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重渊手再次用力挥下,颇有些恼羞成怒的道:“阿爹问了丰裕行的行情,粗粮价钱几何,细粮价钱几何,新米几何,陈米几何,我哪关心这些。后来,阿爹让彭大伴去了丰裕行,阿爹说,钦天监说今年的天气反常,时冷时热,京城前些时日我们未回来时,还热得穿件夹衫就足够,突然就冷了下来,恐有灾害。丰裕行的粮食,不能随意动。”
原来是圣上问起了丰裕行,后面丰裕行粮食不能随意动的事情,应当是殷贵妃的叮嘱。殷贵妃的话,齐重渊可听可不听,有圣上看着,他再不情愿,也得捏着鼻子遵从。
殷知晦顺势应了,“我正好要找王妃。户部这边的账得抓紧些,王妃擅长算账,文娘子账目上也清楚,我打算请她们帮忙理一理。”
齐重渊并未在意,道:“江南道海税的事,一日未尘埃落定,老大老三始终小动作不断,朝廷里的那些人也成日作怪,真是没个安生的时候。你早些将账目厘清,证据确凿,看他们还能如何抵赖!”
殷知晦说是,与齐重渊告别,进了正殿。
殷贵妃正在暖阁里吃茶消食,殷知晦一走进去,一股热浪便兜头扑来,他脚步微顿,闻了闻空气中夹杂着的药味,关心地道:“姑母病了?”
“我没事,老毛病了,天气冷的时候身子总会不舒服。”殷贵妃手从搭在膝盖上的锦被中拿出来,招呼他坐,“罗嬷嬷,去给阿愚煮一碗热鸡汤面,加几道他爱吃的小菜。”
罗嬷嬷是殷贵妃的心腹女官,算是看着殷知晦长大,知晓他的脾性喜好,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水,亲自奉上之后,忙着去张罗了。
殷贵妃打量着殷知晦的脸色,道:“老二说你在忙账目的事情,得来迟一些。老二那个人,你也知道,他饿了便会发脾气,我就没等你,先用饭了。阿愚,你别仗着年轻,有使不完的力气,便不顾惜着身子。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一身病痛的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瞧你这次去江南道回来,老二还胖了些,反倒是你,清减了一大圈,回到京城,可得好好补一补。”
爱之深,责之切。殷贵妃平时也经常这般说齐重渊,但他很是不耐烦听。养齐重渊很是辛苦,他八岁时重病了一场,殷贵妃没日没夜守着,他病愈之后,殷贵妃大病了一场。
以前殷贵妃看管得严,自从齐重渊病后,她生怕他再病倒,便放松了管教。
圣上只关心先太子,其余儿子都一视同仁,平时召先生过问几句他们的学习。他亦不大进后宫,殷贵妃上了年纪,偶尔歇在后宫时,也只唤年轻的嫔妃伺候。
殷贵妃损失不起,齐重渊养成如今的性子,她说不后悔是假,说后悔,也无济于事。
所幸圣上的几个皇子,除了先太子,资质都相差无几。
齐重渊长得像圣上多一些,反而是殷知晦的五官肖似殷贵妃,性情也像,姑侄俩更像是母子。
殷贵妃经常说她有三个儿子,一个是殷知晦的阿爹殷丛勋,一个是齐重渊,一个是殷知晦。两个不成器,使得她早早白了头。
今年殷贵妃方四十八,两鬓已经斑白。圣上喜欢活泼欢快,看上去一团喜庆的嫔妃,殷贵妃便爱笑,眼角布满了细细的纹路,不笑时仿若沟壑,沟壑交错,像是跨不过去的岁月。
惟有那双略微细长的双眸,清亮如昔,通透而冷厉。
殷知晦垂下了眼眸,殷贵妃的疲惫苍老,总让他觉着苦涩难受,道:“姑母,这次我们去江南道,能顺当回来,多亏文娘子的帮忙。”
殷贵妃往软囊上靠了靠,“哦,薛氏同我提及了文氏,说是老二将人带回来,养在外面不成体统,不如带进王府去。老二这个人,要是他看上了,何须顾忌,早就带进府了。青书琴音他们没说出个所以然,我打算等你们空了再问个究竟。先前我与老二提了两句,老二说一个妇人而已,薛氏就是争风吃醋,善妒。这个混账,我怕他吵起来,传出薛氏善妒的名声,白白冤枉了她,没再多提。这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殷知晦不知为何,下意识中将文素素杀人的事情掩下了,选着说了一些。
