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得让他难过,让他心疼,让他懊恼,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蛋!
容谙低头凝视矮榻上的赵徽鸾,想起他方才在庭院里,远远地只能瞧见小姑娘纤细的身形和愈发削瘦的下巴,又一股郁气郁结在心口。
他偏过头,痛苦地合上眼。
赵徽鸾探出脑袋瞧他,想了想,把手塞进容谙掌心。原本闭着眼的容谙手指头微颤,睁眼看向赵徽鸾的眼神带有明显的莫可奈何。
小姑娘抿着唇,乖乖巧巧,指尖柔软温热捏在他掌心,撒娇似的轻晃。
容谙蹙起了眉,无奈地叹了口气:“殿下,第三次了。”
这说的是赵徽鸾第三次意图将他推开,独自一人面对。
赵徽鸾不免心虚,但她惯会撒娇耍赖,小嘴一撅,眉眼耷拉下来,委委屈屈的瞧得容谙心头一软,便坐到了她身边。
赵徽鸾低头拽着他的手,口吻认真道:
“傅旭初是好意,但本宫今日拒了他,这个消息明日就会传遍燕都。”
“容卿,本宫答应过容老,绝不弃你,本宫说到做到。”
“容卿,本宫不瞒你,本宫动过打掉孩子的心思,它来得实在不凑巧。”
感觉到容谙的震动,赵徽鸾用力握紧他的手,好似无声安抚,继续道:
“可是医女说过本宫不易受孕,而孩子恰巧这时候来了,它是恩赐,亦很无辜,本宫舍不得动它。”
“容卿,本宫想过了,你在孝期不能娶妻,本宫再过一两个月就以生病为由去京郊别院静养,待生下孩子再以认养的方式接回府里。纵使旁人生疑,亦不敢多说什么。”
她有自己的谋划,可是她说完,掌心一空,紧接着她被揽进熟悉的怀里。
容谙下颚抵在她头顶,说道:“殿下,这对孩子不公平。即便日后你我待他再好,他也挂着认养的名头。殿下,臣已经回来了。”
这话一出,赵徽鸾哪能不明白他的打算?
她红着眼,推开容谙。
孝中娶妻,他是嫌自个身上的骂名还不够多吗?
容谙安抚地揉了揉她脑袋。
忽而想起一事,容谙指尖搭上赵徽鸾的脉息。
这回,赵徽鸾没躲了,甚至很贴心地说:“容卿若不放心,明日可以亲自问医女呢,医女那有份详细的脉案,容卿也可以拿来瞧瞧。”
“医女的话臣自是要问的,至于那脉案——”
容谙眼风凉凉扫向赵徽鸾,想起太医院里那份造假的脉案,容谙简直要被赵徽鸾给气死了!
“殿下以后能不能不要再欺骗臣?”
容谙自问他说这话时,是有些气郁,也有些严肃,但他是不舍得凶赵徽鸾的。
可是,赵徽鸾还是被他凶哭了。
漂亮的杏眼以极快的速度泛起猩红,涌上水雾,眼泪说来就来,伴随着哭声,泪珠子啪嗒啪嗒掉落下来。
打了容谙一个措手不及。
院子里,拂冬与念夏听见动静就要往屋里闯,被惜春与连秋拼命摁住。
拂冬神情紧绷,念夏气鼓鼓地压低嗓音道:“他欺负殿下!”
“你俩想一想,易地而处,若你二人是容首辅,这么被殿下欺瞒,你们生不生气?”
惜春觑了眼说话的连秋,便听拂冬冷哼:“有什么好生气的?殿下这是为了谁?”
连秋:“……”
惜春眼尖看到医女送药过来,忙道:“别吵,我有办法。”
她端过汤药,鼓足勇气推门进去。她把汤药搁在矮几上,人却没有离开,而是垂着眼同正在给赵徽鸾抹眼泪的容谙说道:
“那、那个,医女说,孕期的女子是会容易哭些。首辅大人就莫要再与殿下置气了。”
说完,又同哭得起劲的赵徽鸾道:“殿下,该喝药了。”
“哦。”
赵徽鸾带着哭腔应了声,从善如流地捧起了汤药。
惜春恭敬退下。
容谙蹙眉,看赵徽鸾手里满满一碗黑漆漆的汤药,很快见底。
这是喝了多少苦药,才能让那么怕苦的小姑娘,闷不吭声,一口气喝完?
便听放下药碗的赵徽鸾继续哭道:
“容卿,你不知道,那日本宫见红了,本宫好害怕!它还那么小,本宫都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容卿,本宫每日都要喝两次苦药,好难喝,本宫一点都不喜欢!”
“容卿……”
她抽抽噎噎同容谙袒露心迹。
那些容谙未曾参与到的忐忑与艰难,听得容谙一颗心反复揪紧。
捏了块蜜饯塞进赵徽鸾嘴里,容谙再度将人揽进怀里,掌心轻抚她后背,陪她慢慢缓和情绪。
良久,赵徽鸾终于恢复了平静。她感觉到头顶的不舒适,便又推着容谙,抬手抚上了他扎手的下颚。
那是一圈冒头的胡渣。
盯着容谙眼中的红血丝,赵徽鸾问道:“你多久未曾安眠了?”
