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你纳闷的看了他一眼:“什么任务?”
不是才出过一个特级任务吗?理论上短期之内应该不会再给对方派任务了呀。
“灭火啦,不知道是哪个咒灵干的……”五条悟说,他的一只手漫不经心的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搭在你的肩上,被你不耐烦的震开后也难得没有叫嚷,只低头看了你一眼,带上了一点笑,显然对他来说就算是招惹你也是一件好玩的事情:“说起来很不幸哎,好像是你比较喜欢的那一家咖啡店。”
脚步一下子停住了。
“呃……”你眨了眨眼睛,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哪家?”
“昨天下午那家……”他停住了,谨慎的观察了一下你的脸色:“怎么了吗?”
“哦……嗯……”你勉强微笑了一下,声音有些颤抖的询问:“……伤亡呢?”
这个点是下班的时间,车鸣声轰轰然的闯入你的耳朵,行人的吵嚷声也络绎不绝,这世界分明喧嚣不已,但你仍然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
像是拉上了一场盛大的幕帘,人间在谢绝你。
五条悟盯了你一会,又把目光移开。他在此刻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连声音也轻下来了:“……我看一下哦。”
其实不用看。
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在伊地知打电话过来之前他就已经看过对方发的信息了。
无人生还。
正是确定他去了也毫无意义才会把任务塞给伏黑惠。
然而——
然而他还是装着很平静的样子,若无其事的说我看一看。
即便答案在他心里已经很清晰,却依旧希望着有什么奇迹。
手机打开,冷冰冰的数字和受害者照片依旧清楚的在屏幕上显示着。
这世界从来吝啬无比,将奇迹紧紧藏在掌心,不肯向人间撒上一点。
他下意识的又看着你一眼。
你没有看他,碎发被风吹得往后飘,眉眼很淡的垂着。
手机无意识被攥紧,他把头扭了过去,声音很轻的问:“……你要走吗?”
没有说伤亡,只是问,你要走吗?
你在这一瞬间就明白了答案。
风好像变大了一些,被吹得感觉有点冷——但这是风的错吗?
你终于慢慢抬起头,对上那双苍蓝色的眼睛。
“好吧……”你说,刚刚还在颤抖的声音现在听起来已经很稳:“能麻烦让我看一看受害者名单吗?”
没有这种东西——这一瞬间五条悟有这样回答的冲动,可触及到你的眼睛时,他又沉默了。
无力的沉默。
有时总是这样的,即便你很厉害了,你可以打败全世界,然而总有一个人,她看你的目光就能让你意识到自己多弱小。
总有你做不到的事情。
“好吧,”他听见自己故作轻松的声音,其实他未必想这样讲:“不过说不定还是不看要好一点。”
但还是给你看了。
伤亡者如此众多是你所没有想到的,一张张年轻的脸像是针一样刺痛了你的眼睛,你确信他们都是被爱的人,但现在不论是爱还是被爱在死亡面前都显得那么无力。
微小的尘埃卷着夕阳的余韵在屏幕上空舞动,像是在演绎一场无人观看的盛大序幕。
这世间的大部分悲剧都是如此,哀者的眼泪会被时间蒸发,世人在短暂悲痛后又会迅速忘记。
死亡是庞大世界里最无足轻重的一笔。
你眨了眨眼睛,试图控制一下眼前模糊的世界,努力的将视线定格在倒数第三张。
你知道照片里的人笑时会有漂亮可爱的酒窝,那双灵动的褐色眼在彩色图像里微微弯着,活灵活现,就像你记忆里那样。
宫野游云。
她的名字。
这是你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你从来没主动问过。
你愚蠢的以为只要不知道名字,不制造羁绊,就不会掉眼泪的风险。
“我——”
声音有点哑,你顿了一下然后努力的对他微笑:“抱歉,我想去看一看。”
五条悟沉默的看着你。
他的蓝眼睛真像天空啊,也许他本人也就是天空,天空远离人间,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对他来说是难以理解的,你几乎以为下一秒他就要像之前那次一样嘲弄你什么都要伤感了,但他居然只是眨了眨眼睛,和你一样微笑了一下,带着点说不清的悲哀意味,简直就像他觉得自己也失去什么东西了一样。
“那我们去。”
你听见他说。
火已经被灭掉了,烧焦的气味却依旧没有散去,黄色的长长封锁带缠绕在咖啡店的周围,几个穿黑色衣服的人拿着本子在记录写什么,在他们其中有个年轻人显得格格不入,他虽然拿着本子却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的怔怔望着被烧毁的咖啡店残骸。
你认出那是那天早晨刚开始和你谈话的青年。
就在你们靠近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含着泪看了过来。
与女孩如出一辙的褐色眼睛里满是晶莹,沉重的压着泛红的眼角处,他没有谈话时那一天的紧张羞涩,这张苍白的容颜上现在只有绝望。
不由自主沉默的停了脚步,但黑西服的几个人自己很主动的走了过来,面色带上几分谨慎。
“五条先生——”顿了顿,领头的又看向你:“小姐。”
“是有什么突发情况吗?”他很谨慎的问:“这边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目前认定为是未登记在册的咒灵所为。”
你没有出声,五条悟轻轻的“啊”了一声,将你往后推推,自己则稍微往前站了站,用身体半遮住你,然后双手合十的拍了一下:“过来看一看,之前不是一直打电话催我来吗?”
