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思齐看出来面前这个年轻人很沉得住气,只得再度开口:
“傅侍郎当真想娶长公主?”
傅旭初挑眉,不答反问:“印公这是何意?”
说完,便见段思齐苍老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咱家自然是想助傅侍郎一臂之力。”
傅旭初嗤笑:“殿下不愿,还能有什么办法?”
“倘若——咱家有先帝的赐婚圣旨呢?”
“什么赐婚圣旨?那不是已经……”
傅旭初眉峰微蹙,视线随段思齐的手部动作落在了桌子一角。那里放着一个长条的木匣子,从他入雅间起就放在那了。
段思齐指尖轻叩两记木匣,好以整暇地看着年轻后辈一脸震惊,随后把木匣推到傅旭初面前。
“印公想从傅某这得到什么?”
视线从木匣处收回,再抬眼时,傅旭初已然一派镇定。段思齐不免对此人又高看几分。
不愧是先帝看中的人。
“咱家只是想让一切回归正轨罢了。”
段思齐敛了笑,神情漠然,透着几许高深莫测。
傅旭初沉默稍许,抬起右手,掌心轻轻付过木匣上凹凸的花纹,忽道:
“印公怎么敢约傅某来这水云间呢?”
段思齐明显一怔。
先前汪、温两家先后倒台,水云间与红袖馆成了燕都权贵们虎视眈眈争抢的对象。段思齐也曾有意出手,但被人抢先了一步。
听说是南边来的商户,神神秘秘,有人猜背后有权贵作保,不然怎么在燕都立足,又能不露破绽?好在从不兴风作浪,似乎只是拿着赚钱。
“难道背后之人是……”
那他今日此行不是把自己暴露了?
段思齐心下大骇,又吃惊于如此隐秘之事他都没查出来,傅旭初竟然知道!
此人果然不容小觑!
傅旭初抄起木匣同段思齐拱手:“傅某尚有旁事,先行一步。”
他推门而出,经过隔壁雅间,脚步停顿了一下,望了眼紧闭的门,复又举步下楼。
段思齐只觉得一股郁气聚集在胸口,再装不下去气定神闲的模样,直接摔了茶盏,惊得雅间外的人急忙跑进来。
“干爹,怎么了?”
段思齐有些颓败地闭了闭眼,站起身,扶着黄英的手颤巍巍离开水云间。
隔壁雅间,男子收回手,墙上的挂画落回原处,恰巧盖住那隐蔽的细缝。
他负手立在那,好似在欣赏画上的幽兰。
身后门开了,小二进来往桌子上放下两提油皮纸:“公子,您要的脆皮鸡和各色茶点果脯都打包好了。”
与此同时,听闻阿姐晕倒的小皇帝急急从文华殿赶去了瑶光殿。
听见太医哆哆嗦嗦吐出“有孕”二字,小皇帝惊得脸都白了。他慌忙屏退众人,又叫住两腿发软的太医,威吓道:
“你若敢多说一个字……”
“臣不敢!”
小皇帝手用力一挥,太医逃也似的退出去。
他急得在屋里来回转。转一会又停下看向矮榻上的阿姐,嘴唇动了又动,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再继续转。
“陛下停一停吧,你晃得本宫眼睛疼。”
“阿姐!”
小皇帝实在佩服自家阿姐的淡定:“阿姐打算如何?”
赵徽鸾不答反问:“陛下以为呢?”
小皇帝深深吸了口气:“朕现在很想揍先生!”
认真的口吻听得赵徽鸾忍俊不禁。
收到弟弟抱怨的眼神,赵徽鸾敛下笑意:“陛下召容谙回京吧。”
小皇帝没有应下,而是绷紧一张小脸,神情凝重道:
“大胤以孝治天下。先前先生丁忧夺情,朕去了解了一番,听闻民间有妇人即便是在家公丧期前有孕,也被逼落胎以示孝道。”
“陛下不想本宫留下这个孩子?”
第190章 有悔
“自然不是!”
小皇帝陡然拔高了音量,又怕吓到他未出世的小外甥,忙弯腰对着赵徽鸾肚子解释:
“舅舅没有这个意思,不要听你阿娘乱说!”
随后撅起嘴,不满地瞪他阿姐。
……
马车驶出皇宫,帘子晃动间,惜春眼尖地瞧见拐角处立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那人面容陌生,但早先在府里见过,惜春知道,那是首辅容谙。
容谙坐上马车,惜春与拂冬退出去与赶车内侍挤在一处。
赵徽鸾连瞧了好几眼身旁默不作声、面容沉静的容谙,有些心虚地咳了声。
“容卿不是去水云间了吗?怎么会在这?”
“臣接殿下回家。”
容谙目不斜视地坐在那,口吻淡漠。赵徽鸾眉心微跳,悻悻然挠了挠耳后根。
沉默稍许,她探出手指点了两下容谙搁在膝头的手背。
“容卿生气了?”
