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像一国统治者,更像是一群野狼里最猛的那一只。
“岩疆近期发生的事,你听说了多少?”萨度看似随意地问一嘴。
许宛这才明白萨度忽然赶回来的原因,一定是萨勒将乌胡佣兵的事告诉了大汗。
乌胡消息的滞后性这么强吗?
事情过去这么多天,大汗才知道全情?
左珩和格彬高估了乌胡大汗,还以为他对这件事早有指示。
“只知道官兵到处抓人,具体是什么事我不知道,宋绩他每天忙忙叨叨,常常见不到人影。”
萨度注视她的眼睛,把她盯得心里咯噔咯噔直跳。
他的眼神跟野狼没什么区别,好似已把她给看穿。
“哈霓什么时候回来?”
“哈霓?宋玲珑大概明后天吧。”
宋玲珑已有乌胡名字,这里就是她最后的归宿吗?
萨度点点头,重新站起身,高大粗壮的身躯罩在许宛头顶,“照顾好我儿子,限期三天吧,她不回,你就死。”
许宛先是舒一口气,这条小命暂先保住了。
见萨度转身往外走,许宛又立马追上去,“大汗,你不担心我照顾不好你儿子?”
“我的儿子没那么娇气脆弱,当然你要是敢使坏,宋玲珑也不会放过你。”
说完,萨度离开毡房,许宛浑身冷汗涔涔,这一晚太过凶险。
梦境预知果然不再降临,她的异能随着她与这个世界深深嵌入,已退出她的意识。
恢复平静后,许宛也咂摸出萨度这种态度代表了什么。
不管当年事情真相如何,萨度对他的对手极其尊重,甚至亲手埋葬了宋广。
那么宋广的妻女又是如何来到了他身边,他们三人之间又有什么样的故事?
沈放始终徘徊在后宫不远处,任谁说什么,都不肯先退回到离戎境内。
格彬干脆放任他,有这么一个人在外守着,他们也能安心点。
格彬一刻不敢耽搁,连夜就将宋玲珑送回岩疆校事厂营房。
校事厂灯火通明,都知这是个不眠之夜。
宋玲珑被格彬领进来,众人都没等反应过来,宋绩早一个箭步冲过去,“玲珑,你都长这么大了?”
宋玲珑胆怯地望向宋绩,他和她父亲长得不像,但离家那年小叔叔也有十多岁。
他们年纪相仿,小时候常常把他叫成哥哥。
“小叔叔。”
宋玲珑一下子扑到宋绩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于群雄等人也跟着泪如雨下,能再见到宋广后人,他们的心情都无比激动。
“母亲盼不动熬不住了,她前年已随父亲而去。”宋玲珑抽泣道,“死前叮嘱我,一定要回大渊给父亲申冤。”
“嫂嫂和乌胡大汗,还有你……”宋绩直面这个问题,这些困惑了他太久。
“当年有人前去宋家给母亲送信,让她带着我速速赶往岩疆与父亲见面。”
当年岩疆战事吃紧,频频传出流言,真真假假一时难以分辨。
宋广身负重伤的传闻最为逼真,宋夫人温敏绣担心是真的,自己和女儿见不到丈夫最后一面,这才中计,悄悄离开宋家宅邸,随那人赶往岩疆。
哪知道才到岩疆境内,她们就被一伙人劫走。
劫走她们妻女的不是别人,正是萨度的手下。
萨度掌握住宋广妻女,就摁住了宋广的软肋,他让人捎信儿给宋广,不开城门投降,便把他妻女砍头挂在两军交战的最前面。
“萨度迟迟没等来我父亲的回应,便想杀了我母亲给父亲点颜色瞧瞧。可还没等动手,大渊的城门已自动打开,两国的厮杀就此开启。”
“我哥哥真打开城门放敌人进来?”宋绩完全不相信宋广会这么做,“他不是这种人!”