可是事情都结束了还来有什么用啊?
纵然在心里是这么吐槽,但领头人怎么也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啊,他恭敬的鞠了个躬,在被烧得焦黑的建筑残骸前对着喜怒无常的上司微笑道:“真是麻烦您了,您还有需要我们的地方吗?”
五条悟侧过头看了你一眼,你没太注意他,目光都在那个年轻人身上,于是他有点郁闷的又把头扭了回去,回答道:“没有,如果处理完了就可以带着你的人走了。”
“是。”领头人又恭敬的鞠了个躬,然后对后面的几个人招了招手,但年轻人没有走,他哀伤的眼睛在你的脸上停留了几秒,慢慢走了过来。
“您好,”青年对你勉强的微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五条悟:“五条先生,您好。”
这下你主动从五条悟身后走出来了。
“你好,”你说:“你还记得我?”
“是的,”青年回答道:“宫野经常提起您。”
他又露出了那种有些绝望和悲哀的笑,褐色的瞳孔抖了一下,有透明的泪珠滑下来,他慌张的擦掉,但泪水是擦不完的,就像他的痛楚一样,连绵不绝。
“啊,”他声音颤抖的微笑了一下:“真是让您见笑了。”
你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过了好半天你才慢慢的说道:“没关系……没关系。”
五条悟轻轻的握住了你冰冷的手。
青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住哽咽:“是这样的,宫野……她没什么亲人和朋友,她这段时间又总提起你,所以我想,也许你们是朋友……”
“她……不是有一个姐姐吗?”
“嗯……”他凄惨的笑了一下:“今天她也在咖啡店里。”
所以一个也没有逃过。
“因为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他说:“她们本身就是孤儿……宫野……”
提到这个名字时他的眼泪流的更凶,现在他真的有点手忙脚乱的架势,一边努力的深呼吸,试图憋走那些痛苦,一边还想对你露出礼貌的笑:“其实也不是亲生姐妹,只是当时一起从福利院里出来……嗯……所以,是想邀请您来参加一下告别式。”
“当然,五条先生也可以一起来,”他说这话时脸上还混着眼泪,很狼狈的笑了一下,这笑真是说不上来的绝望感,让他看起来像是一枝承受了过多雨水而摇摇欲坠的枝干,下一秒就会断开:“很抱歉,真的有些失态了。”
你默默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
你感受得到五条悟掌心的温暖,于是不自觉的也握紧了他的手——你有种自己的心就像漏了一个洞一样的错觉,风呼呼的穿过去,发出似哭非哭的尖啸声。
世界和你的心一样是空的,你有一万种哀痛想要诉说——可是——
可是最终你只是低声道:“没关系的。”
“您是个好人,”年轻人揉了揉红通通的眼睛,他和之前见面时幸福的样子真是大相径庭。你还记得他时不时偷看心上人时那种温柔希冀的眼神:“她也是——”
他又哽咽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世界这么不公平呢?她已经这么努力了——本来——”
本来一切都会好起来……本来明天他是要求婚的。
“宫野那么善良,”他眼睛含着泪,声音沙哑:“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很坚强,她和我说只要坚持努力——可有些事情就算怎么坚持努力也不行对吗?”
有些事情就算怎么坚持努力也不行,对吗?
