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祈放下杯子,转头看江稚茵,眉头往上蹙,像是在说:你看他又怪我。
江稚茵一口凉拌菜卡在喉咙里,心说你看我也没用,我还能替你讨回公道不成……
大概又过了五六分钟,店里散了两桌席,显得没有那么热了,卓恪方才回来。
他一落座,气氛就显得尴尬起来,陈雨婕咳嗽几声,沉默地吃东西,邓林卓紧张地把白酒当水喝,被呛了一嗓子,脸涨得通红。
卓恪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抿起唇,又跑到店外回了个电话,这次他们什么也没听见。
邓林卓八卦地问:“给他打电话的到底是谁啊,卓哥真去给人当……那啥了?”
那几个字他不好说出口。
这一桌里也就闻祈跟他关系好一点,但是他守口如瓶:“这是别人的私事。”
邓林卓“嗷”了一句。
在卓恪方打电话的这段时间里,菜差不多都上齐了,因为是川菜馆,清淡的菜里多多少少也掺一点辣味,她注意到闻祈的筷子移过了几道菜,最后只是蹙眉继续吃白米饭。
她多看了几眼,让陈雨婕帮忙把对面的几道没什油水的素菜推过来,然后移到闻祈面前。
闻祈抬了眼皮看她,江稚茵倒是很无所谓,觉得这种事无足轻重:“可以吃这些,不然就再加个菜,跟后厨打个备注。”
他说不用。
卓恪方回来以后大家也刻意避开话题,他敛着眸解释:“不用战战兢兢的,我没那么小心眼。”
邓林卓挠挠头:“我也是怕你错过什么急事,没给你们的关系造成困扰吧?”
“关系?”卓恪方冷淡咬字,“我和她本来也没有实质性关系,不用在意。”
这一番话又让邓林卓语塞起来,他只能“嗷嗷嗷”地应了几声。
卓恪方的情绪看上去没多好,跟邓林卓拼了几杯白酒,俩人酒量都差,邓林卓又大大咧咧问出口:“卓哥,那人到底谁啊,听起来比你大,你别糟践自己,人再有钱也不能、不能……”
他迷迷糊糊的,说话也断断续续,说不出个好歹来。
卓恪方也有点断片,耳朵脖子都被酒精浸红,眼睛耷下来:“她叫成蓁,成国立的女儿,经常上财经周刊的那家公司的创始人。”
江稚茵不太关注这些,她倾身去问陈雨婕:“成国立?很有名吗?”
陈雨婕用手靠在嘴边跟她小声解释:“有钱的都有名,总之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接触到的人物,我也忘记之前从哪个营销号那儿听的了,成蓁的妈妈生病去世了,成家似乎还有个小孩,不知道是流产了还私生子什么的,反正没见到过。”
说到这里,江稚茵还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当年这事被营销号爆料以后,很多网友都玩起了梗,说什么:“爸爸爸爸开门啊,我是你流落在外的孩子”“天杀的,我一看就知道这是我的亲生父亲”……
她笑笑,觉得这种事跟中彩票一样玄乎,都等着这样的大奖砸到自己脑袋上。
本来都吃得差不多了,邓林卓趴在桌子上迷糊了一会儿,闻祈搀着他胳膊说该走了的时候,他就晕晕乎乎地说:“诶,对了,我把生日礼物寄到你学校了,怎么你没收,又给我退回了。”
闻祈缄默不语,半晌以后只吐了五个字:“没收到消息。”
“放屁。”邓林卓骂着,“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了。”
江稚茵原地怔了一会儿,她追上去,趁邓林卓还有点意识,问个究竟:“生日?什么时候的事?”
“九月八号啊,那时候你不是跟闻祈一起待在海城吗,你没陪他过生?”
她张了张嘴,如鲠在喉。
邓林卓跌跌撞撞地来拍她的肩膀,批评着:“你看你,不用心嗷,咱们哥儿本来就是个闷葫芦,你不问他就不提。”
坐在车上的时候,江稚茵查看手机日历复盘着时间,将日子倒退,她记得那天,自己跟闻祈说要住在陈雨婕家。
也许闻祈那天本来是打算让她陪着过生日的,只是她不经意间拒绝掉了。
回家以后,江稚茵把书包拉链拉开意炼西,闻祈问她:“你要先洗澡吗?”
她摇摇头:“我收拾一会儿,你先去吧。”
趁闻祈洗澡的时间,江稚茵打开冰箱,拿了一筒挂面出来,好在冰箱里还有卤牛肉之类的存货,能做一碗比较丰盛的面条。
闻祈趿拉着拖鞋出来的时候,江稚茵正带着手套把盛好的面端上桌。
“刚刚你也没吃多少,这个算我补偿你的。”
他低头瞥了一眼:“补偿什么?”
江稚茵一边摘下防烫手套一边说:“你那天,过了生日了吗?”