“母亲从来不相信,萨度也不相信,因为父亲没有回话,更没有向萨度提任何要求。”宋玲珑颤动着嗓音,“我们不知道这场仗打了多久,只知道乌胡胜了。”
萨度带领他的将士们打扫战场,发现了自刎沙场的宋广遗体。
看得出遗体被人动过,应是有人想把他带走,见萨度的人马赶来,才弃之逃离。
乌胡将士们想把宋广的尸首挂到城楼上示众,好震慑岩疆的百姓。
宋夫人跪在萨度面前苦苦哀求,请他留给宋广最后的尊严。
那时候萨度还很年轻,宋夫人虽上了岁数,也是风韵犹存的美人。
萨度本着羞辱的目的,对宋夫人说,你跟我睡,我就把宋广好好安葬。
没想到宋夫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萨度在众人面前说过的话,得遵守承诺,终是答应了宋夫人。
萨度将宋广带回乌胡,找一处僻静地方安葬,算是了结宋夫人的心愿。
宋夫人就这样没名没分地成为萨度的女人,她不是没想过去死,可身边还有宋玲珑这个女儿。
且她明白,她们妻女不能死,她们死了的话,宋广的冤屈就没人可证明了。
后来乌胡被大渊打败,退出岩疆,不久后萨度成为乌胡新的大汗。
宋夫人没有任何名分,仍生活在萨度的后宫里,直到几年后,在抑郁中死去。
第215回 恨错了仇人
宋夫人死后,宋玲珑想过逃回大渊,屡试屡败,直到那次她真的逃出乌胡。
在乌胡和离戎的边塞上,遇到了后来的格彬大妃迪塔。
可惜没能熬过几天,宋玲珑还是被抓回去。
回去不久,萨度就把宋玲珑变为自己的女人,成了他后宫中的一员。
宋玲珑终于知道母亲当年承受了什么样的痛苦,可母亲的话她不敢忘,不能死,要活着回大渊,得有人替父亲说明当年的真相。
她浑浑噩噩挨过几年,今岁却意外有了身孕,终是生下萨度的孩子。
这意味着她这辈子都得和乌胡捆绑在一起,她不能丢下自己的孩子不管。
越是这样,宋玲珑心里就越难受,国恨家仇啊,她最终却和仇人成为一家人。
宋玲珑含泪说完这些年的遭遇,“父亲没有投敌叛国,他没有,从来都没有!”
宋绩想杀死萨度的心,在这一刻到达顶峰,“卑鄙小人!”
宋绩一拳头砸在案几上,案几霎时裂开,他的手也流出鲜血。
宋玲珑刚坐下来喝口茶,秦远又及时带回来两个人,正是寻找多时的乌国冲和万光肆。
几个幸存者再度见面,激动得半天说不出来话。
他们都认识宋玲珑,她是宋广独女,在她上面曾有个男孩,可惜夭折了。
宋广常抱着宋玲珑在军营里走来走去,宋玲珑是他最疼爱的千金。
宋玲珑对其中几人也有印象,一一叫出了他们的名字。
简短的寒暄后,左珩终于听到整个事件的原本面貌。
这是一场萨度和赵焰之间联手策划的阴谋,他们俩都是不受宠的皇子,皆需要通过这场战争巩固自己的地位。
所以二人在暗地里达成协议,先让乌胡占领岩疆,搜刮掠夺得到充足的金银和粮食。
萨度因此一战成名,获得乌胡八大部的鼎力支持,成为大汗的接班人。
赵焰临危受命,上位后将乌胡人打走,收复岩疆失地,获得万光帝的信任和赏识,最后夺嫡成功。
赵烨当时利用抗敌名头,搜刮百姓钱财为自己牟利积攒资本,完全不在乎岩疆战场,甚至做好放弃岩疆的准备,满脑子只想当上皇帝。
赵焰看透他的真实面目破釜沉舟,秉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想法,找到萨度里应外合,双方各取所需。
为防止萨度不撤军,赵焰还保留了当时书信往来及证人证物,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
同时也是在赌乌胡没有长期占领岩疆的能力,毕竟乌胡内部有分裂,他们是游牧民族,不肯垦荒学习种植业。
再则大渊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耗下去乌胡得不偿失。
关键点就在宋广身上,他绝不会投降,所以他们打起宋广妻女的主意。
当时的军饷军粮都被赵烨克扣,冲在第一线的将士吃不饱穿不暖怨声载道。
宋广拿出自己所有家资填补也是杯水车薪,眼看着城门就要被乌胡攻破。
就在这时,他本应远在丰都的妻女,竟出现在乌胡王子萨度手里,勒令宋广打开城门放弃抵抗。
宋广经过艰苦挣扎决定放弃妻女生命,死守岩疆大门。
可当时的边军已离心离德,人人饿得活不下去,赵焰就在这时派人收买了几十个将士,要他们在次日对决中打开城门。
就这样在交战时,他们假传旨意,岩疆大门失守,不攻自破,被乌胡杀得片甲不留。
在宋广赴死前,还听到顽强抵抗的将士追问他,为什么要给乌胡人打开城门,为什么要投敌?
宋广万念俱灰,知道自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遂自刎于战场。
帮助赵焰完成这一计划的,就是曹一石和欧阳贤的上司。
他们运载一堆石头抵达岩疆,因着岩疆失守,把丢失粮草军资这个锅甩给乌胡人。
他们收买本就军心不稳的边军将士,让他们在极度慌乱中做出错误选择,最终酿成大祸。
这场惨烈的战役以宋广的边军全军覆没为代价,除了像于群雄这样的个例存活下来,其他人都被赵焰秘密灭口。
欧阳贤和曹一石都是不起眼的小角色,没人在意他们,所以才侥幸存活下来。
他们的上司,或者说是去过岩疆参与此事的绝大多数人,早就死去。
这便是左珩调查多年,总是无果的原因。
天起帝把事情做得太干净,留给他的从一开始就是无头局。
众人把整件事东拼西凑还原出来,于群雄气愤怒吼:“这都是赵焰这个狗皇帝的错,边军几万将士的性命啊,不得安宁!”
