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份证是初中的时候办的短期的,现在也快到期了,就想回去更新一下,顺便陪陈雨婕一起去做定期的检查。
陈雨婕的爸妈这几天走亲戚,都不在家,江稚茵就想着陪她一下,两个人搭个伴总归让人安心一些。
因为滨城地理位置更偏北一些,气温也比海城低一些,江稚茵在海城尚且只穿个秋衣秋裤,在滨城得加毛衣。
下高铁的时候,冷风迎面一刮,江稚茵原地打了个冷颤。
因为是临时回来待一晚上,江稚茵并没有带衣服,下车以后跟着去陈雨婕家休憩了一会儿,两个人点的外卖还要一会儿才到,江稚茵从自己随身的小钱包里掏出两对耳饰来。
陈雨婕惋惜:“他没有耳洞。”
江稚茵摆摆手:“他也没有,这是耳夹,你看,他买了一对差不多的蝴蝶形状,以后他俩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戴,晚上回来就摘掉。”
蝴蝶翅膀上还镶着彩色的水钻,江稚茵的是粉色的,陈雨婕的是蓝色的,水灵灵的像刚从池塘水面上飞起来一样。
她替陈雨婕夹在耳垂上,还问她痛不痛,松紧是不是合适,两个人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江稚茵盯着镜子里的两个人嘻嘻笑出来。
吃过饭以后两个人才悠哉悠哉地向医院赶,她陪陈雨婕去了医院三楼的肾内科,因为是周末,医院里排队等着叫号的人还有不少
江稚茵在外面的凳子上坐了一会儿,起身想去厕所,走出肾内科的时候看见对面是心血管内科,里面的人要少一些,于是她很清晰地看见了江琳的身影,从科室里出来,手里捏着一沓白色单子,正囫囵往包里塞。
那几秒里,江稚茵以为自己认错,也许世界上有另一个人也住在滨城,也背着PINKO的小皮包,也有那么一件灰色针织衫的外套。
她在原地呆了几秒,然后拿出手机拨出一个电话。
隔着一个六平方米大的圆形扶梯,江稚茵看见对面穿针织衫的女人停下脚步拿起了手机,与此同时,她听见江琳的声音从自己手机扬声器里传来。
“干什么呢,她还在上班。”
“……妈,你去心内科做什么?”
“……”
电话那边稍显沉默,对面的江琳讶异地环顾四周,终于看见了站立在对面的江稚茵,江琳把手机慢慢拿远,最终只是低头摁了挂断。
江稚茵绕过环形扶梯,一步一步走近她,又不死心地抬眼看向她身后的科室牌,明晃晃地写着“心脏内科”几个字。、
“你不是说身体没问题吗?发给她的检查报告是假的吗?”
“……她就来做个检查。”
江稚茵朝她摊开手:“那把你塞进包里的东西给她看。”
江琳踌躇了一会儿,心知这次绝不是含糊一下就能糊弄过去的,于是只能任由江稚茵掏出她刚塞进皮包里的几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页。
最后的诊断结果赫然写有【肥厚型梗阻心肌病】。
一种遗传性心脏病。
说明江琳早就知道自己有家族性遗传病,只不过故意瞒着不让她知道,如果不是她今天偶然撞见,或许等到某一天她在家里病发了,江稚茵都无从得知。
那几页检查报告江稚茵翻来覆去地看,每个偏旁部首却仿佛在她眼前跳舞一样,一个接一个跳进她眼睛里,然后顺着血管流到心里,在心脏上不断踩踏着。
“我没发现的话你就打算一直不告诉我吗?”她说。
江琳安静了很久,突兀叹出一口气:“告诉你只会让你增加无故的担心,无论你知不知道,这个病都在那里,又改变不了。”
妈妈揉弄着眉心:“我在这儿站累了,回去再说吧。”
家里的陈设变得很乱,江琳挑开沙发上乱丢的衣服,腾出一个位置,让她先坐下。
其实江琳的病情一直被控制得比较好,她心态放得很稳,并没出现过大喜大悲的情绪,秉持着活一天算一天的态度,从不与人置气。
“我选择领养孩子,就是因为我们家有遗传性心脏病,没必要再生一个孩子来人间受罪。”江琳两手交叉搭在大腿上,视线突然变得很空,“但我之前……有过一个孩子。”
江稚茵偏头看向她,江琳也回视她,嘴角向上扬起,神色变得温柔又惆怅:“在领养你之前,我生过一个孩子。”
她已经很久不曾提过那段仿若长在骨头上的疮痍一样的时光。
再次听见冉清岳的名字,已经是那个男人的死讯了,她后来也再没有见过自己和冉清岳的孩子。
江琳在好多好多年以前,确实想过自己要当一个合格称职的母亲。
她说自己绝不能像自己的妈妈一样,生下孩子以后就不管,要么就不要生下一个带病的孩子,一旦决定生下来,她一定会尽力抚养,尽自己最大努力去爱她。
但是,原来无论当时立下誓言的时候有多诚心多坚定,在你后悔的时候,还是能找出一万个理由说其实你也是被逼无奈。