容谙坦言:“从听到殿下要嫁傅旭初的那日起。”
那至少得有七八日了。
赵徽鸾瘪瘪嘴,目露心疼:“没日没夜地赶路,是不是很辛苦?”
容谙摇头,用力抱紧面前娇小的人,他很害怕。他不想再经历一次眼睁睁看着赵徽鸾嫁给旁人。
不论前世今生,他都对赵徽鸾有执念。
“赵徽鸾,你只能嫁我。”
第188章 易容
赵徽鸾能感觉到容谙深深的不安与焦虑,她也用力回抱容谙,希望能给予容谙安抚。
可是她无从去体会容谙此刻的心境。
容谙从未觉得他的同僚有骂错他,“恋栈权位、不肯去职”,那确是他不可与外人道的第四个不能丁忧的理由。
自古以来从高位跌落的权臣哪个不是下场凄凉?
又为何说“行新政者,不得善终”?
前车之鉴累累,前世的他果然无善终。
他于新政上得罪朝野上下无数人,他若辞官丁忧,必有性命之忧。便是他此番奔丧葬父,也已遭遇数次刺杀。
前世的他孑然一身,死得其所,可今生他不但不能死,还要手中有权柄,保得住自己,才能护得住赵徽鸾。
连日奔波不觉辛劳,这一刻拥着怀中人,他的不安渐渐散去,困顿与疲乏接踵而来。
赵徽鸾侧了侧头,见容谙下颌搭在她肩上,两眼微阖。
她拍了拍容谙的背,轻声道:“躺下睡,好不好?”
“臣想抱着殿下。”容谙闷声闷气,好似梦呓。
赵徽鸾哄他:“那先去床上躺着,再给你抱?”
闻言,容谙缓缓睁开了眸子,虽仍旧透着疲乏,却多了几许清明,他松开赵徽鸾,揉了揉眉心。
“臣睡榻就好。”
赵徽鸾明白过来,容谙尚在孝期,确实不适合与她过于亲密,点头道了声“好”。
容谙捋了捋她鬓边碎发,起身把矮几撤下,赵徽鸾很贴心地给他抱来了枕头。
“殿下也去歇息吧。”
赵徽鸾坐在脚踏上,杵着下巴与他对视:“本宫白日里睡多了,不累。”
说着,伸出手摸摸容谙眉心:“睡吧。”
可是容谙睡得并不安稳,他的眉心时不时蹙起,赵徽鸾便一直轻抚着,可她怎么也抚不平容谙眉间的褶痕。
她坐到容谙旁边,倾身上前,在两唇相距分毫之时,她顿住了,往上移了移,吻在容谙眉心。
唇下褶痕淡去了。
赵徽鸾撤开身,便见容谙睁着眼。
“吵醒你啦?”赵徽鸾嗓音压得极低。
容谙不答,只眼眸深深地望着赵徽鸾。良久,才哑声道:“殿下,是臣错了。对不起殿下,臣不该留下你一人。”
喑哑的嗓音带着浓重的愧疚与自责,赵徽鸾伏身贴在他胸口,柔声安抚。
“没关系啊容卿,你看眼下新政还在,本宫与孩子也都安好。”
只是她的容卿失去了父亲。
赵徽鸾掩下心中酸涩,伸手盖在了容谙眼上。
翌日醒来,已日上三竿。
赵徽鸾从床上惊坐而起,屋子里安安静静没有声响。她绕过屏风出来,瞧见窗边矮榻上摆着小几,干净整洁,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她心头一慌,快步冲向门口,拉开门。
容谙坐在庭院里,医女恭敬立于边上,正低着脑袋回话。听见动静,他侧目望过来,当即蹙起了眉头。
“下去吧。”
容谙屏退医女,刚来到赵徽鸾面前,便见人瘪着嘴巴同他哭唧唧道:“本宫还以为昨晚是做梦呢!”
果然更爱哭鼻子了。
容谙将人抱回屋里,想给她穿鞋袜,赵徽鸾却缩回脚,盘膝坐在矮榻上,有些不大好意思方才的失态。
“昨夜未曾问你,江陵的事都处理好了?”
