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氏拉着一双儿女起身,走进公堂,对张府尹跪下来,道:“夫君平时只吃吃喝玩乐,家中拘着他,并未过多给他花用。夫君只留下一座宅子,后宅的妾室通房,民妇愿将宅子让出,在风雪中无家可归的人,可以在此宿住。待风雪之后,这间宅子便改做善堂。夫君的通房妾室,皆由牙行变卖,所得钱财,全部换作粮食用作施粥布施。”
徐十是秦王妃的亲弟弟,又出自富绅之家,宅子肯定金碧辉煌。
卖掉妾室通房的钱,拿出来施粥,有人窃笑起来:“卖掉娇娇美人儿,拿来施粥,这可是大善啊!”“什么大善,徐十都死了,正妻还能养着娇娇美人儿?”
张府尹望着底下跪着,一手搂着一个小童的明氏,再看默默肃立在一旁的高士甫,只感到五味杂陈,大声道:“昨日送来的犯人,已经关押在牢狱里。诸位可还有甚不满之处?”
正主徐十都已经死了,再逼,就是逼秦王府。
谁都不敢出这个头,吵闹的衙门前,难得一片沉寂。
有聪明的人问道:“可是朝廷终于看到我们,要救济我们了?”
张府尹趁机大声道:“圣上爱民如子,怎能无视诸位的困难。朝廷已派沈相周王等人开始赈灾,城门十二时辰不关闭,就是为了粮食,柴禾能及时送进京城。城外城内的道路,皇城司与京畿营皆会清理。常平仓亦会放粮,诸位皆可出力帮着清理修葺道路,换取粮食柴禾,渡过眼前的难关。”
众人纷纷讨论起来:“能做工换粮食柴禾,倒也不至于饿死冻死。”“就是,铺子大多都关张了,这般冷的天气,也寻不到活计做。朝廷这边有活,虽说辛苦了些,总有条出路。”“再不济,路修好通畅了,能走得出去,还可以去逃荒讨饭,总比活活困死在这里好。”
张府尹高声道:“若是愿意出力者,速速回去到里正处录名。”
一早就围着府衙的众人,这时方感到又冷又饿,跺着脚打着冷颤,很快便散了。薄有家财者,赶着回去烤火取暖,家中已无米粮下锅者,赶着去里正处录名,做苦力赚得一口粮食。
混在人群中的瘦猴子与何三贵,两人急急忙忙回了乌衣巷,将衙门前所见所闻,悉数告诉了文素素。
瘦猴子道:“老大,那个秦王妃,真是够狠啊!徐十是她的亲弟弟,她也舍了他出来送死。嘿嘿,明氏也厉害,拉着一双稚儿过来,见面就跪下了。我看她半点都不见伤心,装哭,装得忒差劲了些!”
许梨花笑道:“秦王妃再狠,她对明氏以及一双儿女,肯定会照看着。再说还有徐氏,那是徐氏的儿孙,徐氏总不能不管。明氏有钱有儿女傍身,不用费心管徐十的莺莺燕燕,以后的日子,舒坦着呢!”
瘦猴子挠着头说也是,抬起手肘捅了捅何三贵,挤眉弄眼道:“贵子,你以后若是发达了,可别在外乱来啊。梨花可不好惹,说不定一刀喀嚓了你,他住着你的宅子,花着你赚来的银子,那才是美滋滋!”
何三贵白了他一眼,骂了句滚,对文素素道:“老大,那个高士甫,颇能舍得下身段,我看到他身上的痰都恶心,他一个斯文读书人,居然忍下了,还将家产都献了出来。”
文素素道:“徐十同高士甫,是秦王福王给圣上一个交待。徐十能死,高士甫不能。你们马上要去当差做事,这里面的关窍,我就不多说了,自己慢慢去琢磨。你们仔细留意着高士甫,他散尽家财,定会再有一份家财。徐十都死了,他却活着,忍辱负重算得了什么,福王府保全了他的命,还收买了一份人心。秦王妃与福王妃,都很厉害,绝不能等闲视之,冲着她们这份应对,肯定还会有后手。”
瘦猴子他们都担心不已,文素素却兴奋又悲哀。
悲哀的是,她们都被困在男人当权的牢笼里,步步为营。
兴奋的是,与高手过招,实在是太爽了!
