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因为邻座的一家三口对孟舒淮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这时候再看,她曾经幻想的那一切好像也变得触手可及?
她忽地轻笑,明明是想要努力克制自己,怎么会越来越贪心?
卢雅君刚才听了张伯的话,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抬眼问孟舒淮:“舒淮,今晚你还回瑶台吗?”
瑶台是孟舒淮和江泠月现在住的地方。
孟舒淮应声抬眸,视线却越过对面的卢雅君落到了身后的江泠月身上。
江泠月心虚,匆匆侧过身回避。
孟舒淮唇角微弯,收回视线缓声回答:“不回。”
卢雅君起了身,说:“那我让赵阿姨去帮你收拾房间,正好也去疏影楼瞧瞧里头的东西齐不齐全,你和泠泠在这儿多陪陪爷爷。”
孟舒淮应了声好,又重新低头教清漪拼她的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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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无边,霜雪依旧,孟舒澜今晚其实不必回景山,但她听张伯说江泠月在,便冒着风雪回了家。
车刚停到宁园门口,身后紧接着就有车灯照亮,她看了眼车窗外,是孟震英的车。
孟舒澜虽然心中有怨,但一家人的表面关系还算是和谐,她下了车,主动抽出车门里的伞撑开,踩着积雪来到了孟震英的车旁。
车门打开,一点轻微的酒气泄出,很快消散在风雪中。
孟舒澜叫了声“爸”,孟震英看她一眼,闷声应了,却没再多问什么,径直迈步就往宁园走。
往常卢雅君在家时都会主动出门迎孟震英,今夜没见到人,便忽地想起来今儿是周五。
正好家里阿姨迎出来,孟震英便问:“夫人还在棠园?”
阿姨应声回答:“是的,董事长,先生和江小姐也在。”
“江小姐?”
孟震英疑惑:“哪位江小姐?”
孟舒澜闻言解释道:“是我朋友。”
孟震英忽地侧首看孟舒澜,黑夜将他的情绪隐藏了一部分,可孟舒澜还是看得很清楚。
猜忌,疑虑,埋怨。
两人对视一瞬,孟震英转身:“去棠园。”
孟舒澜撑着伞立在原地,指甲掐着掌心,按下了心头的憋屈和不满。
家中阿姨犹豫一瞬,问孟舒澜也去吗?
孟舒澜默不作声,转身往棠园走。
路面积雪未来得及清理,接驳车无法在积雪路面行驶,父女二人只能步行前往。
白雪覆盖整座景山,连身体呼出的热汽也会瞬间冰冷。
孟舒澜跟在孟震英身后,只觉得想笑。
她的心早就被这景山的冰雪封冻,又何故自我融化再受一次冻?以德报怨,不是她的作风。
接近棠园侧门,踏雪而归的脚步声中,似有清甜柔软的调子穿透风雪钻进耳朵。
孟震英顿了顿脚步,问身边的阿姨:“这大半夜的,是谁在唱戏?”
孟震英的语气带有明显的不悦,撑伞的阿姨略略心惊,迟疑一瞬回答:“听这声音,怕是......江小姐。”
孟震英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孟舒澜。
孟舒澜也停下脚步,略抬伞檐看她这位冷漠的父亲,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只听他冷哼一声,大步迈进了垂花门。
江泠月棋艺不佳,偏偏还被张伯硬拉着陪老爷子下棋,虽说有孟舒淮做军师,但遇上她这个扶不起的刘阿斗,强如孟舒淮也改变不了她输棋的事实。
江泠月愿赌服输,便应张伯的要求唱了牡丹亭的选段,皂罗袍。
好长时间不曾开口唱戏,江泠月一时还有些紧张,特别是对上孟舒淮那道专注的目光,她的心脏在控制不住加快跳动,愈发想要在他的家人面前表现完美。
张伯从老爷子的抽屉里翻了把折扇给江泠月,她利落一甩开,微风拂面,发丝轻舞,脚下轻盈一转,娇艳的面隐于折扇之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红唇微启,她轻唱:[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张伯和卢雅君特别捧场,江泠月才唱了一句就立刻叫好,连带着孟清漪也在孟舒淮身前蹦跳着拍手。
江泠月受宠若惊,面上笑意更甚,好像真的有杜丽娘初次游园时的惊喜之色。
手中折扇略略合拢,江泠月裙摆翻飞,左顾右盼,轻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此时孟舒淮眼中的她,眼波流转,身软音甜,世间所有的溢美之词于她都是恰如其分。
世人只识她三分美,他却能尝她十分甜。
是他有幸。
江泠月再唱:[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张伯首先沉醉其中,跟着江泠月的音调摇头晃脑,好不欢欣。
烟花三月的江南,是江泠月口中的[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只是那杜丽娘心中,既怜春光又怜自己,遂才有这[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张伯和孟清漪叫好的声音掩盖了孟震英开门的响动,书房内无人知晓孟家父女已至,直到随行阿姨在书房门口探头,卢雅君才开口问:“震英到家了?”