她在心里想,如果有就好了,自己就没那么愧疚。
可是闻祈偏偏说“没有”。
他拉开凳子坐下,头顶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桌面上,白皙的脖颈上还挂着没擦干的水珠,从浴室走出来的人整个身体都仿佛散发着热气,眼睫也是潮湿的,遮住黑压压的眼底。
“不过没关系,那个生日是王奶奶定的,我的生日不在那天。”
闻祈捏着筷子挑开面条,说得分外肯定,就像是知道自己的生日究竟在什么时候。
他总是和福利院的孩子不一样,大家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自己是在春夏秋冬哪一天出生,都分外地想探明自己的身世。
可闻祈偏偏不,似乎什么都知道,并且非常想忘记。
江稚茵只知道他耳聋是后天造成的,王奶奶说给闻祈治耳朵的医生诊断他耳朵遭受过不可逆的重击,于是听力大大减弱。
可她不知道是谁造成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之前也一直未曾想过去探究。
回过头来才觉得自己对这个人有所辜负。
“他给你打个欠条吧,以后你叫他帮忙的时候,他都会在。”
说完这句话,她正嘀嘀咕咕地去找可以写字的纸,闻祈的筷子却停了又停,他问:“‘以后’,是多久?”
窗户外正对一条宽阔的国道,时而有汽车鸣笛。
闻祈发出短促的疑问:“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一千年?”
江稚茵寻找的动作停滞住,她直起身子,回头对上他沉默的眼睛,仿佛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那分外难捱的十二年时光。
她鬼使神差地问:“你想要多久?”
江稚茵觉得现在一定不是自己的大脑在掌控这副躯体,她怎么会问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闻祈只笑一下,从鼻间叹出一口很轻的气,像是笃定地觉得,她只是随口许诺,其实未必真的能给得起。
“算了。”他说。
江稚茵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皮质本子,想撕一页下来,结果打开卡扣以后从里面掉出一张纸条,她捡起来,看见自己熟悉的字迹,尾句仍旧是那个“那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她眸光轻轻颤起来,心里突然泛出异样到她难以称呼的情感。
“你不说,怎么知道他做不到。”
笔尖滑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声音,闻祈看见她推过来的纸条,有效期写着一万年。
“直到下辈子也有效。”
江稚茵的语气倒是轻松,但闻祈却连呼吸都不稳,眼神沉重发狠,一点点扫过那几个字。
他咬住牙齿,声音从齿缝里飘出来,表情如枯掉的树干,好像要一层一层爆开树皮,露出斑驳的内里来:“你总是这样,随随便便承诺,一次也做不到。”
“挚友会陪伴彼此一万年吗?
她踩着闻祈的影子,脚被钉在原地,挚友那话完全是她下意识说的,因为从没往别的方向考虑过。
但一万年也是她自己说的,江稚茵变得无措起来,张着嘴舌头却打结,不知道要解释什么、如何解释。
闻祈又说:“骗他的也好,你不能反悔。”
第26章 金鱼
煮好的面条在碗里浸没了太久,已经变得有些坨掉了,闻祈慢慢用筷子挑散,低头吃着,又变成一副什么也没说过的样子。
只是默不作声地收好了那张纸条。
江稚茵含糊其辞:“写给了就一定能做到。”
闻祈眼睛偏了一瞬,因为被骗过,所以已经不信她了,也没有太多情绪来回答她,她就站到他桌对面的位置,两只胳膊压在桌子上,微微弓着身,见他吃面比刚刚在饭桌上多了一点胃口。
江稚茵也不想让气氛再沉闷下去,她本意也是想给闻祈补个生日,毕竟上次他也很认真地给自己庆生了。
于是她逃离开已经难以进行下去的话题,稍稍回忆了一下,另起话头:“他再小一点的时候,大概刚上初中,学校是寄宿制,他生日那阵又碰上期末,不赶巧,他妈就会在他放假的时候给他煮牛肉面吃。”
闻祈静静听她说话,小半碗面下肚。
江稚茵说着说着就笑:“她厨艺也不咋地,牛肉煮得咬不动,但他还是特别感动,就觉得,哇,能在考完试以后吃这样一碗牛肉面,真是人生无憾了。”
对面的人为了防止油滴溅上衣服,把袖口挽到胳膊肘,半截小臂跟发光一样,明晃晃的白,从纸盒里抽了一张纸擦嘴。
江稚茵弯弯眼睛,再次笃定地承诺:“虽然他厨艺也不怎么样,但是,他是说真的,只要你希望,以后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能给你做。”
闻祈捏着纸巾的手一顿,他眼皮颤动一下,扯动嘴角,自嘲道:“等你以后交了男朋友,晚上也能来他家给他做?”
江稚茵瞥向别的方向,认真地思考了几秒,给出回答:“他应该不会交太小心眼的男朋友吧。”
闻祈眉毛一皱,沉默良久后回了个短促的鼻音。
为了让闻祈心情好点,江稚茵开始信口开河:“对吧,他总不能干涉他交正常的异性朋友吧?控制欲太强不是很恐怖吗?”