容谙这才转过视线,便见赵徽鸾举起三根手指头,信誓旦旦道:
“本宫发誓,这次绝没有推开容卿的意思。”
可容谙并不喜她发誓的举动,没好气地将她发誓的那只手拉下来,握紧。
良久,郑重开口:“臣并没有生殿下的气。臣恼的是自己。每次都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殿下有孕是如此,殿下今日入宫为臣铺路也是臣在走出水云间的刹那才想到的。”
“臣……”
他眉间褶痕深深,喉头微哽,嗓音愈发涩然。
明明是赵徽鸾骗了他,明明是赵徽鸾瞒了他,自责的还是他。
赵徽鸾伸出手,摸了摸他耳朵。想的却是瑶光殿中小皇帝同她说话的场景。
“阿姐聪慧,若想隐下此事必有法子。但阿姐于瑶光殿中宣了太医,纵使太医守口如瓶,也会引发诸多猜忌。朕猜,阿姐想光明正大生下孩子。”
“民间妇人有孕能被迫流产,但长公主的孩子,没有人敢动半分。阿姐要挟的不是先生,是朝臣。阿姐要做一出长公主携腹中子,迫先生孝中娶妻的戏码给朝野上下看,是不是?”
“先生行事素来谨慎,他即便回了江陵,燕都也有他的人。这些日傅侍郎求娶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朕本来猜想先生应是在回京的路上了,但就阿姐此行来看,先生此时怕是已经在燕都了吧?”
小皇帝一连串的猜测听得赵徽鸾又惊又喜,随即又听小皇帝说出最后一个猜测:
“朕料想,阿姐今日入宫,先生并不知情。”
小皇帝深深皱着眉,苦恼得不行。
明明才是个十二岁半大的孩子,除了个头窜得快即将超过赵徽鸾,眉眼之间仍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可他说起这些话来,老气横秋的。
赵徽鸾问他:“陛下不怪本宫辱没皇室吗?”
“哪朝哪代的皇室没点荒唐事?阿姐不过是与心爱之人两情相悦生个孩子,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更何况,阿姐与先生为朕、为大胤付出良多,这点事朕兜得住。”
“只是——”
小皇帝鼓起面颊,懊恼道,“朕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阿姐会为此担上骂名。”
赵徽鸾笑笑,不以为意。
“骂名这种东西,本宫担的还少吗?他说要娶本宫,本宫能做的便只有为他铺这点路,后边的还得他自己来。”
握在赵徽鸾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赵徽鸾回神,便听容谙说:
“殿下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赵徽鸾晃了晃他的手,弯唇笑道:
“本来就是本宫先引诱的你啊!那日是本宫让你留下的,你忘了?再说,满燕都谁人不知你容首辅迫于长公主淫威留宿长公主府?”
她眼中带着明晃晃的调笑,看得容谙又气又好笑,又心疼又无奈,最终只得叹了口气,将人抱进怀里。
“容卿,你既敢孝期娶妻,本宫就敢嫁你,骂名嘛,你我各背一半。”
听见这话的容谙,揽在赵徽鸾肩上的手又紧了些。
晚间用膳时,赵徽鸾忽然开口:“容卿,本宫想要你一件聘礼。”
容谙往她碗里夹了块梅子排骨,眼皮微抬看了她一眼,语带了然:
“水云间?”
“容卿舍不得?”
容谙瞧着她,唇边掠起不甚明显的弧度。
“那臣也可以要殿下一件嫁妆吗?”
赵徽鸾挑眉,果然听他吐出“东厂”二字。赵徽鸾撇撇嘴,低头啃排骨。
容谙摇头轻笑,又给舀了碗小米粥给赵徽鸾。
“殿下知道红袖馆在谁手里吗?”
提起这茬,赵徽鸾满脸不忿:“本宫都盯水云间和红袖馆好久了,谁曾想净之慢了一步,让你同傅旭初抢了先!”
燕都城里最富庶繁华的两处,也是鱼龙混杂最适合探听消息之所,每每想起自己错失先机,赵徽鸾都心痛不已!
