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乌衣巷,瘦猴子从外面回来了,裹着衣衫坐在门房里,守着炉子打盹。听到动静,他马上睁开眼,精神抖擞迎了上前,抬手连连见礼。领着蔺先生进了花厅。
蔺先生坐下来,瘦猴子端了茶水前来摆好,道:“老大马上就来,蔺先生吃茶。这个茶是从茂苑县带来,普通寻常,蔺先生莫要嫌弃。唉,京城不易居啊,柴米油盐都贵,我与贵子出去了几趟,走路饿了,看到新出炉热腾腾的馒头,想要买两只填一下肚皮。谁知前去一问,”
瘦猴子说到这里,陡然停住了,蔺先生不由得追问道:“怎地了?”
“四个大钱!一只馒头,比茂苑县要小,足足贵了一倍不止!”瘦猴子举起四根手指晃动,满脸义愤填膺。
“我回来就跟老大说了,老大说,京城人多,达官贵人更多,宅子贵,百姓出去做工当差,工钱也赚得多些。反正什么都贵。我一听,可不是这样的道理。”
蔺先生吃着茶,茶水清淡,微苦,不过吃到嘴里回甘,他很喜欢茂苑的茶,连着吃了两口,点头说是,“京城是不易居,什么都贵。”
瘦猴子猛地靠近,蔺先生惊了跳,头朝后仰,“你作甚,别乱来啊!”
“我不好小倌这一口,再说你也不是小倌,都这么老了!”瘦猴子嫌弃完,蔺先生脸都黑了。
“嘿嘿,老蔺啊,你我相知相交,感情比亲兄弟,亲父子都要亲。我有些想法,一时拿不定主意,你帮我参谋参谋。”
蔺先生白了他一眼,默然了下,最终道:“你说吧。”
唉,不能与一只猴计较!
瘦猴子塌肩缩胸,佝偻着背,烦恼纠结地道:“老大吧,跟了王爷。老大说,这是她的运道,那可是亲王,老蔺你说是吧?可是,老蔺你都看到了,老大的所有花销,都是七少爷在会账。虽说七少爷与王爷感情好,是兄弟。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老大等于是被七少爷养着,这笔账,糊涂至极。”
蔺先生亲手选宅子,置办家什行头,选厨娘婆子来伺候。这点子钱,对卫国公府来说不算大事,如瘦猴子所言那样,糊涂得很。
如果让王府出,账就要从王妃手上过,乌衣巷的花销,悉数被王妃知晓,蔺先生就是不懂男女之事,直觉着不甚妥当。
“老大到了京城,要仰仗着王爷的宠爱,七少爷的钱财,实在是太惨了。唉,我很是看不过去。只我人言轻微,说不上话。我与贵子,梨花他们,跟老大一路过来,不敢去想能帮着老大,就是想替老大分担一二。我们有手有脚,想着出去寻份差使,赚几个嚼用,吃穿不用老大操心。”
蔺先生一愣,道:“你与贵子都去寻差使做,文娘子要是出门,谁赶车?”
瘦猴子道:“老大自己会赶车,老大赶车就太张扬了,梨花会赶车,还有梨花呢。”
“哪有妇人自己赶车的!”蔺先生听得瞠目结舌,失笑道:“一个车夫而已,七少爷不至于缺这几个银子,我去同七少爷说,让七少爷再差个车夫来,还有门房,你们不在,门房也得找人。”
“老蔺,你瞧你这话说得!”瘦猴子斜瞥着他,双手抱在胸前,啧啧道:“妇人为何就不能赶车了?梨花比我车都赶得好,不会输给你们府里的车夫。老大也是妇人,老大这个妇人,在茂苑县做事的时候,你们可没想过她是妇人。到了京城,她连吃穿用度都要仰仗人鼻息,七少爷是好心,不会计较这几个银子。老大立的功,可是这几个银子能打发的?”
瘦猴子冲着蔺先生一顿喷,喷得他抬手遮挡,狼狈不已:“瘦猴子,你说话就说话,别乱喷唾沫......“
“老大不贪功,从来不提此事,你们不提也无妨,总不能再以恩人的姿态,扔几个银子,让老大弯腰捡起来,还要将老大翻来覆去琢磨,衡量。老蔺,你给七少爷做谋士,你办差使立了功,七少爷可也这样待你?”
起初蔺先生只当瘦猴子在说闲话,这时回过味来,他瞪大双眼,干笑道:“瘦猴子,你看,怎地就扯到这上面来了......七少爷是君子,从没多想过。贵妃娘娘......,王妃.......”
