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犹未了,马车停在“文曲纸砚铺”门口。
许宛挑帘抬眸,不由地扑哧一笑,“大人知道他自己有家这么高雅的铺子吗?”
“厂公常年执笔,台阁体、瘦金体、行书、楷书样样精通。”冯玄自豪地夸耀起左珩,许宛太小瞧他们主子!
“他那手……”
“厂公的手不仅仅能提刀。”
许宛无法想象左珩在案前挥毫泼墨的样子,他哪里像个斯文的读书人?
她不动声色地迈进纸砚铺中,被店内琳琅满目的笔墨纸砚勾住眼睛。
“这块砚台可是上等货,许姑娘你看这里……”
冯玄刚要拿起来,为许宛细细介绍,那砚台已被旁边一女子夺走。
许宛转头瞥去,竟是个熟人,她二妹许纭。
许纭趾高气扬地摆弄手中砚台,“你也配用这么好的东西?”
她自幼与许宛抢夺东西抢惯了,许宛永远是她的手下败将。
今日在此遇见她,算许宛倒霉。
“我当是哪来的野狗,上来就抢人家东西。”
许宛瞧许纭穿得花红柳绿,猜许家这段时间应缓过劲儿来。
许汝徽那老犊子,定在职位上没少捞银子。
真该让左珩查查他爹,和传闻中樊昌的遭遇一样才好,剥了他那一身人皮。
“你的东西?许宛你好不要脸,这砚台上刻你名字了吗?”许纭仗着丰盈身形,往许宛肩头狠狠一撞。
“不要脸的是你,我亲眼看见是许宛姑娘先瞧上的这块砚台!”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自身后传来。
许宛回首瞥望,只觉这女子很眼熟,貌似在哪里见过。
第28回 上赶着找打
“你是谁,竟偏袒许宛这个贱人!”
在许家,无论爹娘、弟弟,还是全家下人,统统向着许纭欺负许宛。
不管许纭怎么凌辱许宛,都是非常正确平常的小事。
相反,在一家人眼里,许宛连呼吸都是错的。
许纭和她娘孙桂兰一样,哪怕许宛前段时间风风光光回了趟家,她们也认定她早晚会死在左珩的红帐中。
那女子没有许纭丰盈,却比她高挑许多,长一张白皙的鹅蛋脸,满身贵女装扮。
披一件云水蓝轻绸通袖褙子,髻插金丝步摇,颈上挂一条紫晶坠子。
与许纭那一身艳俗土气的穿着,形成鲜明对比。
“敢在丰都大街上肆意谩骂,工部许大人真是教女有方!”女子款款走到许宛身旁,做好替她出头的架势。
“你,你……”许纭哪吃过这种亏,“你既知道我父亲是谁,还敢这样对我讲话!”
女子挺直腰身轻嗤一声,“我父亲乃丰天府府尹黄仁雍,若真论起来,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叫嚣。”
许纭登时没了底气,都怪她爹没本事,让她在外人面前跌份儿。
许宛抬手抚了抚女子臂腕,侧身啐向许纭:“少在这丢人现眼,赶紧滚,莫脏了我的铺子!”
“你的铺子?许宛,别巴结上高门贵女,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大太监的恶心玩物!”
许纭不敢得罪丰天府府尹之女,又转头攻击起自幼的手下败将许宛。
“我做厂公对食,觉得恶心你也得给我受着!谁叫咱俩是一家人呀!”
许宛倏地抢回那块砚台,往地下一摔,旋即给冯玄使个眼神。
冯玄立地唤来店内管事和众伙计,“这位是厂公的对食娘子,咱们这些铺子以后都由她来接管。”
店内管事早闻许宛其名,赶紧机灵表态:“大家伙早就等您来呢,库房里有的是砚台,您想摔多少就摔多少。”
许纭完全傻眼,凭什么许宛能有这么大的谱儿?
许宛理应过得无比凄惨,就配跪在她脚下,给她当使唤丫头!
“许纭,你听清楚,姐姐我记仇。你今儿抢我一块砚台,我明儿让你十倍奉还。”
许宛本打算安置好左宅后院后,再腾出精力回许家攻讦除恶,兑现对原主的承诺。
是许纭自己上赶着往前撞,那么许家的好日子,就此到头!
“砚台是你自己夺走打碎的,休要赖我头上。”
“你碰过的东西,我嫌脏。”
“我还没嫌你脏呢,陪太监睡觉的贱胚子!”
许宛扬手就甩许纭一个大耳刮子,“没教养的狗东西。”
“你竟敢打我?”
许纭顿时懵然,自小便是她闲着没事打骂许宛解闷儿。
从没想过有一日,许宛敢还手殴打自己。
“你再提厂公一句试试?”许宛忽又打了她另半边脸。
许纭两边脸蛋肿得一样高,咧嘴大哭:“我跟你拼了!”
没等许纭冲过来,就被店内众伙计给拦下。
“回去找爹娘告状,看他们敢不敢来教训我!”
