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嬷嬷不清楚的是,为何薛恽那般的人,无论是在以前,还是如今,日子都比周王妃过得顺畅舒坦?
午后,殷贵妃差了人来,告诉周王妃让瑞哥儿准备进宫读书之事。
周王妃忙着替瑞哥儿找伴读,书童,齐重渊歇在何处,梅院的新妾室,她全都没空关心了。
秦王府。
秦王最近风头正盛,走路更是虎虎生风。到了傍晚时分,他昂首挺胸从庭院中穿过,上了台阶来到廊檐下,秦王妃已经从屋内迎出来,曲膝温柔地道:“王爷回来了。”
秦王走得快了些,脸色赤红,汗水沿着脸颊流淌,喘气急促。秦王的身形肥硕,怕热,最讨厌炎炎夏日。
照着以前,秦王定会没有好脸。最近他心情好,待喘匀气后,道:“琅哥儿珩哥儿呢?”
秦王妃让秦王走在前面,答道:“他们方才下了学,回了自己院子。”
进屋后略微擦了把汗,秦王连茶都顾不上吃,道:“阿爹让我将琅哥儿珩哥儿都送进宫读书。”
秦王妃惊讶了下,问道:“圣上怎地提到了此事?”
秦王将瑞哥儿璟哥儿也要一起进宫的事说了,“阿爹最近身子不好,想着要孙儿们在身边,能陪着解闷说说话。”
秦王妃神色微凛,道:“王爷,我恐圣上不只是为了天伦之乐。储君之位依然悬而未决,圣上还得要看皇孙。”
秦王怔了怔,肯定地道:“都说隔代亲,阿爹平时待孙辈们,比待我们兄弟不知亲切几何。阿爹让他们进宫读书,也是老三没了,阿爹受了打击,心比以前软,舍不得孙儿们。”
“再说了,就算阿爹要看皇孙,我的琅哥儿珩哥儿都聪慧伶俐,难道还比不过老二老三那两个蠢货?”秦王端起茶吃了口,神色一片自得。
秦王妃只能苦笑,她没说的是,先前琅哥儿与珩哥儿还闹了一场。珩哥儿聪明,虽年初刚开蒙,大字已经写得比琅哥儿要有模有样。
先生夸赞多了珩哥儿,琅哥儿就不高兴了。先前下学时,兄弟俩走着走着就吵了起来,琅哥儿仗着身高体壮,要揍琅哥儿。他拳头刚抬起,琅哥儿就大哭,跑得飞快来找秦王妃告状,说是哥哥打他。
秦王妃左右劝说,安抚好两兄弟送了回去。琅哥儿有她看着,会老实规矩些。珩哥儿也一样,会收敛着故意激怒琅哥儿,再跑来一通告状。
珩哥儿送进宫,定不会吃亏。只是,琅哥儿虽是秦王妃亲生,她也夸不出聪慧伶俐的话。他霸道蛮横,一言不合就要动手。小儿之间打架无伤大雅,假若圣上立了亲王为储君,琅哥儿是秦王的嫡长子.....
琅哥儿肖似秦王,五官身形,尤其是性情,十足十随了他。秦王对这个长子,自小便极为纵容溺爱,休说岚姐儿,就是珩哥儿都要远远排在后面。
秦王妃不欲惹得秦王不满,斟酌着道:“王爷,瑞哥儿与珩哥儿璟哥儿年岁相仿,几人一道启蒙正好,也能玩到一处去。琅哥儿大了,不屑与年岁小的弟弟们在一起,不若还是让琅哥儿留在府里读书,珩哥儿进宫去。”
谁知,秦王妃的小心翼翼,还是惹来了秦王不快,他沉下脸,生气地道:“阿爹的话,就是圣旨,让琅哥儿留在府里,便是抗旨不尊!你经常称琅哥儿这不好,那不好,要多管加管束。亏我知晓你是他的亲生母亲,不清楚的,还以为你是那恶毒的后母。琅哥儿如何不好了,他懂事听话,结实活泼,谁见了不夸他一句生得一幅有福气的相。要是被阿爹得知你嫌弃他的嫡长孙,你可担待得起!