一屋子人朝书房门口投去关注目光,孟舒澜侧身进门,一一喊过屋内的长辈。
江泠月一双明眸藏不住今夜的惊喜,她迎上前,一把将孟舒澜抱住,还高兴道:“澜姐,你终于到家了。”
江泠月在高兴之余,明显感觉到孟舒澜身体一僵。
她不知道,在这么多年漫长又重复的时光里,从未有人如此热情主动地拥抱过孟舒澜。
江泠月敏锐感知到了孟舒澜的异常,迅速退开了一步,问她有没有吃晚饭。
明明只是很平常的关心,孟舒澜却感觉很不适应,就连唇边的笑意也透着僵硬,像是还未从门外的风雪中回过神来。
江泠月回头,看见孟清漪靠在孟舒淮身边,全然没有要上前和自己妈妈打招呼的意思。她今晚也没再自作主张,安静退到一旁不作声响。
张伯说去厨房下点馄饨做宵夜,卢雅君起身去看孟震英,孟舒淮带孩子,孟舒澜坐到老爷子身边说话。
一家人团圆和谐的画面,唯独江泠月是外人。
心头猛地涌上来手足无措之感,她不由自主向孟舒淮投去求助的目光。
像是有心灵感应般,孟舒淮恰好在这时候抬头,那一瞬间的对视,什么话都不用多说。
他拍拍清漪,轻声说:“去找泠泠阿姨玩。”
孟清漪也像是突然想起来她的泠泠阿姨,抱着手里的一堆玩具就去了江泠月身边。
江泠月抿抿唇,将笑意小心藏好,甜蜜却已从心头漫溢,迅速遍布全身。
孟舒淮起身往外走,听见父母在餐厅谈话的声音。
“少让他和舒澜的人接触,她那些个朋友揣的什么心思你这个当妈的不清楚?!大半夜咿咿呀呀的像个什么样子?!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戏子也叫你们乐得忘乎所以!”
“你在说什么呢?!”
卢雅君并不知道孟震英这股子邪火究竟是从何而来,在她眼中,江泠月漂亮乖巧、真诚善良,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孩子,怎么到他这里就成了居心叵测?就是上不得台面?
况且江泠月并没有与自己儿子过多来往,哪有他说的这些莫须有的东西?
卢雅君心中恼怒,不满道:“人家是应爸的邀请来家里做客,这时候还在爸的书房坐着,你说这些是要叫人笑话我们孟家待人无礼吗?”
孟震英怒道:“她是晚辈我是长辈,谁敢说无礼?”
“您在爷爷面前也是晚辈,您为何不问问爷爷,今夜这戏,究竟是谁想听?”
孟舒淮走进餐厅,面色已然因这些话而变化。
孟家一直以来规矩颇多,这么多年孟舒淮的性子也平和,他这辈子只为两个女人和自己的父亲顶过嘴。
一个是孟舒澜,另一个就是江泠月。
他的偏心自然而然,仿若天性。
餐厅和书房有些距离,孟舒淮却扔担心江泠月会听到他父亲的这些话。
他朝一旁的阿姨使眼色,餐厅门被合拢,孟震英的怒火也迅速烧到了他身上。
“你这是在说什么话?!”
“莫不是我让你远离你姐姐的朋友这话还说错了?!她这些年为什么热衷给你介绍女朋友?你心里不清楚?”
孟震英起身走到孟舒淮面前,愠怒的语气里隐含警告意味:“你若想要你爷爷手里的股份,那就离那些莫名其妙、不三不四的女人远一点。雨薇马上就要毕业回国,你若能了却你爷爷的这桩心事,自然什么都是你的,但你若不能,也休怪我这个做父亲的不留情面。”
末了,他说了一句让孟舒淮不安的话。
“你别以为你最近做的事我毫不知情。”
眼见气氛不对,卢雅君立马出言缓和:“震英,这些话你非要在爸这里说吗?”