“许宛……”
许纭的婢女好说歹说地劝阻,她才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离去。
许宛收起凛冽神情,冲为自己出头的女子盈盈一拜:“兵部尚书府一别已有多日,许宛谢姑娘相助。”
许宛想起来她是谁,是那晚在尚书府饭桌上,坐在旁边帮她夹肉的那位小姐。
“小女黄妙英,见过厂公娘子。”黄妙英大大方方还礼,朝许宛眉眼弯弯地笑笑。
“你们那天都猜我能活到几时呀?”许宛冲黄妙英做了个可爱鬼脸,又挽起她在店内重新逛起来。
黄妙英一脸讳莫如深,“有说三五天,有说一二个月。我说……”
“你说啥?”
“我说你能长命百岁。”
许宛不懂黄妙英为何会这样认为,“托你吉言,但愿,但愿。”
“你别谦虚,厂公对你什么样,丰都这两日早传得沸沸扬扬。”
许宛孤陋寡闻,不可名状地呆望黄妙英。
“听说厂公公开你的身份,带着你到处吃喝游玩。这不,家产都让你接管啦!”黄妙英如闺阁少女般,与许宛说起悄悄话。
许宛尴尬颔首,怎么还闹到路人皆知了呢?
黄妙英又严肃解释道:“不过我刚刚那么做,倒不是巴结你,是真气不过许纭那副嘴脸。”
“你可是府尹之女,论巴结也得是我巴结你呀。”
“当朝多半官吏都得仰仗厂公过活,我爹……”黄妙英欲言又止,不想把话说得太明。
许宛心领神会,选好一块新砚台,送到黄妙英掌中。
“这算是我谢黄小姐的礼物,不要拒绝我。”
黄妙英开心收下,“改日请你去吃肉,我知道一家特别地道的馆子。”
“随叫随到。”
黄妙英又与许宛畅谈多时,方走出纸砚铺。
一场不大不小的插曲后,许宛终忙起正经事。
冯玄带她接连去了四五家铺子,明账上均没什么问题。
按郑薇的习性,能不在这些铺子身上做文章?
左珩这日回来得早,恰在房里看书。
原先在西正房里的书籍,被许宛都摆放到东正房中。
搞得左珩让书香气包围,老不由自主地去翻阅。
“大人,我能进来吗?”许宛回到宅邸,便跑来找左珩。
“进。”
许宛袖里好似藏有什么东西,反反复复掐了掐,“大人,我找你商量点事。”
“受欺负了?”左珩放下手中书,不露声色地问话。
见许宛没什么反应,又道出三个字:“纸砚铺。”
许宛啧啧两声:“大人真厉害,才发生多久的事,你就知道了?”
校事厂的人在纸砚铺附近办差,赶巧看到那一幕。
都是眼疾手快的厂卫,几乎同一时间就传到左珩耳朵里。
“难受吗?”
许宛摇摇头,“你难受吗?”
“我为什么会难受?”
许宛坐到左珩身前,一手托腮目视他,“外人既仰仗你又嫌弃你,太监也不容易哈?”
左珩长指抠动书角,“因我被骂,恨吧?”
“我也因你得到了实惠,今儿‘仗势欺人’确实很爽,难怪世人都爱权。”
“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这么点事,不劳您大驾。”许宛算计得明白,搬左珩出面这种举动,得用在刀刃上。
左珩眸色深敛,刚刚那份温柔消散不见,“找我何事?”
“放在郑薇名下的那些铺子,你过给我呗?”许宛兴冲冲掏出藏在袖子里的房契,财迷相外露无疑。
左珩白眼都快翻到头顶,“不如把这宅子也一并过给你!”
第29回 口嫌体正直
许宛仔细思考片晌,方严肃回绝左珩:“你这宅子空有其表,过给我没啥用,又不能钱生钱。”
左珩扯过那些房契,往许宛头顶轻轻砸去,“你钻钱眼儿里了!”
许宛嬉皮笑脸地点首,拿过纸笔给左珩算起账来。
左珩懒得听,没对许宛的生财之道抱以期望。
即使苏春风陆续向他汇报,许宛是如何大刀阔斧改革、治理家宅的。
今天搞岗前培训,明天做绩效考核,连各种契约都做了标准化管理。
一套套小名词儿,字全认识,连在一起,就让人感觉陌生。
左珩任她“胡闹”,只要扮演好自个儿角色,便绝不会亏待她。
“大人,你信我嘛,派宅里人入店管理,势必增加收入。”
“房契放在郑薇名下不改动,岂不寒了袁媳妇儿他们的心?大家都得害怕,她还有机会爬起来。”
“谁人心里都明白,即便过给我,产业的真正主人依然是你左珩。”
“我还能拿着它们去当、去赌不成?”