秦王妃头又开始疼,秦王一意孤行,她除非将琅哥儿腿打断,让他卧床不起,无法进宫。
虎毒不食子,秦王妃眼皮跳了跳,她忙摇头,将这些全抛诸于脑后,暗暗祈求琅哥儿能懂事些。
几个皇孙一起进了宫读书,圣上亲自从翰林院,三殿三阁指了官员为先生。平时白日他们上学,下学后前去承庆殿请安,一起住在承庆殿偏殿,隔几日回府一次。
江南道开始清洗,大多官员都忘记了当时清查海税之事,如今秋后算账,打得官员措手不及,通气已晚,朝堂上下一片血雨腥风。
宫里也不太平,琅哥儿将珩哥儿推下台阶,摔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第九十六章
七月流火, 秋老虎肆虐了几日就难以为继。午后方过,乌云渐渐聚集,在天空低低悬垂, 世间万物都被罩上了一层灰。
“阿爹,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琅哥儿友爱兄弟, 最心疼琅哥儿。定是瑞哥儿使了坏, 定是瑞哥儿!”
秦王急得脸都白了,小黄门拦住了他,他到底不敢硬闯, 跳脚拼了命大喊阿爹,“阿爹,琅哥儿是你的嫡长孙, 珩哥儿可怜啊,他那般聪慧孝顺,阿爹,你要明察。还珩哥儿一个公道啊!”
黄大伴走了出去,客客气气地道:“王爷, 圣上龙体欠安,请王爷莫要大吵大闹,扰了圣上歇息。”
秦王心里骂了声阉狗,阴沉沉地盯了过去。黄大伴目不斜视, 淡定地吩咐小黄门:“莫要忘了规矩,请宿卫过来。”
宿卫便是守卫承庆殿的禁军, 秦王虽不甘,只得强忍着怒意离开。
黄大伴望着秦王怒气冲冲的背影, 轻轻摇头叹息,转身回了大殿。
天气闷沉,秦王浑身上下如浸入了水中,月白府绸长衫变成了淡青,赤红的脸,灰色的唇,眼里淬着狠戾,呼哧着奔回偏殿。
珩哥儿躺在软塌上,郑太医正领着太医给珩哥儿止血扎针。
秦王妃魂不守舍坐在一旁,握住了他的小手,双目红肿得快睁不开,不断流泪。
琅哥儿整个人痴痴呆呆立在角落,有水迹,在他脚边蔓延开。
殷贵妃坐在一边,望着满屋的混乱,微叹了口气,对秦王妃道:“我也是当阿娘的,知道你心急难受,就不多劝你了。你好生守着珩哥儿,我替你看着琅哥儿,他吓坏了,唉。”
秦王妃虽明白殷贵妃这时肯担起这份责,不过是要展示大度,秦王妃却承她这份情。
殷贵妃执掌后宫多年,琅哥儿能放心交给她看顾。如今的情形下,殷贵妃生怕琅哥儿出事,哪会害了他。
现在她也不想看到琅哥儿,惟恐自己会亲手掐死他。恨不得躺着人事不省的人,不是她的珩哥儿,而是他!
秦王妃哽咽着欠身道谢,殷贵妃叮嘱了郑太医正几句,伸出了手臂,罗嬷嬷忙上前,将她搀扶了起来。
殷贵妃挪着脚步,走到琅哥儿面前,温和地道:“琅哥儿,阿娘要守着弟弟,太医在给弟弟诊治,你是个好孩子,莫要担心,且随着我去歇一阵,好好睡一觉,睡醒之后,弟弟也醒来了。”
琅哥儿愣愣看着殷贵妃,她的脸像是橘子皮一样黄,眼珠也灰中带黄,他不由得瑟缩了下,往后退了两步。
殷贵妃对琅哥儿身后,同样吓得没了人色的书童道:“快扶着些琅哥儿,取了他的换洗衣衫取了,去换一身干爽的衣衫。”
书童回过神,赶忙上前扶着了琅哥儿,罗嬷嬷叫了两个小黄门,上前帮着书童,一起将琅哥儿带出了偏殿。
秦王冲回偏殿,与殷贵妃琅哥儿一行迎面相遇,他顿了下,立刻冲上前,将琅哥儿拽到了怀里。
“你要作甚,你要作甚,你害了我的珩哥儿还不够,还要害了我的琅哥儿!”
