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世的那年,是桑枝作为实习医师的第一年,也是她亲手拔掉了她的氧气管。
往事不堪回首,提及过往,桑枝免不了皱了下眉头,强拧着心下翻涌的涩意。
一偏头,桑枝迎上陈燃的眉眼,她骄傲的介绍着,“我妈也是名海外援救医生。”
可惜是个被渣男糟
蹋,不懂得幡然醒悟的恋爱脑。
陈燃颇有意外,想起医院私下传着桑枝先前自告奋勇的去海外援医,他不免了然。
她曾一门心思的要去海外援医,恐怕是受到了家人的影响,耳濡目染,才有着比男人还要坚强的勇气和决心。
陈燃心生佩服,语气诚恳道,“你妈妈很了不起。”
确实,海外援医的人,各个都是真英雄。
想着,陈燃不禁想起自家老头子都一把岁数了,还学人受贿的犯糊涂。
他不耐的嗤声道,“就该让我家老头子也过去吃上几年的苦。”
省的对江肆那种眼高于顶的人低三下四的,败坏了自身的好名声不说,传出去让其他人怎么看他?
提起陈院长,桑枝心知陈燃心有不快,她不禁笑了笑,有些无奈。
江家在江城财权通吃,几乎一手遮掉半边天,哪里是陈家能够得罪的起的人物?
只是提及亲人,桑枝眉目生动,心下的提防也渐渐消散,话匣子仿若被瞬间打开。
“我觉得我妈还是很伟大的。”
想起逝者,桑枝很难不骄傲,“她即便是死了,也没忘将自己的身体捐献给医院,成为大体老师,供后辈们研究记录,为医学界贡献出最后一份价值力量。”
如此慷慨,不是一般常人能做到的。
但桑枝又很难不去想。
如果她活着的时候够聪明点,不在一件事情钻牛角尖,不被桑延的事情日夜折磨的含恨而终,她也可以拥有最为幸
福、快乐的人生终章。
起码在临终的最后一刻,她是笑着、体面的离开。
难得见桑枝毫无戒备的提起个人私事,陈燃只想着工作时冷若冰霜的她,和现在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这一刻,她是鲜活的,有朝气的,有喜怒哀乐的活生生的人。
不似白天时的刻板、冷漠、公事公办、没人情味儿。
连个别患者私下都在对桑枝品头论足,说她美是美,可惜是个不苟言笑的木头。
没意思。
人嘛,住院的时候难免会心焦,尤其是住进神外科的病房,患者更是满心压力。
他们都希望面对着的医生足够有活力,能给他们轻松愉快的氛围,给予一些安慰。
但医院内也有调令规定,身为医护人员要谨遵职责,不要同患者家属走的过近,要公私分明,尽量避免医患间私交过甚、避免发生医闹事件。
于是医护们面对患者、患者家属们都会拿捏好其中界限的一个度,谁也不得罪。
但桑枝明显格尽职守,一板一眼,同他们这些老油条相比,明显不合群了些。
见桑枝提及母亲时分外骄傲的神色,陈燃想了下,咬了一筷子面吃。
他漫不经心的问道,“那你爸呢?”
然而他发现,这个一时兴起的闲聊问题,令桑枝突然笑容滞住,愈发的沉默下来。
甚至是,她的眼里有着对父亲这个词汇的难掩的厌恶。
“他死了。”
桑枝一手攥紧了筷子,她垂眸,掩盖眼底情绪
,不咸不淡道,“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死了。”
生下她,又不要她。
这种人,除了在法律上担着亲属名义,实际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桑枝的语气中夹杂着难掩的恨意,陈燃看在眼里,夹在两指间的筷子一顿。
但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桑枝讲话的时候不小心咬了舌头,似是狠了点,口腔中蔓延着令她嫌恶的血腥味儿,仿若铁锈般的令她有些作呕。
她一时间没了食欲,望了望碗里已经泡发的面条,索性将筷子一放,把面碗朝前一推。
不吃了。
陈燃料到自己讲错了话,估计是触碰到了桑枝心底的雷区,才惹得她脸色微变。
“抱歉。”
陈燃也撂了筷子,不再是先前吊儿郎当的散漫样,分外正经的看着她,“是我讲错话了。”
见他如临大敌般的坐直了身子,桑枝看在眼里,瞧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免有些失笑。
她缓了缓,脸色如常,摇了摇头的解释着,“没有,你也不是故意的。”
任谁能想到“父亲”这个字眼,在她的面前会是这么的不堪被提及?