孟舒淮面色沉冷,眉头微蹙着,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不能说,他不能不顾着书房里那个单纯的小姑娘,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不想让她知道。
恰好张伯从厨房走出来,他看了眼餐厅里的一家三口,冲孟舒淮说:“舒淮,快去叫舒澜过来吃点儿东西。”
父子俩僵持的局面被轻易打破,孟舒淮转身,拉开门离开了餐厅。
江泠月刚才不知道孟舒淮的父亲也回了家,她虽是客,却也要懂礼,便主动跟着去了餐厅。
卢雅君在餐厅陪着孟震英吃宵夜,江泠月跟在孟舒澜身边,一起走到了夫妇俩对面。
她规规矩矩站好,温声招呼道:“孟伯伯好。”
卢雅君在桌子底下戳了戳孟震英大腿,孟震英这才抬头看人。
江泠月对孟家人的印象都很好,便也从心里默认孟舒淮的父亲是个好相处的人。
可当她猝不及防对上孟震英的视线时,她非常敏锐地感觉到了那双眼睛里的冷漠和抵触,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的,极为敷衍的情绪,让她到嘴边的话都没能说出口。
看来,孟舒淮的父亲不太喜欢她。
孟震英瞧了她一眼,淡声应了一句,便又重新低头用餐,并未将她的存在当一回事。
江泠月略有尴尬,是孟舒澜拉了她一下,她才跟着坐在了孟舒澜身边。
卢雅君怕江泠月多想,便主动问她:“泠泠,今天累了吗?要不要我让人先带你去休息?”
她其实能明白卢雅君的言下之意,一家人团圆,她一个外人还杵在这里不太合适,便说:“那就麻烦伯母了。”
她和孟舒澜简单说了两句话,起身走回书房同老爷子告别,张伯说外头雪大,主动提出要送她过去。
江泠月道过谢,临走前看了孟舒淮一眼。
她看不懂孟舒淮眸中那复杂的情绪,却直觉他在看自己的时候,有心事。
她收回视线,穿好外套拿着包出了门。
疏影楼的结构基本和月华楼一致,天色虽晚,园子也是一片雪白,但江泠月方向感很好,她知道月华楼离这里不远。
客房在一楼,张伯让随行阿姨带她去看房间,交代好一切之后张伯才起身离开。
进浴室之前,江泠月看了眼时间,快要到十一点。
她还以为今晚可以和孟舒淮一起跨年,一起许下新年的愿望,没想到自己身在他家中,却无法与他亲近。
她没多想,照常洗漱准备休息,可心里却莫名有种不踏实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出现在她见过孟舒淮的父亲之后。
不光是她,她觉得孟舒淮在见过他父亲之后也有情绪上的变化,她能感觉到这种变化,却不知道这变化究竟是为何。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视野是静谧的黑与白,江泠月关上窗帘躺上床,只给自己留了一盏夜灯照明。
陌生的坏境她需要适应,特别是没有孟舒淮在的时候。
临近午夜,她捧着手机睡不着觉,孟舒淮没有给她发消息,想必还在棠园或者宁园陪父母,她也不好打扰。
她和乔依聊了会儿天,又把年后的排练日程顺了一遍,在备忘录简单写下计划之后,刚好是23:58。
她点开孟舒淮的对话框,想要卡着点给他发新年快乐,时间来到23:59,她却突然收到来电。
是孟舒淮。
她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困倦随手机震动消散,她高兴按下接听键,听见室外的风声,雪声,也听见他说:“宝贝,新年快乐。”
极为感性是她灵魂的本色,特别是在面对自己心爱的人时,她从不吝啬表达她的感情。
一瞬间的高兴与感动拉高了她情绪的阈值,因此她的失落也跟着变得显眼。
她轻声呢喃他的名字:“孟舒淮。”
她说:“我好想你。”
风雪声并未停止,他的声音也未停止。
他说:“来窗边。”
江泠月匆匆掀开身上的被子,胡乱踩着拖鞋就往窗边去,电动窗帘展开的速度太过缓慢,她直接伸手掀开,看见落地窗外的他。
霜雪满身,却不减他的清雅俊逸,他的眼眸映缀着雪地的白,手中的仙女棒像她此刻疯狂向外迸发的爱意,每一次闪烁都是在说:“孟舒淮,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窗外的人轻易被她热烈的爱意取悦到,他唇边的笑意宠溺,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好想将自己的心奉上,将自己完完全全交给她。
江泠月匆匆跑开,迅速来到疏影楼后方开门,和冬雪的寒冷一起到来的,是他的怀抱。
江泠月不顾他身上的落雪,热烈扑向他,她紧紧环住孟舒淮的腰,靠在他胸膛来回地蹭。
她的声音轻轻颤动:“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她的语气明明是欣喜更多,但孟舒淮还是听出来那一丝丝失落,哪怕只有一丝丝失落,他也要用心安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