“她被茂苑的富绅欺负,王爷恰好遇到,让青书帮着她去衙门告官。唐县了不敢包庇,秉公审了案子,惩治了富绅。文氏聪明,知道我们离开之后,她一个寡妇,肯定会被报复,就找上门来,想要求个差使,顺道也是求个庇护。文娘子在陈家时,陈晋山有个姨娘许氏,与她同住一个院子,许氏同村长大的何三贵也在陈家做事,他会养牲畜赶车,结识了会给牲畜治病的王甲。王甲人瘦,大家都唤他为瘦猴子,他除了给牲畜治病,还经常去给花楼姐儿们的暗病,落胎。几人因着彼此的关系,互相认识。我与王爷当时就像是陷在了泥潭里,腿都拔不出来,黄通判郑知府接连而亡,文娘子既然找来,我打算试一试,便先让她去查郑知府的死因。谁知道,还真被她给查出来了。她带了瘦猴子前去,查出郑知府是因水银中毒而死,水银从何处而来,瘦猴子对此门清。”
殷贵妃道:“鼠有鼠道,三教九流中也有厉害之人。倒是这个文氏,说是溺在污泥里都不为过,她能站起来,真是非同寻常。”
殷知晦道:“是,我也佩服得很。我问过文娘子,她说她死过一次,什么都不怕了。我见到她时,她刚落了胎,吃穿都成问题。幸得邻里一个好心的妇人收留了她,她方有了个落脚处。此后,我见文娘子还算有些本事,她也猜到了我们为何到茂苑,我便同她仔细说了,后来她提出了从缫丝入手,核算江南道的蚕桑种植情况,从江南道每年的织布数量,核计江南道应当收到的赋税。这是实打实的证据,几亩蚕桑,收多少蚕茧,蚕茧缫出多少丝,丝能织多少布,甚至是桑麻的病虫,影响到蚕桑的收成情况,皆经过了我们在各地进行详实的核算,并非是凭空猜测,听任他人讲述的数额。这些详实的记录账目文书,王爷呈给了圣上,圣上看了许久,将原本留了下来,另外抄了一份,交给了政事堂。”
齐重渊被圣上夸赞,他在殷贵妃面前得意说了许久。殷贵妃当然高兴,她起初以为是殷知晦的功劳,只是没有泼齐重渊的冷水。
没曾想,这些居然出自一个寡妇之手!
“锦绣布庄在江南道败北,也是因着她。徐七娘子死了。”殷知晦斟酌了下,此事瞒不住,略微同殷贵妃提了几句。
殷贵妃愣住,愕然道:“大千世界,人的运道谁也说不清楚。可.....她怎会答应老二?”
这时,罗嬷嬷提了食盒进来,殷贵妃便道:“你先用饭。”
殷知晦朝罗嬷嬷道了谢,埋头吃了起来。
殷贵妃怔怔望着墙壁边的豆绿青瓷花瓶,釉面圆润剔透,青绿如玉。
再美的花瓶,不过是个物什罢了。文氏就算有通天的本领,凭着自己,她的本事只能烂在陈家,李家,富绅的后宅里。
殷知晦用晚饭,漱口后吃了半盏茶,道:“姑母,文娘子有本事,我以为,既然要用她,就得尊着她,像是对蔺先生温先生他们那样。”
殷贵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缓缓道:“既然要如待温先生蔺先生他们那般对待,文氏不能有身孕。”
殷知晦沉默不语,仿若像是被蚊蝇叮咬,在心口一下下地刺,隐隐作疼,坐立难安。
殷贵妃道:“瑞哥儿马上就七岁了,聪明伶俐。丰裕行这些年来,将账目都交给了王府,薛氏掌王府中馈,绰绰有余。圣上亦看重丰裕行,不能寒了薛老太爷的心。老二再闹腾,这件事都不能依了他。文氏那边,我会同薛氏说清楚,让她放心。”
殷知晦说是,“姑母,我还要去理账目,就先告退了,姑母要多保重,养好身子。”
殷贵妃忙道:“快去快去,别管我。”
殷知晦见礼告退,走出暖阁,外面寒意刺骨,天际乌云流转,手伸出去,掌心落下点点的润湿。
下雪了。
殷知晦加快了脚步,回到户部交待了一通,与温先生问川一起出了皇城,到了乌衣巷。
瘦猴子守在门房,听到动静立刻奔出来,点头哈腰向殷知晦见礼,又与温先生他们一通说笑。
“七少爷来了,稀客稀客!”
瘦猴子对温先生挤眼,小声道:“老温,瞧你这脸色,得大补啊!我有道方子,保管你吃了能大展雄风,等下我送给你。”
温先生推开瘦猴子,他浑然不在意,对喜雨嘻嘻笑道:“喜雨,好几日不见,我真是想念得紧。”
殷知晦斜着瘦猴子,问道:“娘子呢?”
瘦猴子马上侧身向前,道:“娘子在等着七少爷,先前蔺先生来派了差使,娘子就等着了。”
殷知晦脚步微顿,道:“蔺先生是来说一声,不是派差使......”