她气鼓鼓往嘴里送了勺小米粥,见容谙眼底带着笑,她皱起鼻子哼了哼,瞧着很是娇憨。
饭后,容谙陪她在院子里散步,走了两圈她便喊累。容谙蹲下身,她又笑吟吟趴到容谙背上。
廊下一圈点着灯,容谙背着她走得很慢,从明光处绕到暗影下,又沿着小池塘缓缓走。
晚风清凉,送来清淡的芙蕖花香。
“容谙。”
“嗯。”
“容谙。”
“嗯。”
赵徽鸾喊一声,容谙应一声,两人都没有旁的多余的话。
不时,赵徽鸾趴在他背上睡着了。容谙顿步听了会她平缓的呼吸,才背着赵徽鸾回到屋里。
赵徽鸾不曾问水云间里的事,不曾问赐婚圣旨,好似有容谙接手这个事,她很放心。容谙却明白,赵徽鸾非常难过,难过到不想过问。
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宠她,视她如掌中宝的父亲,至死都在算计她。
容谙抚了抚小姑娘的鬓发,吹熄烛火。
趁夜色,他易容出府。
傅府。
空寂的屋子里,烛影落在傅旭初身上,他伫立在亡妻何颖的灵位前,不知站了多久。
他一手压在段思齐送他的长条木匣上,匣子里装着他与长公主赵徽鸾的赐婚圣旨。
负于身后的那只手早已紧攥成拳,指尖扣在掌心,那疼痛能带给他清醒。
寂静中响起他涩然喑哑的声音。
“颖娘,我有悔。”
第191章 有憾
指尖划过搭扣,木匣开启,明黄色的卷轴落入眸中。
傅旭初捏紧指尖,迟迟没有拿起赐婚圣旨。
那日长公主问他,这些年来为何不曾续弦。他道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未遇两心相许之人。
是真话,亦是假话。
他有想娶之人,只是那女子想嫁的不是他。
他想娶赵徽鸾。
报昔日恩情是借口,怜她处境为难是托辞,他心底压着卑劣的盘算,想要光明正大地趁人之危,把长公主赵徽鸾娶回家。
那是他唯一的机会。
然而,一夜间满城皆知他求娶一事,傅安安下学归府,兴冲冲向他求证。
“大人,您要娶长公主殿下吗?”
“大人,原来您喜欢的是长公主啊!”
“就是当年在江南助您铲除恶霸王敬时的那位公主殿下吗?”
傅安安满眼洋溢着神采,傅旭初很想回一句“是啊,是她”,可是他舌根发苦,很清醒地意识到——
在那样特殊的处境下,赵徽鸾若愿嫁他以避祸,必然先暗中与他通气,可是突然间闹得如此大张旗鼓,除却赵徽鸾另有谋算不谈,其中也透露出一个讯息——赵徽鸾拒绝了他。
傅旭初合上眼,指尖缓缓落于黄轴上。
时至今日,他有两大悔。
一悔,在自己最落魄、最无能之时爱上何颖,带何颖远走天涯,累何颖枉死。
二悔,把永昭帝的第一道赐婚圣旨交给了真宁公主,在仕途与赵徽鸾之间选择了前者。
一步错,就再没有后悔的余地。
当年永昭帝在时,或可凭圣眷搏上一搏,而如今,即便有第二道赐婚圣旨在手,也无用了。
这本就是赵徽鸾设局,诱出段思齐的手中物。
赐婚圣旨,他留不住的。
五指收拢扣在黄轴上,傅旭初终于拿出圣旨打开来看,逐字逐句,看得异常细致。
他记得永昭四十三年第一次看到赐婚圣旨时内心的震撼。
情不知所起,他是直到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对赵徽鸾动了心思。
他以为仅仅是动了心思而已,可那之后的日日夜夜,他克制不住幻想,若当时他留下了赐婚圣旨,会如何?
他觉得自己别扭又可笑。
明知那二人暗生情愫,可看他二人表面对立他也欢喜。
与同僚献计送面首,他猜到赵徽鸾会收,同僚说此计可离间长公主与首辅,是啊,他确实存了离间的心思,比同僚所想的更多了些别的意味。
他还特地让手底下人在宫道上故意说给容谙听,以致容谙缺席长公主的生辰宴。
可是啊,那一夜未歇的烟火,真的又好看又热闹。
衬得他又卑劣又落寞。
圣旨上寥寥百余字,看得再慢也有看完的时候。
不再迟疑,傅旭初捏着圣旨,举到烛台上方。
火苗舔舐上布帛,一息间,圣旨迅速燃烧起来。他捏得紧,火势弹到指尖带来剧痛,他才不紧不慢扔进铁盆里。
他安静看着赐婚圣旨一点点化为灰烬,昏暗的光线下,眉眼俊逸,温和依旧。
傅旭初哪能不知段思齐的意图,可是段思齐想岔了。
在赵徽鸾一事上,他有悔无恨,有憾无怨。
白榆推门而入,带进来的风掀起铁盆里的烟灰,傅旭初没有回头,而是拍了拍沾染烟灰的衣衫,淡淡开口:
“人走了?”
“嗯。”
白榆应了声,没有退下的意思。
傅旭初侧目:“有事?”
白榆迟疑稍许,双手呈上一物:“那人留下的。”
傅旭初看到静躺在白榆手中的物件时,心口微窒。
那是一串圆润光亮的嫩黄色和田玉手串,坠着雕花玉石和墨绿色流苏。
是他曾随同僚一起送与长公主的礼物,整整一十八颗,每一颗都是他亲自挑选的上等玉石。
后来,落入了容谙手中。
拿过手串,傅旭初略微讶异:“竟会是他?”
傅旭初原以为今夜来傅府的会是赵徽鸾的心腹亲信,譬如拂冬或萧青阑。
没想到……
随后又了然,唇边含上浅淡的笑意:“也是,他不回来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