琅哥儿一下扑到秦王怀里,扯着嗓子大哭起来:“阿爹,阿爹救命啊!”
殷贵妃来回走了一趟,已经累得浑身脱力,秦王咆哮大喊,琅哥儿嘶声大哭,她着实没了力气,对着罗嬷嬷虚弱地道:“扶我回宫。”
秦王阴毒地望着殷贵妃一行,朝地上狠狠地淬了口:“呸!假模假样充当好人,母子俩都不是好东西!”
琅哥儿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闭着眼睛只管哭喊阿爹救命,秦王厌烦地道:“闭嘴!”
琅哥儿的哭声被吓了回去,伸长脖子,打了个长长的嗝。
秦王推开琅哥儿,对伺候的小厮道:“带他回王府!”
小厮拉着琅哥儿离开了,秦王疾步进屋,软塌前围满了人,他面目狰狞,挥舞着手臂吼道:“滚开,滚,都滚!”
屋内伺候的人害怕,哗啦啦退了出去。郑太医正对秦王妃低声回禀了几句,秦王已经挥拳来到了塌前,他胡乱见了礼,朝太医们使了眼色,赶紧逼退出屋。
珩哥儿小小的身子躺在塌上,小脸惨白,染上血渍的衣衫已经更换过,只在伤口的发髻边,留着些干涸的血,发丝纠结成团。
秦王妃握着珩哥儿的手,侧身在塌边一动不动坐着。珩哥儿的手心冰凉,秦王妃舍不得放开,将另一只手覆了上去。
秦王呆呆站在那里看着珩哥儿,不知为何,他感到莫名慌乱。他不敢多看,片刻后便狼狈移开了目光,急转身在殿内走来走去。
秦王妃仿若未闻,只一下下,轻轻抚摸着珩哥儿的小手,“阿娘在,阿娘在,珩哥儿莫要怕。阿娘陪着你,阿娘陪着你。”
秦王的脚步声咚咚,响声震天。秦王妃怕珩哥儿听不见,便俯身贴着他,呢喃着,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安抚着:“珩哥儿莫怕,阿娘在,有阿娘在。”
秦王收着下颚,眼珠上翻,朝秦王妃飞快瞥一眼,狰狞又凶狠。
“贱妇!”秦王咬牙切齿地骂,也不知他是在骂谁。
珩哥儿躺在那里,生死难料。秦王平时虽最宠琅哥儿,珩哥儿到底也是他亲生儿子,如何会不心疼。
最令秦王不安的便是,先前他被黄大伴拦住了,没能见到圣上。
黄大伴只是圣上身边的一条阉狗,若非领了圣意,他如何敢拦住自己!
秦王额头的青筋突起,他遭了算计,肯定是齐重渊在算计他!
秦王府进献锦绣布庄,百姓官员皆齐声夸赞。圣上却将办江南道官员的差使,交给了齐重渊。
锦绣布庄的金山银海,统统打了水漂!
秦王妃头像被人狠狠拽住又松开,疼得她呼吸都困难,眼泪顺着眼角,落到耳朵里,耳中嗡嗡作响。
对着秦王的无能狂怒,辱骂,秦王妃早已经熟练到充耳不闻。
秦王没蠢到这个份上,但他先已经慌了,悔了,怕了!
秦王妃也怕,她的珩哥儿,她的岚姐儿。
若没有他们,她就能如闵穂娘那样,不管不顾疯一场。
“她安的什么好心,她要害了琅哥儿!”
秦王骂得唾沫横飞,骂了殷贵妃,再抬手指着秦王妃,“琅哥儿被害死,就恰好顺了你的意!你不喜琅哥儿,你巴不得他死!”
“毒妇!你个毒妇!琅哥儿怎地就不好了,你恨得要他死!”