左珩只觉两耳都快生出茧子,打断呶呶不休的许宛:“万寿节过后,我亲自带你去办。”
许宛目的得逞,转到左珩身后替他揉捏肩颈,“大人,你可真是个好老板。”
左珩疑惑侧眸,“嗯?”
许宛自他身后探出一张标致小脸,“我说你是一位不错的东主!”
左珩霎时耷拉下面色,回首将她拽到一边,“我今儿才明白,咱俩之间是什么关系。”
许宛不动声色地收好房契,边往外面跑边笑哈哈道:“我是你最贤惠、勤劳、能干的对食娘子呀!”
许宛是真没少做分析报告,宣纸写满一大摞。
按现世企业人资那一套,详细研究了左宅的发展前景与规划。
至于能不能行得通,几个月后自见分晓。
明日就是万寿节,左珩大清早准备出门,自今晚起不能回家。
若万寿节万事顺当,估摸最快得在两三天后,才能见着左珩。
左珩不在宅里,许宛别提有多自在。
但他俩毕竟是“新婚”,总得上演一段不舍戏码。
许宛帮左珩更衣,一会儿里衣料子不亲肤,一会儿官帽戴得有点歪。
又不知从哪变出来一盒糕点,说是她亲手做的,让左珩带上半路吃。
左珩一如既往冷若冰霜,没多瞅许宛一眼。
可刚一迈出宅邸大门,连马背都没登上去,就唤来苏春风。
苏春风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将提着的食盒打开,“厂公,咱好歹走远点再吃?”
左珩瞄两眼里面东倒西歪的糕点,长眉紧皱:“手断了都比她做得好看。”
嘴上嫌弃得要命,指头却没闲着,捏起来一块就往嘴里送。
“厂公,味道如何?”苏春风存心抢白主子,左珩痛苦下咽的表情,他见得真真儿的。
左珩抄起食盒就要返回宅中,许宛到底放了多少糖,是想甜死他吗?
苏春风紧忙拦住主子,“厂公,时间来不及了,咱们还是快进宫吧!”
左珩这才作罢,刚想再次上马,却见一辆气派马车停到自家门口。
自车上慢吞吞走下来一位小姐,明明是冲着左宅而来,却磨磨蹭蹭不愿上前。
左珩瞧出那女子是何许人也,蓄意堵在门前不动弹。
女子没辙,战战兢兢走到左珩跟前,“见过厂公大人。”
她竭力掩饰紧张,嗓音却不住地发颤。
“黄府尹的千金来我家里作甚?”左珩声调偏冷,明知故问。
黄妙英没料到左珩这个时辰还没出门,早知道晚过来两刻钟好了。
她约许宛上街购置穿戴,明天的万寿节,她要登台演奏一曲。
这是她父亲费劲巴力争取来的机会,想让她给皇帝留下个好印象,为明年春季选秀女做准备。
“我来找许宛……厂公娘子。”
黄妙英平时端庄大气,对谁俱是不卑不亢的态度。
但面对左珩,这个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她还是怕得很。
“你见咱家都这样,见了万岁可怎么得了?”左珩清楚眼前这位,是未来娘娘的当红人选。
“我,小女……”
“大人,还好你没走。”许宛从宅内急急忙忙追出来,“你忘戴香囊了。”
许宛顺手帮左珩系在腰间,动作熟练自然。
左珩得意地环视四周,恨不得被更多人瞧到这一幕。
黄妙英总算等到救星,“唰”地一下躲到许宛身旁,“宛宛,我来找你的。”
“怎么来得这么早?街上店铺都没开呢?快进来喝盏茶。”
许宛牵起黄妙英往宅里带,还是身后的苏春风拔高嗓音咳嗽两声,许宛才假模假样地向左珩引荐。
她和谁接触,左珩能不清楚?
校事厂那些耳目,甚至能听到百姓夫妻的床头话。
左珩没再逗留,火急火燎奔赴皇城,未来几日全是硬仗。
黄妙英偷瞄到左珩走远,挽住许宛胳膊做心惊状,“吓死我了!”
“谁吓你呀?”
“你家厂公大人呗,他看起来凶巴巴的,像白无常。”黄妙英低声咕哝,担心被宅内下人听去。
许宛立时感慨自己和黄妙英确有缘分,她老早就这么认为。
“他装的。”
黄妙英哪里肯信,满脸天真地追问:“他没打过你吧?你们还……和谐吗?”
许宛伸指戳戳黄妙英额头,“不知羞,你想听多大尺度的?”
许宛腹诽,你想听啥样我就编啥样。
左珩那一大摊子书籍里,藏有不少香艳话本,比她爹送的那几本刺激多了。
左珩不在家时,她没少偷看,古人思维天马行空,性别也从不卡得太死。
黄妙英羞红双颊,将一盏滚烫茶水全灌下肚,“你看起来不像敷衍我,这么说左珩还算正常人?”
“正常什么呀?他又不是男人。”许宛本是随口一辩,不知为何脑子里竟闪过那晚在西正房里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