蔺先生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
齐重渊说一就是一,他不会转弯,转不大灵活,也无需转弯。
周王妃要接文素素进府,文素素进府之后只是姬妾。做侧妃,她的身份低微,圣上不会答应。
殷贵妃肯定会传文素素去问话,上位者看中你的本事,用你就是恩赐。
蔺先生神色黯淡下来,长长叹息一声,道:“我等下进宫去找七少爷,这件事,得七少爷去同贵妃娘娘说。”
瘦猴子连连点头,笑道:“我不懂这些,也管不到老大的事,就是多嘴说了出来。老蔺,你跟京城花楼的妈妈们,关系可好?”
蔺先生拿眼角斜着瘦猴子,听到最后差点没淬他一口,道:“瘦猴子,我不认识京城的妈妈们,我不爱去花楼!”
瘦猴子振振有词道:“没说你去,花楼有什么不能去的,真是,瞧你那假正经的模样,莫非你喜欢的是小倌?小倌也行。”
“好好好,你别急。”瘦猴子见蔺先生脸都黑了,笑嘻嘻道:“老蔺,我就是托你给我牵线搭个桥。我以前在茂苑时,经常去花楼给姐儿们治病,医术高超,药到病除!”
蔺先生哼了声,道:“你少吹嘘。你那不叫治病,你那叫死马当活马医。老温熟悉花楼,我跟他说说,让他给你去打声招呼。”
瘦猴子忙长揖到底,“还有贵子,贵子赶车赶得好,会修葺车,骡子驴马到了他手上,任性子再烈,都得服服帖帖。不定兵营啥地方,有需要养骡马的,给贵子留意一二。”
蔺先生沉吟道:“群牧司属枢密院管辖,养马的能拿朝廷俸禄,早就塞满了各路关系进去的人,哪就那么容易进去了。倒是兵营不管这些,骡马都是些小兵丁在伺候,骡马臭烘烘,这可是苦差,贵子能吃得了这份苦?”
瘦猴子道:“贵子以前就伺候骡马,我们在贵人眼里连牛马都不如,这算不得苦差。”
蔺先生拿眼角剜着瘦猴子,再次提醒自己算了,不跟他这只泼猴计较,道:“皇城司那边好似在寻人,我去打听打听,再给你答复。”
瘦猴子连连抬手道谢,两人再说了两句闲话,文素素来了。
蔺先生忙站起身,抬眼看去,她穿着深青色的薄袄,半臂,同色衫裙,眉目一如既往的清冷,令人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
文素素步履轻盈进屋后,朝着他欠身,“蔺先生久等了。请坐。”
蔺先生客客气气长揖到底,在下首坐了下来,瘦猴子重新上了茶,退了出去。
文素素开门见山道:“先前贵子前来传话,可是遇到了蔺先生?”
蔺先生赶紧道:“问川他们都在忙,七少爷也在户部当差,恰好我在,便随着贵子来了,一来,我有些事情不明白......”
一来,他前来是琢磨不明白文素素差何三贵传那些话的用意,打算亲自问个清楚明白;二来,他顺道有事想要请教文素素。
文素素差何三贵传话的用意,瘦猴子的话里话外,说得很清楚。
周王妃与殷贵妃,无论是要将她拘在周王府,压着她做个妾室,或者是要琢磨如何用她,都是过河拆桥。
二来,既然都过河拆桥了,再向她请教,就是欺人太甚。
蔺先生在尴尬纠结中,看到了案几上的匣子,忙拿起送到文素素的手边,道:“文娘子,这里面是房契,我给你送来了。厨娘婆子她们的身契,我先前忘记了,下次再给你送来。”
余下的月俸,蔺先生做不了主,他又开始语吃,平生从没这般为难过,脸涨得通红发紫。
文素素只看了眼匣子,淡淡道:“厨娘婆子们的身契就算了,我现在养不起。瘦猴子应当给你说过了,他与贵子梨花几人,都不愿意吃闲饭,也闲不住,想要寻些事情做。他们有本事,能挣得到一口饭吃,我便答应了,劳烦先生,有差事适合他们,帮着打声招呼。”
瘦猴子他们有本事,自己挣得到饭吃。以文素素的本事,何止是挣得到饭吃。
她虽坑了秦王府,要是她现在转投秦王,秦王妃会夹道相迎。
秦王虽性情优柔寡断,一件事要翻来覆去地折腾。秦王妃却极为果决,尤其是在用人这一块,只要能做事,她很是舍得银子。
周王妃能干,性情却与秦王妃不大相同,她更重规矩,在账目上看得极严,眼里容不下一颗沙子。
蔺先生站起身,神情肃然,深深作揖下去:“冒犯之处,还请文娘子见谅。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文素素点头,道:“蔺先生忙,我就不多留了。有劳蔺先生。”
蔺先生忙恭敬道不敢,离开乌衣巷,直接进了宫。
殷知晦从政事堂回到户部,同来值房找他的齐重渊说了些事,见蔺先生大冷天走得一头汗,眉头微皱,对齐重渊道:“我与蔺先生说几句话,你先去姑母宫里,陪着姑母用饭。要是姑母久等,又得心疼念叨王爷没能好生用饭。”
齐重渊不耐烦应付殷贵妃,道:“我等你一起。”他打量着蔺先生,问道:“究竟出了什么急事,你跑得一头汗?”