容谙道:“大体处理好了,还差一些,长右会以臣的身份善后的,不日也该回京了。”
“以你的身份?”赵徽鸾不解。
容谙见惜春几人送早膳进来,便未再接话。
两人用膳用到一半,容谙忽道:“殿下,臣想杀一人。”
他说的云淡风轻,甚至给赵徽鸾夹了一筷子菜。
赵徽鸾心知容谙在江陵应是查到容老真正的死因。只是贼人狡猾,不留证据,无法将其绳之以法,但杀父之仇不能不报。
她细嚼慢咽,以同样云淡风轻的口吻,回道:“或许,你与本宫想杀的是同一人。”
长公主拒婚户部侍郎傅旭初一事很快在燕都传开,萧青阑带着最新消息来长公主府,见到本该在江陵的容谙出现在赵徽鸾身边,他并没有讶异。
只是他来的实在不凑巧。
容谙接过医女奉上的汤药,赵徽鸾噘着嘴别过脸逃避。容谙温声哄她,她才不情不愿接过,喝完后一张小脸苦得几乎皱到了一块,随后张开嘴,叼走容谙递到她唇边的蜜饯。
可萧青阑记得,日前他所见赵徽鸾都是憋着一口气一饮而尽,然后再以极快的速度往嘴里塞颗蜜饯,就与他继续谈正事。有时候,连蜜饯也可以不要。
也只有在容谙面前,赵徽鸾身上才会多出来许多小女孩的娇气。
会撒娇,会耍赖,会故意逗对方心疼,还会特意哄人开心——殿下说,那叫“情趣”。
那都是只为一人绽放的赵徽鸾,只偶然间让萧青阑有幸窥见一眼。
“净之,你准备准备,随本宫去……”
萧青阑躬身听吩咐,结果赵徽鸾话还没说完,就被容谙打断了。
“臣去就好了。”
赵徽鸾皱眉,挥手示意萧青阑退下。
“你不是暗中回京的吗?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
“臣有法子让人发现不了。”
容谙胸有成竹,赵徽鸾眯了眯眼,不懂他打什么哑谜。直到容谙折进屏风另一边,少顷,顶着一张陌生的面孔转出来。
“你、你……”赵徽鸾惊得瞳孔微缩。
容谙这才解释:“这是江湖上的易容术,家父生前教过臣。”
“噢——”赵徽鸾反应过来,“所以现下在江陵的那个容谙是长右顶着你的脸?”
容谙点头:“长右在这方面的造诣比臣好,且他能将臣的举止声音学到九成像。殿下在想什么?”
当然是在想前世的容谙与云嵩啊!
竟是易容了啊!
赵徽鸾眨着眼,同面前这个长相平平的容谙商量:“你能易个长相俊美点的么?这样的话,以后一天换一个,不重样的。”
不妨容谙朝她脑门弹了一下。
“殿下还没搁下那点子养面首的心思呢?”
赵徽鸾捂着脑门嘟囔:“那不一样,你这虽然天天不同脸,但人是同一个啊!可见本宫并非肤浅之人,爱的是容卿你这个人,并非你的脸。”
“殿下方才说什么?”
容谙眸色忽而变得深邃。
第189章 暴露
赵徽鸾急忙摆手:“本宫开玩笑的!”
她怂得这样快,看得容谙想笑。他倾身抚上赵徽鸾面颊,赵徽鸾坐在矮榻上,头微微抬起,四目相对,便见容谙目露柔情,薄唇微启。
“臣知道。但有一句应当是殿下的真心话。”
赵徽鸾回想了一下,当即红了脸。
他们一路经历了风雨,哪怕眼下孩子都有了,他们也未曾说过一个“爱”字。
似乎是觉得“爱”字浅薄,不如实际行动来得贴切。
又似乎,简简单单一个字,却羞于启齿。
容谙感受着掌心来自赵徽鸾面颊的热烫,他眼中温柔更甚。
“臣也爱殿下,很爱。”
听得赵徽鸾心神荡漾。
她仰着头,唇边是压制不住的笑意,好似四肢百骸在顷刻间涌进了温柔,酥酥麻麻传到了指尖。
她抬起手腕,指尖点在容谙唇畔,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既如此,容卿也给本宫易个容,带本宫同去吧。”
容谙断然拒绝:“不可能,殿下想都不用想。”
赵徽鸾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眸子,一双杏眼迅速敛上水雾。
容谙默了一瞬,道:“殿下,你知道你现在特别像谁吗?”
“谁?”赵徽鸾没好气地嘟囔。
“幼时的陛下。一有委屈,就眼里包一汪眼泪,要掉不掉的,特惹人怜。”
容谙一句话,拆穿了赵徽鸾在故作委屈博同情。赵徽鸾哼了声,推开他,眸中水雾立即消散。
“臣给殿下带水云间的点心,好不好?”
赵徽鸾抄手抱胸,头撇向一边,气鼓鼓道:“本宫要脆皮鸡。”
容谙宠溺点头:“好。”
“本宫还要红袖馆的酒。”
“不行。”
“……”
赵徽鸾回眸,眼中有控诉。容谙与她对视,坚定又坦然。
出门时,容谙还听见身后小姑娘的低斥。
“臭容谙。”
但他不知的是,他出府不久,赵徽鸾便唤来了惜春与拂冬。
“准备一下,本宫要入宫。”
水云间,二楼最角落的雅间里。
“咱家听闻傅侍郎有意求娶长公主殿下?”
傅旭初停盏看向对座的掌印段思齐,唇角弯至恰到好处的弧度。
“那印公可曾听闻殿下已于昨日拒绝了傅某?”
段思齐自然是知道的,不然他也不会特意约这一趟。他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浅抿一口,淡淡道:
“若咱家没记错的话,这当是殿下第二次拒绝傅侍郎了。”
“印公取笑傅某?”
“咱家不敢。”
接着又是两厢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