第29章 金鱼
那时候医疗技术不太发达,江琳的妈妈去世得很早,她是在七岁被父亲带去医院的时候才得知自己有家族心脏病。
长大一些以后发过几次病,她时常请假,学校并没有好好去,进度比别人落下大半,虽然每天都在很勤奋地追赶,但始终是年级倒数,看着自己怎么也救不起来的分数,江琳也逐渐变得疲惫。
反正爸爸说高中毕业后直接给她安排个打杂的文书活儿,她其实并没有必要把书念得太好。
于是在她十几岁的少女时期,上课就借口上厕所,一待就是半个小时,躲在厕所隔间里玩手机,时常听见外面抽烟的女生们讨论学校里谁谁谁最帅。
那就是她第一次认识自己初恋男友的途径――通过别人之口,江琳听到了那个人的名字,冉清岳。
罕见的姓,类似于偶像剧男主的名字,别人口中形容她多么拽痞,长相多么俊朗,敢跟老师对着干,干着逃课打架等等等等普通人根本不敢做的事。
这让江琳想起无数本自己看过的台言小说,于是心脏就怦怦跳起来。
冉清岳,就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只是后来她怎么死的,死到哪里去了,江琳完全搞不清楚,也没有精力去追究。
而那时的她情感经历匮乏,单亲家庭长大,对恋爱充满少女心的憧憬和向往,很快就成为了冉清岳池子里的一条鱼,认为她做什么都对。
她染头发很帅,她穿黑色皮夹克也好酷,在路灯下叼着烟的场面颇有小说男主那味儿,江琳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玛丽苏的形容词都冠在她身上,什么“含笑的桃花眼”“暧昧撩拨的言语”“多情缱绻的目光”……
十七岁的江琳完全不在意这个人是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不在意她每天混吃等死就会逃课打游戏,跟一群狐朋狗友花天酒地,冉清岳把抽了一半的烟往她嘴里送,看她被呛得脸红就低哑地闷声笑,江琳说自己生病了,不能碰这种刺激性的东西,冉清岳笑笑,摸她的头说“好好好,下次一定记得。”
“天啊。”她发着愣,少女怀春般在心里想,“我也好像书里的女主角。”
江琳甚至觉得喝酒、抽烟、染着满头蓝发都男人不羁气质的体现,她喝酒的坏毛病就是跟冉清岳学的,尽管她知道自己不能喝,但是总是想,这样好像能哄她高兴,于是喝了一次又一次,有了酒瘾。
那时的她就是能够被不良少年一碗白粥就哄得团团转的傻逼。
初尝禁果就是在她十九岁的时候,她那时候已经按照爸爸的安排进了当地小县城的一个小公司,每天干着复印打印做表格的工作,一个月有四千多工资,几乎一半都要供给冉清岳用。
“万一她有什么天赋异禀的才华呢?我这时候接济她,她会记得我的好的,冉清岳那么厉害,以后应该会成为富豪吧,那我的人生也好过了。”
江琳如是想着。
在冉清岳小出租屋的沙发上,她的衣服被揉成一团,被刺痛感贯穿的时候还觉得这是一种荣幸,等到冉清岳如她自己所言那样白手起家,日子肯定就好过了,到时候再把她介绍给爸爸。
她刚满二十岁的时候就怀孕了,江琳看着验孕棒上两条杠,摸着自己的肚子,还怔怔想,就算生下一个有遗传病的孩子,冉清岳应该也不会嫌弃的,她这么多年也活得好好的,她的孩子也肯定可以在她的抚养下长命百岁。
――她一定不能像自己的妈妈那样,生下孩子就不管,她一定会是一个温柔贤惠的母亲。
江琳把这件事告诉冉清岳的时候,她还如沐春风,用耳朵贴着她肚子说一定会努力挣钱,换大房子。
在孩子六个月大的时候,她在酒吧缭乱的灯光里捕捉到了和女人贴身热舞的冉清岳,江琳气急败坏,一边大哭一边质问她为什么这样。
冉清岳对她说:“我不是一直这样吗?你第一天认识我?”。
那一刻,江琳脑子里如有白虹贯过。
是的,这个人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从前她觉得这是男人身上迷人的特质,但在自己真的走进社会步入生活以后,才发现冉清岳的所有举动,都是恶习,都让人作呕。
临产前夕,她半夜羊水破裂,心急地给冉清岳打电话,却得到一个空号的提示音。
江琳浑身大汗拨通120,被救护车抬到医院,难产,总产程将近十五个小时才把孩子生下来。
等到她被推出产房,看见的第一个人不是冉清岳,而是自己的父亲,江琳已经没有半分力气,不然她在这时应该会嚎啕大哭。
那时她二十岁,被初恋抛弃,在这么年轻的时候生了一个孩子,一出生就被诊断为先天性心脏病。
江琳靠在病床上,哽咽着说怎么又是这个病。
明明自己早就知道,她生的每一个孩子都会得病,却以为自己能给孩子一个幸福的家庭,以为会有爱她的丈夫,以为她能够陪一个男人长大。