……但其实你不知道答案。
F和你说,有些事情放弃才是正确的,没必要一直坚持下去。
你和她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去年,她和你说话时总是沉稳温柔,但大部分时间你是沉默的。
因为你不知道这对不对。
你没办法放弃,即便逃走了却依旧像个偷窥者一样半扒着窗口窥视那个世界,午夜梦回时都是恶心的血腥味和田野里少年朗朗的笑声。
既恐惧,又渴望。
F说你是一个忧郁的人,忧郁的人如果想摆脱过去最好的办法是忘记。
但这句话如果被同期们听见了一定会大声嘲笑你,连硝子也不例外。
你并不是一个忧郁的人,你大部分时间比任何人都坚强,你相信正义,相信自己可以,你可以割掉腐烂的根,让玫瑰灿烂的盛开,你可以永远拥有翅膀,快乐自由的飞翔。
然而——
然而最后你却发现没有阳光的地方玫瑰根本不会盛开,你自以为可以飞翔的翅膀已经因为这份沉重而摇摇欲坠,你不能按照自己所想的这样去承担这些责任,你不能像五条悟那样冷淡的像神明一样遥遥观看世间,他人的痛苦也是你的痛苦,对自身的怀疑和这份职业的不理解让你逐渐觉得自己是个无能的人。
所以究其结果,你就是一个没有坚持下去的人。
所以——
有些事情就算怎么坚持努力也不行的对吗?
你给不出答案。
你张了张嘴,但依旧什么也说不出来。
冷意漫漫浸入骨髓,你打了个寒噤,被身后的人用双手半拢住。
“有些事情,”你听见五条悟声音很淡的说:“不坚持会后悔。”
“也有的人,除了坚持别无选择,”他说,你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里藏着冰雪,剔透而冷淡,然而你感受到更多的还是他掌心的暖意:“但我想,她一定是因为拥有爱所以才这么努力的生活下去吧。”
是这样吗?因为爱吗?你有些恍惚的想,这瞬间你觉得这场对话离你远去了。
“谢谢。”
最后你只听见青年这么说。
离开的时候你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倒的横七横八的咖啡厅,前天来的时候它还是很漂亮的样子,就像那个女孩一样。
黄昏的光悠悠然垂下,亲吻般轻轻触碰着焦黑的招牌,温柔的像是害怕惊醒亡魂,但再温柔也没办法抹除死亡的痕迹。
你回忆着那些年轻人的面庞,想象了一下他们在火里挣扎绝望的样子,不自觉颤抖了一下。
死对亡者本人来说是一种灾难,但对他的亲人朋友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现在那杯甜甜的热饮你不可能喝到了,她的酒窝也不可能再被甜甜的抿起。
你也再不可能去知道那场约会的结果。
真残酷啊这种结局——但你是否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去改变它呢?
如果——如果……
五条悟捏紧了你的手,你抬头看他,对上那双消融的蓝眼睛,他很浅的微笑,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说:“总是这样的。”
“不可能救的了所有人,”他说:“虽然听起来有点残酷,但没办法。”
“就算是我,”五条悟调侃的笑了一下,像是有点想放松气氛的意思:“就算是被你说是英雄的五条悟,也只能救准备好被救的人啊。”
你眨了眨眼睛。
世界有一瞬间的模糊,但很快罪魁祸首就从眼眶里溜了出来。
“对不起。”你说,分明那颗憋了很久的泪珠已经滑下去了,但世界怎么越来越模糊了呢?
“我也不知道——”你说:“我和她才见过几面,要说悲伤到想死掉不是太假了吗?”
但是,那种难以言语的悲哀感填满了漏空的心脏,你哭泣——可你是为了什么哭泣?
是为了那个再也不能笑的姑娘吗?
因这场无妄之灾而死去的人都一样再也不能笑了。
而你在干什么呢?你以为离开就可以不用面对这种无能为力的哀痛吗?
这不过是蒙住眼睛欺骗自己罢了。
你知道的,如果能做什么却不去做的话……
“对不起,”你又重复了一遍:“我只是不明白——”
他停下脚步,俯下身替你擦掉眼泪,那双融着黄昏的蓝眼睛晕上暖意,你听到对方很轻的笑了一声,带着薄茧的手从眼角划过:“没有人会怪你。”
“这不是你的错,”他的声音混着车流轰鸣的声音,显得格外遥远:“没有人应该要去明白。”
是的,没有人应该要去明白。
这对任何人来说都太沉重了,但世界就是这样。
弱小者连保护自己也是一种奢侈,当灾难降临时,只能选择迎接。
但对于强大者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呢?残酷的现实会让你不断意识到,就算你足够强大,足够去努力,但也救不了想救的人。
越在乎就越觉得绝望。
“要怪就怪我吧,”五条悟说道,你吃惊的看着他,他的神情又带上了一点与世隔绝的冷淡,但细细分析倒更像一种说不清的漠然,是那种嘲弄的,对冷酷现实不以为然的冷漠:“这是我的责任。”
但你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茫然的抬头看着他,眼睫上还挂着泪。
他对你笑了一下,声音很轻:“因为我才是最强大的不是吗?理论上我不是应该谁都能救的了吗?但实际上很多事情我也做不到——所以,要怪就怪我好了。”
这话根本没有道理,但他说的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