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变幻莫测的世间。
“那些人走后,小的去吴易尸体前检验过,死得很透,绝无生还可能。”余嵘继续讲述,“尸体已带回宅里。”
“知道那些人的去处吗?”左梵山面不改色地问道,“我刚刚忘了交代你。”
余嵘苦哈哈地耸耸肩,“我让一个身手敏捷的厂卫跟上去了,现下还没回来。”
左梵山满意地露出笑容,“比宋绩强。”
“我可比不上宋大当头。”余嵘谦虚回话,知道左珩和姚宗安都最喜欢宋绩。
左梵山望了望窗外的月色,深深地叹一口气,“咱家得回去了,后事能处理好吧?”
这话是对许宛而说,她郑重点首,“请老祖宗放心。”
“我跟许姑娘单独说两句,你去外面候着,一会儿背我回去。”左梵山将余嵘支开。
余嵘听话地走出中堂,左梵山慢慢抓过许宛的手,用力按了按,“叫我一声爹怎么样?”
许宛身子一凛,双唇微微颤抖,嗓音卡在喉咙里叫不出来。
“这个镯子送你了。”左梵山已把一只玉镯套到她的手腕上,“不贵重,是我娘留下的,就当是个念想吧。”
许宛生出一种生离死别之感,左梵山的病已支撑不到左珩回丰都了吗?
“弹劾我的奏折积了那么高,你猜是为什么?”
“趁您病,要您命。”
左梵山松开她的手腕,抵着桌角缓缓站起身,“我和左珩的手不干净,替皇帝做了很多脏活累活。”
“那皇帝更该保护你们!”许宛争犟出这句话时,心底异常发虚,是啊,连她都知道不可能。
“要不是左珩替我扛下骂名,大渊朝第一奸佞的名头应是我的。”左梵山负手无所谓地笑了笑,“做老子的不能太没担当。”
“不管皇帝支走左珩是不是故意而为,清流派始终都在找搞垮阉党的机会,幸运了一辈子,总得栽次跟头。”
许宛越来越听不懂左梵山之言,她本以为是左梵山的病坚持不了多久。
可听左梵山的意思,他怎么好像要去赴死?
“等左珩回来,事情还有转机,亲近你们的那些大臣也不会坐视不管。”
“傻丫头,还看不出来吗?看似是清流派在搞我,实则是上面那位想让我死。”
许宛被左梵山惊得双腿都有些站不稳,这怎么可能呢?
“我老了,没用了,还知道太多掉脑袋的秘密。”
许宛后脊阵阵发麻,“您死了,那些秘密就会随之掩盖?”
“所有恶事便全是我做的,我畏罪自缢,余下所有人皆大欢喜。”左梵山不愿等左珩回来再反击,他想用自己的命帮左珩扫清所有障碍。
“左珩绝不想看到那一幕,您再等等。”
“我身体本来就不行了,皇帝对我已算仁至义尽,不过借我尸体堵一堵悠悠众口。”
左梵山没对许宛明说的是,他已为左珩布好后面的局,至于左珩能不能闯出来,就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左珩亲生父亲救过我的命,人在微时接受过的帮助和扶持总是没齿难忘。”
许宛的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有的人有亲生父亲,却不把亲闺女当人看待,有的人明明是养父,却能给予儿子全部的爱。
“钱小鱼的事,咱家对不住你,就当我替郑薇报仇了,等我到了那边,定会好好教育她。”
左梵山一步一步走到门口,又回头望了眼中堂全景。
左珩宅邸是他亲手而选,他甚少过来,这一次只怕就是最后一次。
“爹……”
“别让仇恨蒙蔽双眼,你们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左梵山打开隔扇门,随余嵘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许宛心里堵得慌,甚至后悔今晚不该去找左梵山。
如果不去找他,是不是会有另外一种结局?