“城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整个边军全都乱了,血流漂杵横尸遍野。”乌国冲撩开自己的袍服,他的腿也瘸了。
万光肆则是瞎了一只眼睛,还有点半身不遂,“我们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证明这一切不是边军的错,是赵烨克扣军饷在先,赵焰设局在后,他们兄弟俩没一个好东西!”
“全都错了,这么多年都错了。”宋绩目光呆滞,他从没想到自己恨错了人,敌人竟是高高在上的天起帝。
真相摆在面前,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刺杀皇上,这是帮堂兄报仇的唯一方法。
宋绩痛苦地看向这些老将军,他们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这些人本该享受无上的荣耀,现下只能像阴暗处的耗子,躲躲藏藏地苟活。
始终保持缄默的左珩忽然开口:“你们有什么证据?单靠口说,不能服众。”
不出左珩所料,几人纷纷跳起来大骂:“我们亲眼所见、亲耳听到还不是真,还要怎么证明?”
“我们敢进京告御状,和天起帝当面对质都不怕,只要能还边军清白,就是让我们把诏狱里所有刑罚都受一遍都行!”
“我也不怕,我也要去给父亲正名!”
众人在这一刻都失去了理智,他们心目中的仇恨积压得太久。
一筹莫展之际,校事厂外忽然又来了一拨黑衣人。
秦远带人跑出去阻拦,一个领首模样的人点名要见左珩。
左珩让待在敞厅内的人统统避开,独自见了那人,是位老熟人,李为林曾经的手下,现下也是宫卫的副统领云垒。
云垒带了一队精英人马,见到左珩就搬出皇帝口谕,要接管宋广案所有的幸存者,押他们即刻回京。
第216回 奸佞臣本性
左珩没有丝毫的挣扎,非常顺从地和云垒进行完交接,甚至没有多问一句话。
宋绩不解,于群雄不解,连宋玲珑也不解,大家抑制不住情绪,开始疯狂地辱骂左珩。
所有恶毒的词汇,在这一刻全都用在左珩身上。
左珩是天起帝的狗,天起帝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这就是大渊朝第一奸佞的嘴脸。
所有人如梦初醒,他们被左珩骗了,左珩从来没想过替宋广申冤,他只是替天起帝找到当年的幸存者,然后带回丰都等待灭口。
云垒没料到左珩会这样配合,还以为他得据理力争,看来丰都那些传言也不可信。
不知王征、顾深法那些大官到底看上左珩什么,非说他是被误解最深的奸佞臣。
于群雄等人被戴上镣铐,一刻没有耽搁,径直押解回京。
直到他们被带出校事厂营房,辱骂声仍萦绕空中,像极了几万边军将士对左珩的诅咒。
宋绩抽出长刀对准左珩的胸口,“厂公,你骗我,你骗我骗得好惨啊!”
宋绩整个人彻底崩溃,他已不知该杀谁才好。
秦远挡到左珩身前,“宋大当头,你干什么?”
“你起来,这是我和厂公之间的恩怨!”宋绩悲壮地嘶吼,“厂公,没有你,哪有今日的我……”
宋绩到底不忍心向左珩举起屠刀,反而将刀刃对准自己,眼泪早就夺眶而出。
他谁也救不了,想重振宋家的门楣真是痴人说梦。
“厂公,咱们俩恩断义绝,宋绩先走一步。”
宋绩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活着比死了还令他痛苦。
左珩凝眉斜睃宋绩,一脸怒其不争的神情,他快速出腿,一脚踢掉宋绩手里的长刀。
长刀“咣当”一声跌落掉地,左珩恨恨地说:“你的刀要对准敌人,而不是轻生所用。”
左珩这一脚太过用力,差点把宋绩的手指节踹折,他嗷嚎一声跪地哭泣,“我怎么能对你下手,我是你教出来的呀!”
秦远在侧早看不下去,“宋绩你长点脑子行不行,兄弟们都跟上去了,云垒的一举一动都在咱们的监视当中。”
咧着大嘴哭泣的宋绩顿时没了哭声,惨兮兮地抬起头,“什么?你在说什么呢?”
左珩掏出一封信,是周汉白半天前发送过来的。
云垒一行人在左珩抵达岩疆不久后,就受天起帝的秘密指使,暗暗来至岩疆境内。
起初周汉白不知情,因为对外说云垒是去执行别的任务,直到前不久他才发觉云垒一行人不对劲儿。
暗中调查一番才知道他们去的是岩疆,周汉白就知道这件事绝对与左珩有关。
这才火急火燎给左珩通风报信,让他在岩疆做好心理准备。
亦是从这一刻起,周汉白才了然,自己没有完全被天起帝信任,皇上最想看到的就是底下人为他互相撕咬。
像司礼监里的元执与左珩,像禁军里的派系大乱斗,甚至后宫里争宠的娘娘们,天起帝最会用这一套制衡臣下。
云垒若是办成在岩疆的事,他和周汉白之间也会成为这种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