第五十六章
朝廷的动作很快, 到了傍晚,街头就开始有指挥兵丁百姓清理积雪,收治无家可归流民的官员。
周王妃那边, 打发罗嬷嬷到了乌衣巷见文素素。
瘦猴子眨巴着眼睛进来禀报:“老大, 是王府那边派了人来,她说是王妃身边的管事嬷嬷, 姓罗。”
文素素道:“请进来吧。”
瘦猴子点了点头, 拢了拢衣襟, 正了正头上的狗头帽,昂首阔步颠颠奔了出去。
许梨花打着门帘望着他的背影,撇嘴道:“哎哟, 真是,瞧他这模样,还想拿出气度来, 真是看得眼疼。”
罗嬷嬷很快走了进屋,她里面身着九成新的绸衫,外披灰鼠里风帽,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上面插着只金钗, 手腕上套着沉甸甸的金镯子,赤金玉兰花耳坠,看上去比富绅家的主母都气派。
怪不得瘦猴子要正衣冠,想要输人不输阵。
文素素也有锦衣, 只她最近在理蔺先生送来的账,锦缎沾了墨汁就废掉了, 身上只穿着细布衫裙,发髻用一只普通寻常的银钗别着。别说瘦猴子, 就是她都比不上罗嬷嬷。
王府有王府的做派,文素素从不在意这些,淡定地坐在那里。
罗嬷嬷进屋后,恭恭敬敬上前见礼,文素素颔首回礼,道:“罗嬷嬷请坐。”
“多谢文娘子。”罗嬷嬷侧身在杌子上坐了,许梨花上了茶,她略微拿起来吃了一口,放下茶盏,取了一封精美的花笺,递给了肃立在旁的许梨花。
许梨花哪见过这等做派,愣了下,忙接到了手中。
罗嬷嬷看了眼许梨花,见她没动,收回视线,笑说道:“文娘子,天气寒冷,府里的瑞哥儿,福姐儿,荇姐儿身子都有些不适。王妃从宫里请了太医给他们诊治,还得看着丰裕行的粮食调度,着实走不开,差我来给文娘子道个谢。”
罗嬷嬷仔细解释,周王妃的确走不开,并非是托词或者托大。
单论周王妃这份气度,文素素很是佩服。
罗嬷嬷起身,曲膝深深施礼,文素素道:“王妃客气了,罗嬷嬷请起吧。”
罗嬷嬷顺势起身,道:“王妃说,眼下京城非同往日,送了些紧要的柴米肉面,炭,御寒的裘皮过来,还请文娘子莫要怪罪。”
许梨花手上拿着的,应当就是礼单了。文素素朝许梨花看去,她也回过神,忙走了出去,道:“小的去清点。”
罗嬷嬷神色不变,欠身告退:“府里还忙着,我就不多留了。王妃说,待空了时,再亲自请文娘子吃茶。”
文素素说好,罗嬷嬷曲了曲膝,转身离开。
没一会,许梨花与瘦猴子何三贵一起,抱着皮裘走了进来。许梨花将花笺礼单递到文素素手上,道:“都清点好了,放在了库房里。”
文素素看着礼单上的礼品,如罗嬷嬷所言一样,一车红罗炭,几身皮裘,一些米面肉菜。
许梨花整理着放在塌几上的皮裘,其中两张狐狸皮,一张毛发根根分明,火红如血。一张白狐皮,雪白耀眼,不见丝毫杂质。其余几张便是普通寻常的灰鼠里皮。
文素素道:“你们一人拿一张去做衣衫穿,最好能马上做好,现在天气冷,事情多,别冻着了。”
瘦猴子呲牙笑了起来,深深作揖下去,欢天喜地捧了张皮裘到怀里,“嘿嘿,小的也能跟罗嬷嬷穿得一样了。”
许梨花斜乜着他,道:“你也不瞧瞧自己,跟那猴一样,你就该穿猴皮。”
瘦猴子还要央求许梨花做衣衫,很是识时务闭了嘴。
何三贵的皮裘,许梨花自然而然收了起来,为难地道:“老大,小的针线不好,我们几人的还能勉强动手。”她小心翼翼抚摸着红狐狸皮毛,“这般贵重的狐狸皮,要是做坏了,着实可惜。小的出去寻个针线好的绣娘,给老大做一身气派的衣衫。”
文素素失笑道:“我要什么气派,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要冷着。梨花你一个人忙不过来,问一问厨娘与洒扫的婆子,添给她们几个工钱,请她们帮忙做一做。”
许梨花忙应是,收起皮裘,道:“老大,小的这就去问。”
文素素点头,对瘦猴子与何三贵道:“你们没事的话,就出去走一走,看看外面的动静。我先前说的高士甫.....这样去找不行,你们对京城还不熟悉,等于大海捞针。直接去问蔺先生他们,他们肯定知道。邸报小报,凡是有新出的,不拘着什么报,都给我买回来。”
瘦猴子与何三贵两人应下出去忙碌,文素素坐在那里沉思了会,继续回去理她的账目与邸报。
秦王府与福王府无论有什么动作,文素素都不惧,只管挖她的大坑。
晚饭后,瘦猴子他们同问川一道回来了,文素素许久没见到他,瞧着他嘴皮干裂,脸上都冻得红一块白一块,不禁道:“问川快坐,你这是一直在外面奔波?”
问川接过许梨花递上来的热茶,道谢后坐了下来,“我随王爷七少爷一起离京,去了京畿办差,七少爷同王爷都留在了京畿营,蔺先生赶来将京城发生的事情回禀了七少爷,七少爷让我回来见娘子,说是以后我就留在这里,供娘子使唤,京城这边,就交给娘子了。”
京城这边当然不会交给文素素,宫里还有殷贵妃在,周王府还有周王妃。
文素素没与问川多说,让许梨花下去替问川收拾一间屋子,道:“七少爷有心了。瘦猴子他们毕竟初来乍到,京城这边是需要熟悉的人。高士甫与明氏他们,你可熟悉?”
