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妃转头看向文素素,道:“冬日难过,往年京城的各府,皆会施舍穷人。周王府福王府也年年搭粥棚,秦王府最阔绰,年年都得圣上夸赞。王爷每年都会生气,明明周王府也做了善事,却比不过秦王府得脸。布匹比粮食赚钱,朝廷对粮食看得重,粮食行只能赚些小钱,赚多了,就该被砍头了。秦王府不缺银子,秦王妃称,秦王府不做亏心事,不惧闲言碎语。她倒盼着,人人都与秦王府一样行善。圣上夸赞秦王妃有大智慧。”
“秦王妃的大智慧,她的善,沾满了除江南道,其他大齐十道路布商的血泪。锦绣布庄开到了何地,只管自己吃肉,只给其他铺子喝口残汤。有布商不服气,联合起来到检院敲登闻鼓,状告秦王府欺行霸市,逼得其他布商倾家荡产。检院接了官司,审理了案子,最后,秦王府清清白白。清清白白,呵呵,只有这雪,称得上清清白白。”
周王妃指着地上房顶的雪,脸上的激奋,渐渐归于沉寂。
“齐王府输了多年,今年估计能扳回一城了。你瞬间就想到了事前抢功劳的主意,锦绣布庄在江南道也输得一塌糊涂,你着实厉害。”
文素素静静听着,道:“王妃也是,真正能干聪慧。”
周王妃深深看了眼文素素,道:“以前老太爷经常同我说,会算账,不一定会做买卖。账房只能做账房,做不了东家。那时候我不服气,现在我看到了你,倒能体会一二。可惜,我连算账,都算不过你。”
文素素诧异了下,先前就数次察觉到周王妃在看她,不过她当时并不在意,周王妃肯定会看她,不足为奇。
只是周王妃想了这么多,而且会坦然说出来,与她见到的端庄自持,别扭着不自在颇为不同。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王妃自谦了。”
周王妃呼出口气,拢了拢风帽,望着眼前纷纷扬扬的雪,道:“你是王爷的人,周王府是一体。你能有这个本事,替周王府谋划,我没那么蠢,会对你如何。”
文素素扬眉,笑了笑说是,“王妃胸有沟壑,着实令人佩服。”
周王妃揉了揉僵掉了脸,呵了一声,“你不必佩服我,我倒盼着你,能尽心尽力伺候好王爷。我回府之后,会将王爷的更洗衣衫送来,每个月你这里的花销用度,会比照着妾室的送到你手上。”
说罢,周王妃唤来一旁立着的罗嬷嬷,缓步离去。
文素素眉毛扬得更高,周王妃这是巴不得齐重渊住在乌衣巷,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妾室的花销用度,一个月有几两银子?
周王妃重规矩,还真是名不虚传。
齐重渊与她之间的夫妻情分极淡,甚至称得上相看两厌。她也不是在意情情爱爱的人。
按照大齐的规矩,照理说她更看重的,应当是子嗣,以后齐王府的继承人。亦或想得更远些,并非仅仅是一间齐王府,甚至是大齐天下。
虽说她有了嫡子,因着年纪尚小,还未立世子。
能让周王妃胜券在握的筹码,究竟是甚?
第四十九章
文素素想了一会, 想不透彻,很快便抛到了一边,子嗣对她来说, 眼下不重要。
过了最困的时候, 文素素睡不着了,干脆回到屋子, 整理好查出来账目的不对劲之处, 略微沉思之后, 开始写总结。
天不知不觉亮了,文素素终于写完,她放下了笔, 吹干纸上的墨。
许梨花端着热水汤羹进了屋,道:“老大累了一晚,先歇一阵, 吃碗甜汤。”
文素素嗯了声,待墨干了,收在了一起,起身走到架子边洗漱,随口问道:“外面的雪可停了?”