不用特意吩咐宅邸众人,谁都明白左梵山今晚从未来过这里。
穆晴雪和吴易的尸体,被许宛差人妥善掩埋好,活生生的人再一次从她眼前消失。
偌大的庭院变得十分空旷,明明是春天,却像极了晚秋。
姚宗安在天亮后又赶过来,追踪砍死吴易那伙黑衣人的厂卫也赶回来。
许宛没对姚宗安明说穆晴雪和吴易为何而死,姚宗安也默契地没有追问。
只向余嵘等人了解完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还如之前一样,要许宛保持警惕注意安全。
接下来几天许宛无心做事,整日避在宅子里发呆。
换回来的冯玄还如往常一样,经常出去打探最新消息。
听闻清流派闹得越来越凶,司礼监现下已是半瘫痪状态,都在等着天起帝做出决定。
然而天起帝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奏疏全部接下,该审阅的审阅,就是不做出任何旨意。
众大臣摸不透皇帝心思,也不知该倒向哪边。
捻指算算,左珩已离开十余天,若岩疆无样,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赵烨觉得这把火烧得不够旺,仍给翟燕叙施压,他连续几次在内阁会议里带头吵起来。
又是王征出面与其对抗,道宦官之事不该摆到内阁里浪费时间,让翟燕叙他们把精力放在国家大事上。
眼下春闱在即,正是为大渊选拔人才的关键时期。
内阁里吵得不可开交,司礼监内部也打得热火朝天。
有的人认为左家父子失势,已投靠到元执那边。
有的人还站在左家父子这边,坚信他们还能跟以往一样渡过这个坎儿。
许宛不知结果会是怎样,等待变得非常煎熬。
就在这时,有位不速之客已敲响左珩宅邸的大门。
第105回 天子的试探
这日下了早朝,赵烨和赵烁双双留下来面圣。
一人是为了感谢陛下的赐婚之恩,另一人则是第二次想拒绝陛下的赐婚。
天起帝和赵烨聊得甚是畅快,没过多久赵烨便躬身告退。
赵烁瞧不出来,赵烨却很明白,皇帝是在考验他。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翟燕叙那些人上疏弹劾左梵山,背后是受了赵烨的指使。
赵烨全程没提一个字儿,就单纯地谢陛下帮他解决婚姻大事。
赵烁看着赵烨迈出宝相殿,终和天起帝开口:“皇兄,三个王妃实在太多,我留一个还不成吗?”
“你还想跟孤讨价还价?”天起帝面对赵烁没什么戒心,整个人也放松许多。
“我已打算励精图治,您让我去户部当个主事,我跟着老师好好锻炼锻炼。”
赵烁事先没和王征商量,因为商量了王征也不会同意,谁都不相信他能“改邪归正”。
“你还不如去钦天监,跟着监正学一学卦象。”天起帝也对这个弟弟没什么期待。
“我真有的选,就去都察院,帮皇兄好好整顿一番大渊朝的贪官污吏!”
赵烁就是过过嘴瘾,知道天起帝是不会放他去那么重要的职位上。
天起帝见他好似真动了心思,示意他坐到棋盘对面,“来,和孤对一局。”
赵烁不情愿地坐下来,心里像长草了似的,哪有心思下棋,但天起帝的话又不敢不听。
“皇兄,您瞧您那后宫,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位,这回大选也没多选点。”
“孤喜静。”天起帝落下一枚棋子,“你去大理寺怎么样?”
赵烁手中的棋子蓦地掉落到棋盘上,“皇兄,我没听错吧?”
“让你去大理寺不指望你能办什么案子,是让你多参与三司会审,了解我大渊基本的司法程序。”
赵烁的性子不适合去户部,户部都是民生民计,他身为贵族无法站在百姓的角度思考问题。
余下几部,没有王征那样的老师提点,他更无法融入其中。
大理寺卿孟津是天起帝当王爷时的追随者,算是他的心腹之一。
把赵烁送到孟津那里,天起帝再放心不过。
“皇兄对我寄予厚望。”赵烁抿嘴偷笑,“所以皇兄答应只给我一个王妃了?”
“那俩侧妃不要了?”
赵烁晃晃手臂,非常认真地说:“我要家世最低的那位当侧妃,其他两位都不要了。”
“你心里已有正妻人选?”天起帝很快猜出赵烁心思。
赵烁清楚不能供出许宛,只淡淡道:“我只是想把正妻之位留给最爱的人,现在没有就想空下来。”
天起帝没再勉强,“你和如宁没一个让孤省心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赵燃嘻嘻哈哈跑进宝相殿后室,“见过万岁,见过九哥。”
“知道你九哥在,这么快就跑来了?”天起帝吃起弟妹二人的醋,知道他们俩私下走动得频繁。
“我这不是关心九哥的婚姻大事嘛。”赵燃用期待的眼光望向两位兄长。
赵烁憋不住告诉赵燃,“皇兄答应我了。”
“九哥真的‘改邪归正’了,府里那俩侍寝姑娘早就打发走,现在清心寡欲得跟和尚似的。”
内侍搬来绣墩,让赵燃坐到两位兄长下首。
赵燃瞧一眼进来伺候的内侍,“元公公?左珩呢?我怎么有日子没看见他?”
元执没敢回应,只想含糊过去。
天起帝眼皮都没抬一下,“孤让他到外面做事去了。”
赵烁顺着这个话茬儿问道:“皇兄,左老公公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天朝堂上下闹得沸沸扬扬。”
“与你何干?”天起帝冰冷地怼了声,“你怎么还关心起一个太监?”
“他又不是一般的太监,是您最信任的掌印太监呀。”赵烁完全不会察言观色,压根没看出天起帝微妙的神情。
赵燃用脚踢了踢赵烁,赵烁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天起帝转头看向赵燃,“最近和黄美人玩得可好?”