所有的积蓄都没了,她爸爸没几年就要退休了,江琳自己还有难以治愈的遗传病。
她的一生都毁了。
在医院的那段时间里,江琳无休无止地哭泣,孩子哭着要喝奶,她不曾喂过一滴,只是抑郁到成天淌泪。
“你就是她带来克我的,索我命的鬼!”在情绪异常激动的时候,她开始口无遮拦,心跳急速加快,好几次又住进急诊室。
江琳已经完全忘记,之前她说过一定不会像自己的妈妈一样抛弃自己的孩子。
出院的第一周,周日下午,她双眼空洞地抱着孩子,站在一家老平房的门口。
这里是一片老街区,监控也不普及,甚至连地面都是坑坑洼洼的。
这是冉清岳的老家,她妈妈就住在这里。
江琳什么也没说,打了电话,把孩子放在老人家门口,说这是冉清岳的孩子,她联系不上冉清岳,让她照看着。
在这以后一个月,江琳继续按部就班地工作,麻痹自己忘记一切,试图催眠自己其实从来没遇到过那个人其实她高中毕业后直接托爸爸的关系进了小公司当文员,然后上了三四年的班;其实她没有谈恋爱也没有结婚,更没有生过孩子。
她绝不会再生育。
结果在某一日上午,江琳接到一个不知名电话,冉清岳终于联系了她,冷嘲骂她无知,以为用一个孩子就能缠上她,她让她别像口香糖一样粘着自己。
江琳那一瞬间非常想笑。
她确实无知,不然也不会一度迷恋这样的烂货,做着让浪子回头的美梦,她甚至觉得被冉清岳碰过的自己无比肮脏,晚上睡觉前恨不得用刷子洗掉自己一层皮。
夜里做梦的时候又梦见了那个朝她伸手啼哭的婴孩,江琳一连一周夜不能寐,开始大把大把掉头发。
遇见江稚茵是在她下班途中,路过那家福利院。
江琳只知道这个院子的主人姓“王”,是个终身无法生育的女人,前几年做生意攒了一点钱,后来就买下这处老院子做着慈善的事。
慈善是留给有钱人做的,像她这样自顾不暇的人,根本谈不上什么良心不良心。
江琳总是站在那个院子前,就那么看一会儿,也不敲门,也不进去,她听见里面有别的小孩玩闹的声音,听一会儿就掉头走掉,然后过几天又来。
如此持续了四五个月,偶然一次,院子里那个王奶奶出门泼水,看见她呆呆站在门口,便与她打起了招呼。
江琳听见自己很勉强地笑:“听见您家好多小朋友,很热闹的样子。”
王奶奶和蔼地“哎呦”一声:“热闹什么啊,小鬼头们净捣乱。”
她想说点什么,张张嘴以后却只是落寞地低下眼睛。
“你想进来看看吗?”老人说,“我这里偶尔也会有家庭来领养。”
“我没有家庭。”江琳实话实说,“我没有结婚,也生不了小孩了。”
被打开的大门门缝里突然钻出来一个小脑袋,扎着两个一高一低的羊角辫,眼睛很大,瞳仁是少见的琥珀色,看见她以后,一双鹿眼睁得好大,嘴巴圆成“O”型:“大聪明你快叫哥儿她们来看,漂亮姐姐要来领养我们了。”
里面的小孩叫她“茵茵”。
江琳一时怔住,她摆摆手想说自己并没有领养的想法,又看见那小女孩弯着一双月牙般的眼睛冲着她笑,用一副软软的腔调惋惜着:“啊――我梦里的妈妈就是这样的。”
世界上还有人,顶着那双剔透如玻璃般的眼睛,想让她这样的人做妈妈。
是了。江琳突然这么想。她生下来的孩子就该是这样健康活泼可爱的就好了。
王奶奶说她这里的孩子最小的都六岁了,早已经过了不知事的年纪,小孩子都很调皮。
江琳在这一刻突然想起自己在怀孕期间也曾温柔地摸着自己的肚子,说自己将来一定会是一个贤惠温柔的好妈妈。
当她推开院长屋子的门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又看见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毫无顾忌地大笑着,让一个小胖子帮她挖湿土里的蜗牛壳。
小胖子看上去有些痴傻,痴痴地慢声发问:“知音,为什么要捡壳啊?”
茵茵顶一下她肩膀,让她别那么大声:“我想给哥儿做风铃。”
“知音你忘啦,哥儿是聋子,小雨说她听不见的。”
茵茵把全是泥的蜗牛壳往绣了花的荷包里装,撅着嘴嘀咕:“我知道呀,但是她能看见。”
“有时候,眼睛也能听见声音的。”
小胖子不理解:“你瞎说。”
“人都有想象力,我看见杂志上的钢琴就能听见声音,双手还巨痛无比。”见大聪明还是怔怔盯着她,茵茵也不耐烦了,挥一挥手,“算啦你还是不懂,帮我框绳吧,我要去和小雨一起跳皮筋了。”
江琳远远望着这个一蹦一跳的孩子。
也许领养茵茵的想法就是在这一刻产生的,反正她也不能再生下属于自己的小孩,父亲去世以后,她再也没有重新结婚组建家庭的期望,去领养一个健康、可爱、一看就很温暖积极的孩子,又有什么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