许梨花正在往熏笼里加炭, 苦着脸道:“还没呢,现在比昨夜下得还大了些。小的在茂苑,从没见到这么大的雪,冷得都受不住。瘦猴子与贵子也说冷。”
瘦猴子昨夜跟着殷知晦齐重渊他们出去了, 文素素道:“你们自己主意着些,别冻病了。去将瘦猴子唤来, 我问问他外面的情形。”
许梨花罩好熏笼走了出去,文素素吃了两口甜羹, 瘦猴子与蔺先生一起走了进来。
文素素招呼他们坐,“梨花,你去灶房再去端两碗甜羹来,让厨娘多备着些汤羹。”
蔺先生与瘦猴子冻得脸颊通红,文素素让他们去熏笼边烤火:“先暖和了再说话。”
许梨花很快端了甜羹来,两人又饿又冷,热乎乎甜滋滋的汤羹吃下肚,顿时缓了口气。
瘦猴子舒服得直喟叹:“饿着肚子,又冷,真是活不下去。昨夜我们去了城北那边,好几间大杂院的婴童哇哇哭,唉,定是冷着饿着了。都是穷人,家里没甚吃食,当阿娘的瘦弱,没有奶水喂,再哭又能如何,只能喝阿娘的血了。”
蔺先生神色黯然,说了些老人去世的情况,街头见着了好几具被冻僵死去的尸首,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
“雪下得不算久,被压塌的房屋不算多,起火的也只有一两间。都是些破宅子,大家也不敢轻易上屋顶除雪,恐踩空垮塌,连人一起掉下来。”
文素素起身,朝屋外走去,“我出去看看。”
两人赶紧跟着走出屋,文素素打量着庭院中的积雪,粗使婆子已经粗粗扫过一次,很快又积满了。
文素素穿着千层底绣鞋踩上去,脚陷进雪中,雪没过脚面,寒意从脚底钻上来,四肢百骸都跟着发寒。
走到庭院中间,文素素拉紧了风帽,手搭在额头挡住雪,眺望着屋顶,尖山悬山顶的垂脊处,已经挂上了晶莹的冰凌。
瘦猴子知道文素素身子弱,劝道:“老大,病从脚底入,仔细鞋袜湿了。”
文素素走上台阶,抖落脚上的雪,进了屋,问道:“蔺先生,以前施粥搭粥棚,都搭在何处?”
蔺先生道:“都是找城隍庙较空旷之地,支起棚子,架锅熬粥,穷人自己拿碗,排队来领。”
文素素哦了声,“秦王府施舍衣衫也是这般?”
蔺先生说是,“各家布施都大致差不离。”
文素素叹了口气,道:“我们出去这么一阵,就冷得受不住。就算没下雪,在外面站上一阵也够呛。蔺先生,我这里有个想法,你去同七少爷说一声,看今年的布施,可能变一变。”
蔺先生忙认真听了文素素的建议,连连说好,“我马上去找七少爷。”
文素素将拟好的总结一并交给他,“数额不能改,改了就不真实了。其余的我也不懂,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让七少爷定夺。”
蔺先生没想到文素素如此之快,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收好之后,上了马车朝户部赶。
京城一片白茫茫,殷知晦他们一早就进了宫,将夜里在京城走动时,发现的房屋垮塌,贫民百姓冻亡的情况如实回禀。
圣上下令政事堂首相沈相沈士庵负责,周王齐重渊,户部侍郎殷知晦,京城张府尹等官员一起防范雪灾。
从承庆殿出来,沈士庵便客气地让齐重渊走在前:“圣上派下了差使,不如诸位随我一道前去政事堂商议一二,接下来要如何做。”
齐重渊望向从殿内走出来的秦王齐重治,眼里浮起得色,热情地揽住沈士庵的手臂,欠身道:“沈相,你是尊长,阿爹经常同我们说,沈相是国之重臣,我们要虚心向你请教。你请,你请。”
沈士庵也看到了黑着脸的齐重治,除了他,福王齐重浪也从大殿走了出来。
齐重治身宽体胖,披着缂丝紫貂大氅,像是一座肉山,对走过来的齐重浪微微一抖肩,便将瘦得仙风道骨的齐重浪挤到了一旁。
齐重浪趔趄了几步,撑着了廊柱站稳,怒瞪向齐重治。
齐重治已经向前走去,齐重浪的怒火落了个空,阴森森盯着齐重治的背影片刻,再看向齐重渊与沈士庵他们,脸色变了变。
很快,齐重浪便恢复了一贯的斯文读书人状,不紧不慢往前走去。
沈士庵将一切都瞧在眼里,面上却不显,负手走在了最前。张府尹等官员,按照品级缀在后面,朝政事堂走去。
齐重渊除了敬重圣上,其次便是政事堂的相爷们,枢密使,六部尚书等重臣,对着他们,他很是虚心,一贯地亲和。
议事时,他只偶尔附和几句,“沈相说得是,还要考虑到京畿周围。阿愚,你且记下了,京畿周围也很很重要。”
殷知晦说是,“张府尹这边得辛苦些,穷人所居住的大杂院,房屋年久失修,里面住着的人又多,谨防房屋倒塌,起火。王府这边会尽快布施,在周围搭粥棚。京畿周围,下官认为,不能等着他们来报,须得提前派人出去巡查,有灾情时,迅速报到朝廷知晓。”
沈士庵点头,“我等下同徐相他们说一声,差人前去京畿各地。”
几人再商议了几句,便各自前去忙碌。齐重渊随着殷知晦到了户部,甫一进屋,他便迫不及待哈哈笑起来,道:“先前老大的脸色,我都怕他被气死,真是太畅快了!”