怪就怪桑延不配为人父。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了食欲,只是可惜了先前轻松闲谈的气氛。
但桑枝又有些庆幸。
起码陈燃不曾知道她是大名鼎鼎桑延的女儿,也就不会被人提及过去的肮脏事儿。
她图个清静,只说父亲死了最好,一了百了,没了麻烦。
就是不知若是被桑延听去,又会
怎么想。
恐怕会被气个半死,骂她是个丧门星,分外不孝。
想到桑延气急败坏的样子,桑枝眉头一挑,忍不住噗嗤一笑。
能气死桑延可最好了。
见她突然又变了脸色,情绪多变的,令陈燃不解的问道,“好好的,你笑什么呢?”
第48章 陌
桑枝觉得自己蛮阴暗的,光是想到桑延能够落了个惨淡的结局,她都能笑开了眼。
即便只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桑延现在愈发混的风生水起,桑家也在步步高升。
他早就不是当年费尽心思往上爬的穷小子了,要想看到桑延倒霉,除非天灾人祸。
这么一想,桑枝嘴角边的笑容寡淡了些,人也不似先前明媚。
她恨桑延入骨。
“走吧。”
破瓦房的小店有些冷,桑枝站起来搓了搓手,回了暖,才拉紧了衣服拉锁。
陈燃不予置否,随着桑枝离开,毕竟深更半夜的,他们明天还有早班,不宜太晚。
临上车前,陈燃下意识的回头去看,面馆上方挂着的牌匾已经破洞泛了黄。
但说实话,一碗没有牛肉的牛肉面五块钱,极其便宜的价格,里面飘着的寥寥几片轻薄的牛肉,还是桑枝另外花钱后加的料。
陈燃仔细回味,谈不上这里的滋味有多好,起码实惠,冬夜里来上热乎乎的一碗填饱肚子也算是不错。
他终究是没让桑枝穿梭于黑夜,独自一人回家。
车子擦黑拐进了无人经管的小区,陈燃按照桑枝的指引,仔细辨别着前行的方向。
似是想到些什么,陈燃单手把持着方向盘,漫不经心的说道,“听说这片已经被官方划分准备拆迁了。”
顿了下,陈燃轻扯了下嘴角,有些玩笑,“桑妹妹,你是不是要成为拆二代了?”
桑枝坐在副驾驶上倚靠在旁,听了这话,她好似是来了情绪般的抖动着睫毛,“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这里确实是要被拆掉了,所以她想趁着当下一切完好,在这里多留恋一阵子。
这不是小道的内部消息,小区外已经如期贴上了公示牌,会拆迁是板上钉钉的事。
老小区年头久,会被官方盯上重新划分整改也是正常,总要符合城市土地规划。
更何况参与官方项目的还有名声赫赫的桑家,有桑延坐镇,继而还有前来分一杯羹的房地产商顾家。
两家向来交好,顾、桑二人手联手,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一待项目落实,彼此身家都要再翻几倍。
也难怪桑家最近热闹,和官方合作的入口肥鱼,想要前来巴结的人不会少。
桑枝不了解做生意、炒地皮其中的弯弯绕,但桑延对此事无比上心,拆迁指日可待。
这也就意味着她在老房子这儿住不了多久了。
也是,大路两边朝前走,人不能总恋旧,总要和身后的回忆说再见。
小路不好走,桑枝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色,目光随着车子而颠簸。
准确来讲,街边那家不知名的面馆同桑枝家的距离有些远,陈燃开车还走了半天。
待车子拐了个弯,距离桑枝家楼下越来越近,陈燃张望着周遭眼熟的建筑,发现自己算是找对了地方。
他一向不是个愿给自己找麻烦的人,本可以不送桑枝回家,二人就在面
