养生息,重塑血肉。这如何经得起中途骤然换人,再遭一次刀削斧凿?臣,恐伤国本。”
“二是新政。”
“臣自当权后,黜陟朝臣不计其数。人言臣以六科控六部,以内阁控六科,实为复辟相权,独揽朝纲。臣无可辩驳。”
“可正因臣手中有权,追缴历年拖欠的赋税也好,整顿官驿堪合也罢,才能顺利进行。眼下清丈将毕,新法试行,最重要的关卡才刚刚开始。”
“殿下,臣所期者,唯富国强兵尔。”
“夷狄部落多变,此一时安稳非永久,大胤需得有强兵以固邦国。臣有意除军中积弊,安南侯亦奉臣命,初试招、统、调三权统一,于今次抗击海寇中颇显成效。可是朝堂上至今仍存反对之声。”
容谙低头看向自个掌心:“臣若卸下手中权柄,离开内阁,新政必付诸东流。”
他唇边缓缓掠起孤寂的弧度,看得赵徽鸾心头刺疼。
将此深心奉尘刹。
早在书房里看到这句话时,她就该明白,容谙已存了决绝的心思。
她指尖动了动,想要抚上容谙眉眼,便又听他说起了第三个理由。
“三是——”
容谙温柔地注视着赵徽鸾:“臣知殿下不惧与朝臣周旋斗法,可当初监政长公主是为制约而生,臣若走了,平衡就破了,殿下所要面对的将会是千难万难。”
“臣不可能留殿下一人在燕都,独自面对朝堂上的风雪。”
他太温柔,又太坚定,听得赵徽鸾眼眶酸涩,直想哭。
她何尝不明白呢?
她不惧雨雪风霜,可眼下大胤百废待兴,国库在容谙的操持下虽有进项却依然捉襟见肘,如此怎经得起她与朝臣一番内耗?
容谙又在抽她袖中的圣旨了。
赵徽鸾呜咽出声:“容谙,你知道夺情会给你带来什么吗?你的师友同窗、同僚学生都会唾弃你,厌恶你,更甚者有些人会恨不得把你钉死在不孝的耻辱柱上!”
“容谙,容谙,本宫错了!”
她太后悔让昂儿下这道旨意了。
并未明言却处处隐晦,何尝不是她存了试探容谙对丁忧守制的看法?
容谙指腹轻柔地拂去她眼尾湿意:“臣知道,臣无惧。殿下勿需自责,不丁忧原也是臣本意。”
赵徽鸾眼睁睁看着黄轴被抽出长袖,掌心空荡荡的,让人无措。
她瘪瘪嘴,狠狠咬唇,忍了又忍,她不想哭,明明容谙内心的悲愤比她更甚,容谙都没哭,她怎么能哭?
可容谙拍着她脑袋,像哄小孩一样用安慰的口吻说着:“殿下不必忍着,想哭就哭吧。”
她就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
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流出,赵徽鸾哭的是:“对不起,容谙。”
容谙无奈又心疼,灵堂前,孝帷之中,他不能抱她,只能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小姑娘的后背。
庭院里,依稀可闻孝帷中女子的呜咽声,惜春与拂冬眉头深深皱起,她二人相视一眼,俱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担忧。
殿下如今的身子,能经得起如此悲恸吗?
可殿下入容府前下了死命令,吩咐她二人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