殷知晦想劝他小声些,齐重渊好不容易让秦王吃瘪,扫了他的兴,恐他又会跳脚,便转换了话题道:“王妃那边粮食应当调度好了,粥棚反正得搭,不如早些搭起来。”
齐重渊笑完之后,坐了下来,打了个哈欠,道:“昨日夜里忙了整晚,我累得很,要歇一阵,你去张罗就是。”
殷知晦瞥了他一眼,叫了问川进来准备吩咐下去,蔺先生来了。
齐重渊见蔺先生眉毛上都沾着雪花,不停喘粗气,嫌弃地道:“老蔺,你跑这么快作甚?”
蔺先生拱手见了礼,迟疑了下道:“王爷,七少爷,今年王府的布施,可要开始了?”
齐重渊大手一挥,道:“粥棚年年搭,让他们照着往年的规矩去做就是。”
殷知晦望着蔺先生,道:“你可是有别的法子?”
蔺先生道是,“倒不是我的法子,是文娘子问我,往年如何布施。我便答了,文娘子说,今年不如换个法子。”
齐重渊立刻好奇起坐起身,手撑着椅子扶手,道:“什么法子?老蔺你快说,休得婆婆妈妈。”
蔺先生赶紧道:“文娘子说,这么冷的天,地上的雪又厚,一踩上去腿都被雪淹没了,她连门都不敢踏出一步。寒冬腊月的排成长队去领粥,腿脚泡在雪里,只要一炷香的功夫,人都得生病。而且不缺粮食的,为了碗不要钱的粥,也会挤着去抢。丰裕行在京城铺子多,不若统一在各处铺子发放米粮,穷苦百姓拿户帖去领,或者直接运到穷苦百姓聚居的地方,发到他们手上,连着柴禾一起发放。熬粥需要柴禾,让他们自己煮,柴禾也能取暖。卫国公府若要布施,也这般做,能保证布施,真正能落到有需要的穷人手上。”
齐重渊皱眉,道:“真是麻烦,这得需要多少人手?”
殷知晦双眼发亮,笑道:“搭粥棚,煮粥熬粥施粥,送粮食准备柴禾的人手,就足够了。张府尹可以搭把手,他那边,一定要有人在。”
齐重渊苦思了下,总算回过了神,大喜道:“妙,此举甚妙!张府尹一定要看见,呵呵,张府尹看到了,就是阿爹看到了!老大那边每年送衣衫,呵呵,寒冬腊月的天气,让人饿着肚皮去领衣御寒,还没领到手,就饿死冻死了,真真是虚伪!”
殷知晦没理会他,对蔺先生道:“你亲自走一趟,同王妃说一声。”
蔺先生忙应了,将文素素拟好的总结交给了他,道:“文娘子说,除了数额不要动,其他的地方,请七少爷添加修改。我已经看过,着实不知如何下笔,添一分则过,减一分则不成文。”
殷知晦接过打开,认真看了起来,齐重渊见他看得出了神,不以为意凑上前一看,顿时乐了:“粗浅,直白,文氏虽说有些小聪明,到底没读过书,不懂写文章。这字,写得也很一般。唔,待我有空了,好生教教她。”
蔺先生嘴角抽动了一下,见殷知晦垂眸沉默不语,他的涵养功夫没到家,忙拱手告退。
文素素的总结,并非慷慨陈词的策论文章。借用详实的数据,论述赋税的流失状况,是直接能将当年当地的官员,投入大牢的实证!
蔺先生一路感慨,到了周王府。
周王妃正在清晖院忙碌,她阿娘陶夫人在一旁帮着忙,将搭粥棚施粥的差使,安排了下去,李大掌柜拿着丰裕行库房的粮食账本也到了。
“王妃,这是京城与京畿地区的库房能用的粮食。”李大掌柜请了安,递上了账本。
每天早上,周王妃都会在清晖院处置府里的事情,夜里回府之后,她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起了床。
忙了一早上,如今头还晕着,账本周王妃熟悉,她只粗粗看了下,揉着眉心道:“能用的粮食够了,就照着往年一样,拿出些粮食来吧。”
李大掌柜应下,细说了几句安排,“我这就回去让库房那边准备。每年都做惯做熟了,王妃夫人放心就是。”
周王妃道:“去吧。唉,雪停了会更冷,粥熬得稠一些,里面加些盐,人吃了才有力气,”
李大掌柜正要离开,这时罗嬷嬷走进来,道:“王妃,蔺先生来了,说是要同王妃禀报布施的事。”
周王妃便让李大掌柜等一等,“请蔺先生进来。”
很快,蔺先生跟着罗嬷嬷进屋,见李大掌柜也在,团团见礼后,笑着道:“老李在正好,省得再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