“我倒了八辈子霉,才娶了你这么个毒妇!王府就你生了儿子,将我其他儿子都害死了,让他们不得出生!你还要再害死琅哥儿,你存心要我绝后!”
秦王的咆哮怒骂,从殿内传出来。殿外的一众人噤若寒战,深深垂着头,恨不得堵住耳朵,生怕被牵扯进去。
郑太医正不敢再听下去,留下两个太医候着,匆匆前去了正殿。
承庆殿笼罩在乌云中,明黄的琉璃瓦灰蒙蒙,殿内昏暗阴森,药味浓烈。
圣上倒在软塌上,脸色清灰浮肿,嘴唇与脸的颜色一样,搭在身上的锦被微微起伏,远远看上去仿佛已经大行。
黄大伴寸步不离守着圣上,看着小炉上熬煮的药。郑太医正轻手轻躬身上前,他打了个手势,郑太医正便在离软塌一射之地站住了。
“珩哥儿如何了?”黄大伴上前低声问道。
郑太医正眼神飘向软塌那边,愁眉不展道:“伤口不算深,血已止住,只伤了头,要待他醒来方能看出好歹。”
黄大伴暗叹了声,“伤了头确是麻烦之事。秦王与王妃可到了?”
郑太医正嗫嚅着,将秦王吵闹之事说了,“先前周王爷将瑞哥儿与璟哥儿一起,领了回去看顾。王妃守着了珩哥儿,我已药方交给了随嬷嬷,先熬煮好药,待珩哥儿醒来后服用。”
几个皇孙一起上学,珩哥儿最为聪明,学习最好。璟郡王与瑞哥儿居中,琅哥儿学习最差。
都是金尊玉贵的皇孙,又正是淘气的年岁,平时会互相拌嘴,吵闹不休。这次不知是谁起头,珩哥儿琅哥儿这对亲兄弟起了争执,琅哥儿被激怒,嗷嗷叫着撞开了瑞哥儿与璟郡王,挥拳欲揍珩哥儿。
珩哥儿见机不对,转身就逃,一时没看清脚下,从白玉台阶上滚了下去。
电光石火间,伺候的小厮宫人尚未回过神,珩哥儿便已经躺在了地上。
郑太医正说完,欲上前替圣上请脉。黄大伴拦住了他,摆摆手,叹道:“圣上好不容易方睡着,你且过一阵,等圣上醒来之后再请脉。”
圣上最近的身子每况愈下,食欲不振,夜尿频繁且排解困难,浮沫中已带了血。
郑太医正见过如圣上一样的病患,已经药石无医。圣上的身体状况,只有秦谅等几个心腹重臣知晓。
黄大伴自小伺候圣上,深得圣上信任。先前圣上得知珩哥儿出事,一口气差点没能上来,郑太医正已经先来替圣上施过针,开了药方,忙放轻脚步退了下去。
初秋的雨,从乌云间淅淅沥沥洒落,水意从窗棂空隙处涌入,大殿内一片昏暗。
圣上喜欢明亮,黄大伴取了火折子,点亮几盏八角宫灯放在角落。灯光氤氲,黄大伴眼前也亮了起来,余光瞄见圣上不知何时已醒来,面若死灰,双目失神望着某处。
黄大伴心神微凛,躬身上前:“圣上,药正好温着,老奴伺候圣上服药。”
圣上没回答,哑声道:“珩哥儿可有醒来?”
黄大伴忙将珩哥儿的情况说了:“圣上且放宽心养病,先保重龙体为上啊。”
圣上问道:“老大呢?”
黄大伴踟蹰了下,先前秦王喊得那般大声,圣上肯定听到了,他犹豫着,想要将偏殿的事掩饰一二,圣上缓缓转头,朝他看了过来。
黄大伴对着圣上凌厉的眼神,连忙垂下了头,不敢再隐瞒,将秦王如何吵闹,一五一十如实回禀了。
圣上躺在那里,一言不发。失望如乌云,层层叠叠涌来,他终是疲倦地闭上了眼。
黄大伴不敢打扰,只能将药放到一边,准备待过一阵,再重新煎一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