算了,殷知晦没再说下去,加快了脚步,越过瘦猴子,径直穿过庭院进了花厅。
花厅里点着熏笼,不冷不热,文素素发髻随意挽在脑后,穿着深灰窄袖薄袄,外罩同色半臂,脂粉不施。
她并无特别装扮过,如往常所见一样素净,正坐在小炉边煎茶。
“七少爷。”文素素听到脚步声转头,起身曲膝见礼。殷知晦忙欠身回礼,快步走进屋,道:“蔺先生的话,估计娘子会错了意,我并非是派差使给娘子,而是来求娘子帮忙。”
文素素嘴角上扬,抬手示意殷知晦坐,“无妨,七少爷已给足了报酬。我只恐王妃那边会错了意,王妃先前来见我,而非我去给王妃请安。”
殷知晦在榻上坐下,深深看了眼文素素,问道:“文娘子可会主动去给王妃请安?”
文素素哦了声,“不会。”
殷知晦不禁微微笑起来,道:“既然如此,只能这般了。王妃并非心胸狭窄之人,她不会太在意这些。”
文素素没再多提此事,问道:“蔺先生先前未说清楚,七少爷想要理什么账目?”
问川他们搬了账册过来,殷知晦拿了一本递给文素素,道:“这是户部往年江南道收到的赋税,每年年底时,江南道掌管赋税的漕司,会派官员到户部核账。除了总账外,另外还有细账。圣上下令让查往年的细账,究竟江南道贪腐了多少赋税。”
文素素望着问川他们不断拿出来,快将案几都堆满,如山一样的账本,问道:“这些都是?”
殷知晦咳了声,道:“已经查了一些,细账繁琐,查得极慢。”
文素素思索了下,问道:“圣上打算要严惩了?”
殷知晦默然了片刻,道:“此事牵涉甚广,圣上只打算追回一些钱财。”
法不责众,圣上不打算引起朝堂震动,只私底下处理,看似一个两全的办法。
文素素未再多问,直言道:“这样简单,按照总账核计就是,蚕桑的亩数在那里,每年该织出多少布,交多少赋税,实际上他们交了多少,去向当年在任的漕司追缴差额部分。至于漕司要从何处追缴,那是他的事情。”
殷知晦叹了口气,道:“这个法子,当时我也想到了。圣上说,要厘清他们是如何在账目上作假。”
文素素哦了声,继续翻看着账本,她不禁笑了起来,“这个也简单,他们作假的方式五花八门,你看这里,庆丰三年,赋税减少,是因为织布量锐减。布匹直销,不会造成织布量锐减,定是蚕丝锐减引起。蚕丝为何会锐减,是蚕茧的数量少,还是桑苗大面积减少,为何会减少,总得有人去核实。就凭着他们递上来的折子,就随便采信了?就算一时无法核实,从别的方面也可以看出真假。比如当年可是发生了洪涝灾害,粮食可有减产,大齐可曾发生了饥荒,与番邦发生了冲突。织布量锐减,不可能突然而然,单独出现。”
殷知晦苦笑一声,尴尬地道:“文娘子的意思,是朝廷监察不力,户部乃至政事堂,皆有失察之责。”
文素素道:“的确如此。如果这般,圣上可还要继续查下去?”
再继续查,朝廷上下官员都逃不脱干系。
殷知晦沉吟片刻,道:“先查一部分,我先拿去呈给圣上,由圣上定夺。”
文素素放下账本,道:“行,我替七少爷拟禀报的折子。”
殷知晦愣了下,抬眼看向文素素,“文娘子的意思是......”
文素素直言不讳道:“详尽详实,起因,经过,数目论述佐证。当年的天气,大齐当年的情况,其他税目,结论。反正这一块赋税,已经是多年的顽疾,并非一朝一夕,就采用圣上登基前一年的账目情况,来做这份禀报吧。”
殷知晦盯着文素素,好半晌后,点了点头:“好。”
圣上登基前一年,不涉及到他当政时期,齐全了他的颜面。
这时,问川匆匆进来道:“七少爷,娘子,王妃来了。”
文素素与殷知晦起身,一起迎了出去。殷知晦侧头看去,文素素神色淡定,他便收回了视线。
薛嬷嬷搀扶着周王妃下了马车,她刚站定,便看到殷知晦与一个身形玲珑,柔媚的年轻妇人一道走了过来。
周王妃下意识挺直了背,搭在薛嬷嬷胳膊上的手,收回放在身前,端庄自持。
殷知晦上前见礼,周王妃颔首回礼,看到文素素一言不发跟着曲膝,眼神略微停留了一阵,方道:“起吧。”
殷知晦介绍了文素素,无端地一阵窘迫,干巴巴道:“王妃,这是文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