蔺先生恭敬道没事,“就是想到了账目上的事情,要同七少爷说一声。”
齐重渊最头疼账目,听罢很快就离开了。
殷知晦在案桌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说吧。”
蔺先生手撑着椅子扶手坐下,长长喘了口气,道:“七少爷,是文娘子找了我。”
接下来,蔺先生飞快将何三贵来找他,他去乌衣巷,瘦猴子对他说的话,见到文素素时的情形,仔仔细细说了。
殷知晦面色沉沉,晦涩地道:“瘦猴子没得文娘子的允许,他绝不敢擅作主张说那些话。是文娘子的意思。”
蔺先生道:“我也想到了,瘦猴子对文娘子言听计从,定是文娘子恼了。”
殷知晦脸色微白,自嘲地道:“是我的错,自以为考虑妥当周全,却还是疏忽了。文娘子既然不进王府,就应该尊着她的意思。王爷想得简单,反倒做对了。王妃与姑母,甚至是我,想得太多,结果是适得其反。如今她肯让何三贵来传话,是她念旧情,在委婉提醒了。要是还在算来算去,她就该翻脸了。”
在京城,文素素出身低微,甚至无依无靠。但京城贵人多,周王府与卫国公府,算不得顶好的去处。
她有提条件的本事,而非待价而沽,等着他们挑挑拣拣,随意安排。
蔺先生感慨地道:“文娘子极擅天下财赋,就凭着这份功夫,当时要是她接管了锦绣布庄,估计江南道真要大变天了。”
殷知晦想起文素素算账不用算盘,道:“她看账目极快,我们理的这些户部积年旧账,若早放到她手上,应当已经厘清了。”
蔺先生震惊不已,“我始终想不通,文娘子她为何…..为何会答应王爷?”
殷知晦垂下眼睑,许久之后,低声道:“因着她是女子。秦王妃,王妃,姑母,她们都是女子。”
她们在家学着当家理事,嫁人之后,大多只能掌管中馈,府里的铺子田庄。考不了科举,不能出仕为官。再有本事,也只能站在男人之后。
蔺先生心头滋味复杂,一时没有做声。
殷知晦道:“问川温先生他们在旁边值房厘账,你去让他们将账册准备一下,带到乌衣巷去。我去见姑母。”
蔺先生忙应是,迟疑了下,道:“娘娘那边好说,王妃那边?”
殷知晦思索片刻,道:“给王妃递个话,让王妃也去乌衣巷。”
蔺先生呆了呆,道:“终究要见面,这样也好,省事。”
殷知晦走出两步,连忙急急转身,交待蔺先生:“得先去跟文娘子通个气,以后无论做什么,都要先告知,切莫自作主张!”
第四十七章
庆和宫。
殷知晦刚到宫门口, 与如一阵疾风走出来的齐重渊迎面相遇,他顿了下,上前问道:“王爷可曾用过了饭?”
齐重渊沉着脸, 很是不耐烦地一挥手, “哪有胃口,还饿着呢, 走, 你陪着我出去会仙楼用一些。”
殷知晦道:“户部的账还没厘清, 圣上那边催得紧,眼见就要过年了,年底的时候要祥和喜庆, 此事耽搁不得。”
齐重渊斜着殷知晦,没好气地道:“听你说话,就像是在听阿娘絮叨。阿愚, 你年纪轻轻,成日跟老学究般一板一眼,忒是没劲。”
殷知晦听惯了,没理会他的嫌弃,道:“等下姑母要歇息, 我先进去 。”
“去吧去吧。对了,”齐重渊靠近两步,小声道:“阿娘说,快过年了, 老大那边估计又要开始做善事,让王府也拿些钱财出来, 搭棚施粥。丰裕行不缺粮食,你去同薛氏说一声。”
殷知晦看着齐重渊, 不做声。
齐重渊望天,负手在后,悻悻哼了声,“薛氏讨厌得紧,我与她起了几句争执,不耐烦与她说话。阿娘说,丰裕行是薛氏娘家的铺子,我不能只使唤李同泰,让我得先与薛氏打声招呼,须得客气些。哼,客气!薛氏不是靠着周王府,丰裕行能做到如今的红火?就是薛老太爷,也不敢在我面前说个不字!”
李同泰是丰裕行京城总号的大掌柜,平时齐重渊要用银子,或者有事吩咐时,直接就吩咐了下去,从不知会王妃薛氏。
殷贵妃的话,齐重渊并不会大理会,他与王妃起了争执,照样可吩咐李同泰做事。
殷知晦仍然未说话,只静静望着齐重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