他撇开眼:“……他知道了。”
她都把话说成这样了,搞不懂闻祈怎么还是一副恹恹没精神的样子。
算了,这个人要是太活泼才让人觉得惊悚。
那碗牛肉面最后还是见底,闻祈自己把碗洗掉了。
半夜江稚茵起来上厕所,发现客厅的窗户被打开了,浅蓝色的月光在顶部投出树影。
可已经深秋了,即将入冬,树木多生枯槁的枝干,蜿蜒伸到窗前。
江稚茵怕夜里太冷,顺手把窗户关上了,窝在沙发上的人扯了扯被子,突然轻声开口:“生日礼物,送他一条金鱼吧。”
像是梦呓一般轻缓的声音。
她甚至分不清闻祈这时候究竟是不是醒着,于是迟疑着没有出声。
紧接着他又说:“他没戴助听器,听不见,就当你答应了。”
听不见是怎么知道她起夜的?
难道一直没睡,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或者看窗户?
江稚茵象征性回了一个“好”,眼皮又重得不行,回房继续睡觉了。
这件事当时她只是嘴上应得快,周末过后又开始赶早八的课,她一转头就给忘掉了,每天都在教室和实验室两边跑。
好不容易有了歇脚的时间,江稚茵正打算好好睡个懒觉,结果早上还没睡醒就听见一阵敲门声,她身子还陷在床里,听见声音稍稍睁开双眼,看见闻祈换了一件黑色冲锋衣,正抬手把衣服拉链拉到头,漆色的头发也打理整齐了,看上去是准备出门的样子。
江稚茵嗓音又懒又哑:“你今天要出去吗?”
闻祈静默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捏着冲锋衣的拉链,唇角不悦地下撇了一瞬,然后一字一顿地提醒:“金、鱼。”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好半晌才想起来自己前段时间答应他去花鸟鱼虫市场买金鱼。
于是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从床上坐起来,伸手了两把头发,道:“他知道了,现在就去。”
最近降温降得厉害,秋与冬似乎难分彼此,世界变得只有夏冬之分,春秋都是急急奔过。
海城的花鸟鱼虫市场人并不太多,兴许是天气太冷,又或许是比起不可爱又冷冰冰的植物和鱼,去宠物店买一只亲人的猫猫狗狗才是大家的首选。
江稚茵觉得手有些冷,一直揣在兜里没拿出来过,闻祈边走边讲看,冲锋衣的领子戳刺着下巴,市集里多是一些采买的大爷大妈,鸟叫声此起彼伏。
他们选了一家看上去没那么起眼的店,坐落在整个市场最边沿,看店的是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白了半边头发的阿姨。
店里摆放的水缸都挂了灯光,小小的金鱼成群结队地聚集在透明玻璃缸里,水缸深处还布了景,塑料的珊瑚立在细沙里,被金鱼薄薄的尾巴扫过。
江稚茵微微弯下身子,注视着金鱼的眼睛和漂浮的尾鳍。
她用指尖点上玻璃缸,回头问闻祈:“他们小时候养的是这个品种吗?”
闻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来,靠在她旁边跟她弯到同样高度,眼睛略略向下垂,良久后出声:“记不清了。”
江稚茵有些失望。
她一直以为闻祈能记住所有事,原来也会有忘掉的东西。
金鱼的品类也有许多,她并不能熟稔地认出所有品种,又向店主寻求了一些建议,问她哪种鱼生命力最顽强,不那么容易死,她实在不想再跟什么东西告别。
后来他们在本就狭小的出租屋里置办了一个方形鱼缸,放在矮柜上,江稚茵把彩色的灯一插上,仿佛小小的玻璃缸里也能盛下极光。
她偏头看了眼外头阴掉的天,唉声叹气:“你说是不是现在就得买个加热灯了,天气太冷的话鱼会冻死吧。”
玻璃折射出明亮晃眼的灯光,从她鼻尖落到唇上,琥珀棕色的眼瞳里也映上去一些,随着她哀愁眨眼的动作一张一合,明了又灭。
闻祈的手指压在白炽灯开关上,微滞,最后又撤回,让整个房子保持这种昏暗的状态,他就好多看一会儿。
“你有在听他说话吗?”江稚茵嗔怪他。
“听了。”他说,“明天买。”
这对话太过自然,像结婚多年的老夫老妻偶尔闲下来说起的碎语闲言,她怔愣好一会儿,又不太自在地把头转回去,往水缸里丢了几粒鱼食,引得橙红色的金鱼争先恐后抢夺,在水面荡开一个又一个圈。
学校里还留了课程作业,要小组几个人一起完成一份PPT,江稚茵洗完澡以后把电脑架在茶几上排版,闻祈坐在对面画设计图,两个人各自占了桌子的一边。
她没什么收纳意识,要用到什么书就随手丢在脚边或者沙发上,期间手机响了好几次,似乎有人发了消息来,那人是通过一个班级群里私聊的她,备注上还有学号姓名,江稚茵还以为是什么学术性的视频,没什么防备就点开了。
开头是几秒的黑屏,她古怪着怎么没画面也没声音,还把手机音量开到最大,结果从第十二秒开始事情就变得不对劲起来,哼哼唧唧的喘声猝不及防从手机孔里往外冒,江稚茵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弯,居然下意识用手去捂,手机一子掉在她腿上,里面的声音仍旧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