黄妙英一入宫直接封了美人,是秀女当中位份最高的一位。
说起来天起帝没让黄妙英侍寝过几次,因为他对后宫态度一贯如此。
赵燃没什么事,就去找黄妙英玩乐,二人可算回到小时候的状态。
“黄美人天天想着皇兄,您再忙也得给后宫分点时间啊。”赵燃凑到天起帝那边,“太后她老人家已开始催促龙嗣了。”
天起帝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生那么多皇子有什么好,让他们以后为争夺皇位自相残杀?
一盘棋局很快定胜负,赵烁意料之中地输了。
“去后宫见见母亲吧。”天起帝没说“淑太妃”,反而用了“母亲”的称呼。
赵烁和赵燃一同退出宝相殿,赵燃有些无奈道:“听说左老公公快不行了,到底是左珩的父亲。”
“左珩被支出丰都,是不是皇兄有意而为?”赵烁也有种爱莫能助的感觉。
“咱们欠左珩和许宛的人情,这么不管不顾不太好吧?”
“左老公公的名声和左珩一样臭,冤杀多少大臣,滥加爵赏剥削百姓,这些也都是事实。”
赵烁和赵燃心里明镜儿,那些见不得光的活,没有天起帝指使,左梵山没胆量去干。
天起帝刚继位时,百废待兴,国库空虚,不用点非常手段根本支撑不过来。
现如今局势稳定,天起帝当然不会承认,更不愿再次被提起,这也是他为何迟迟不下令彻查的原因之一。
天起帝破天荒来到黄妙英宫中,黄妙英受宠若惊,手忙脚乱跑出来接驾。
天起帝见她在案几上练字,便走过去瞧了瞧,“龙飞凤舞一手好字。”
“万岁谬赞。”黄妙英羞赧地低下头。
天起帝又与她随便闲谈两句,忽地调转话锋,“左珩那个对食叫什么来着?”
“许宛。”
“她最近没来宫中找你和如宁?”
黄妙英讶然否认,“不得公主召唤,她怎好随便进宫?”
“左家闹出这么大的事,左珩又不在丰都,她就没来宫里跟你们求求情?”天起帝别有深意地斜睃黄妙英。
黄妙英瞬间就给天起帝跪下来,“万岁,臣妾和公主虽与许宛有些交情,但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还是分得清的。”
“别紧张,孤只是随便问问。”天起帝将黄妙英扶起来,“那你们觉得左家父子是好人还是坏人呐?”
第106回 悲凉地谢幕
黄妙英巧妙地避开这个问题,知道现下不是替左家说话的好时候。
她极力撇清和许宛的关系,甚至帮赵燃遮掩,就是不希望天起帝对左家有什么负面想法。
黄妙英进宫以后,多得左珩照拂,派到她宫中的太监宫女,皆是左珩信得过的人。
黄妙英算是进来这批秀女中,发展最顺利最平稳的。
但她没有骄傲自大,凡事小心谨慎,深知宫廷斗争远险于后宅内斗。
当娘娘成为她的事业,眼前的皇帝就是她最大的上司。
这样一来,样样都做得出色的黄妙英,兴许可拥有一切,唯独不能与皇帝产生真挚情感。
好在黄妙英不太在乎,她更在乎自己能在这条路上能走多远。
许宛和左珩对黄家有恩,黄妙英时刻记在心头。
此刻左珩义父遭难,她和赵燃、赵烁都想为左家做点什么。
只是依眼下局势而言,他们不说话反倒比说话强,天起帝的疑心病太重。
看到黄妙英的态度,天起帝非常满意,当晚便宿在她的寝宫里。
用晚膳时,恰是被左珩点拨过的那几个内侍伺候在左右。
黄妙英给几人暗暗使了眼神,几人心领神会,故意记不住皇帝的习惯,频频出错。
黄妙英赶忙斥责他们几人一顿,顺便借题发挥:“万岁,还是请元公公来伺候您吧,臣妾身边这几位实在蠢笨。”
司礼监里少了左梵山和左珩,元执成为临时管理者,早被积压成山的奏折缠身,没法子时刻伴驾。
若元执那几个太监闲了,天起帝就得起早贪黑埋在案牍里。
“不必,都是小事,他们也不是故意的。”天起帝为几个内侍说话,彰显他宽厚仁慈的一面。
黄妙英深知其中原因,仍装得一脸懵懂,“元公公是伺候皇上的老人,老人用着舒坦。”
她不提左梵山半个字,却风轻云淡地带过“老人”二字。
天起帝不免呆愣一下,是啊,都记不得左梵山陪伴他多少年了。
在他还不是天起帝,而是不受重视的王爷赵焰时,就与左梵山结下深厚情谊。
左梵山会帮他留好“文溢阁”的门,让他沉浸在皇家藏书的海洋里。
会帮他挑好书籍类别,甚至会帮他做好相应的笔记。
会辅助他完成太傅留下的作业,更会引导他多听多看多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