问川道:“明氏在京城极少露面,我没曾听过她。高士甫则略知一二,我不懂文章书画,七少爷在读书上有天分,琴棋书画皆精通。七少爷曾赞过高士甫的文章有才气,书画有灵气,只可惜缺了考试运道。高士甫被福王妃的父亲闵大儒夸赞过,说他科举不第,正好适合钻研学问。高士甫家贫,父亲早逝,被寡母方氏一手养大,当年为了他读书考学,方氏接连将他的两个妹妹都卖了出去,这是高士甫生平的恨事,一心想要出人头地,找回两个妹妹。借由闵大儒入了福王府,替福王笼络读书人。”
文素素问道:“他妹妹可找回来了?”
问川叹了口气,道:“找是找到了,只是大妹妹高大丫早已没了,小妹妹高小丫生得好,辗转卖到了蓟州府的花楼。她自认为名声已不清白,不愿意与高士甫相认,只接了他替她赎身的银子,自赎自身,回到了京城,赁了一间宅子住着。高小丫识字,在花楼里学了琴棋书画,一笔小楷写得极好,现在替妇人画花样,写信,抄书,做针线活,什么活计都接,靠自己养活自己。”
文素素心思微动,问道:“你可知道高小丫住在何处?”
问川忙道:“我好像听过,离高士甫家只隔了几条巷子,仿佛在什么水井巷。高小丫在周围一带颇有名气,找她做活的多,只要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文素素嗯了声,继续问道:“那高士甫捐掉了家财,如今搬到了何处去住?”
问川道:“高士甫全家带妻儿老小仆从,共计十三人。先前瘦猴子贵子他们来找我,我便先与他们去打探过,福王妃已收拾好了位于观前巷一间空置的宅子,高家阖家老小已经安顿妥当。闵大儒不善经济,其夫人与他性情相投,琴瑟和鸣。闵大儒幸亏有学生相帮,家中还过得去。福王妃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两个哥哥一人在国子监做博士,一人在书院当夫子。姐姐嫁给了闵大儒的一个学生,生育时难产没了。福王妃懂事起时,就才名远扬。王爷说,福王的学问还不如他。”
瘦猴子与何三贵对视,眨巴着眼睛,眼里噼里啪啦火光乱冒。问川看了他们一眼,又飞快偷瞄了文素素一眼,咳了声道:“王爷的学问,都在字上。王爷的字写得极好,贵妃娘娘当年对王爷唯一的要求,便是写好大字,说大字是王爷的脸面。”
问川道:“福王的学问,皆来自于福王妃。贵妃娘娘说,福王妃读书天分极好,却不似闵大儒,枯木开了花,福王妃还擅持家,用人。福王妃不输给吏部的官员。”
文素素嗯了声,“高士甫她就用得好。”
问川面露不解,文素素道:“高士甫虽是闵大儒举荐,却只看得到福王,经由此事,高士甫就是福王妃的人了。”
问川了然,道:“七少爷说,秦王妃与福王妃都是聪明人,这次吃了大亏,定不会善罢甘休。娘子若有事情,自信决断就是。过两日蔺先生与喜雨也会回京,供娘子差遣。”
文素素沉吟了下,问道:“此事王妃与贵妃娘娘可知晓?”
问川道:“七少爷说,贵妃娘娘在宫里,有诸多不便。娘子机警,应对得快,王妃要先请示王爷,否则,王爷会发怒。”
文素素目光平静盯着问川,他被看得头皮发紧,垂下头不敢与她对视,嗫嚅着道:“七少爷说,娘子能安抚好王爷。王爷累了受了凉,七少爷请他留在了京畿养病。”
齐重渊赶到京畿营受了凉,殷知晦留他养病,这病,还真是严重。
看在殷知晦把他留住,未曾送回京城妨碍人的情况下,文素素未再说什么,让问川先下去洗漱歇息了。
许梨花提了热水到净房,文素素进去洗漱,道:“你拿上两张灰鼠里皮,明朝我们去找高小丫做袄子。”
许梨花应了,“正好,厨娘做饭忙,只有一人能帮着做针线,小的正愁来不及呢。不若老大将狐狸皮也一并带去,要是针线好,干脆让她帮着做了。”
文素素一边洗手,一边细细教着许梨花:“用得起这般好狐狸皮的人家,怎能没有做针线的仆妇。灰鼠皮寻常富裕些的人家也穿得起,就说最近天气冷,来不及,拿出两件请人帮着做一下。”
许梨花认真思索着,道:“老大,小的明白了。先前罗嬷嬷给礼单的时候,小的就在琢磨这王府的规矩,送了什么礼,都会写得明明白白。罗嬷嬷同小的清点过,核对无误后方离开,估摸着是怕仆从下人从中私拿克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