馆前分别。
下了夜班手术又一路折腾到了凌晨,陈燃眉宇间透着股难掩的倦意,他偏过头,不着痕迹的扫了眼副驾驶上歪靠着的人。
浓墨般的夜色里,桑枝素净着一张小脸,黑压压的纤细睫毛朝下压,敛下她眼底漠然困倦的情绪。
陈燃挑了下眉头,拉回视线,按照导航示意继续稳当的开车。
他想,反正他今夜无事,正所谓送佛送到西,他来回开车总比桑枝走着回去方便。
直至车子彻底找对方向停在了楼下,陈燃熄了火,没有下车送桑枝一程的意思。
他伸了个腰,神色倦怠道,“累了,我在楼下歇歇再走,就不送你上去了。”
不用说,桑枝也看得出陈燃眼底的疲惫,更何况她本意上也没想继续麻烦对方。
“行。”
她点了点头,解开了安全带,“那你回去路上多加小心,开车注意安全。”
陈燃“嗯”了一声朝后靠去,待桑枝下了车,对她隔着车窗摆了摆手,目送着她一溜烟的朝家跑。
人一走,车厢内就静了下来,陈燃半阖着眼,外面席卷的寒风簌簌的刮着车玻璃。
出奇的安静,混合着昏暗的黑夜,周遭往来无人,陈燃莫名觉得有些安心。
说不准过了多久,车厢内突然扬起手机的震动声,惹得陈燃半眯着眼坐了起来。
他拧了下眉头,待手机解锁,发现手机页面几乎要被红色叹号提示所占了个满屏。
数十条未接来电、几十条堪
比刷屏般的微信消息、还有那未读的堪比作文般的短信息。
密密麻麻的接连不断,对方有种非要和他一争高下的较量,惹得陈燃心生烦厌。
望着熟悉的号码,他看都不看的将这些视若垃圾般的消息逐一清除,懒得理会对方歇斯底里的纠缠。
没完没了的,特别没劲。
只是一个不经意的扫视,陈燃正划动着清除消息的指尖一顿,他辨别着垃圾信息中留有的陌生号码,仔细回想,来回确认,发现是桑枝发来的短信。
他和桑枝成为同事的时间较短,彼此不熟,还没有加过好友,他更没有保存号码。
要不是先前同桑枝通过话,这会儿看着眼熟,他差点就要将她发来的消息一并当成垃圾信息,彻底同那些未读的消息一键清空。
陈燃稍有庆幸,人朝背椅靠了靠,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这才点开短信。
五分钟前,桑枝曾发消息问他——【陈医生,你到家了吗?】
一句简单明了的问候。
陈燃偏了偏头,透过车窗试图朝上看去,只是离得远,楼上几家零星散落着的灯光,他没办法辨别着桑枝住在哪层哪户。
不过,她倒是安全到家。
陈燃举着手机若有所思了片刻,没回消息,反倒是直接给桑枝回拨了电话。
正如他所估计的那样,桑枝这会儿还没睡,接电话接的很快。
“陈医生。”
他听着手机那端的桑枝闷声闷气的回应着,“你到家了吗?”
陈
燃眉梢上挑,想了下,没说实话,“刚到,你放心吧。”
屋内,桑枝躺在床上,听了这话后想要解释自己并非担心,只是出于礼貌的慰问。
“桑枝。”
桑枝怔了下,手机那端传来男人含笑的回应。
他说,“晚安。”
第49章 路
总的来说,陈燃难得一本正经的叫着她的名字,只是突兀的令她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同于平时嗓音下夹杂着的清冽笑意,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叫准了她的名字。
桑枝愣了下,待她缓过神来,陈燃已然挂断了电话。
很晚了。
桑枝看着通话记录,想了想,将手机丢在一旁,整个人缩紧暖烘烘的被子里。
正如陈燃所说,是该睡觉了。
只是和陈燃有过短暂的相处,那夜认真的回应,并没有影响到他私下一贯吊儿郎当的德行。
他一如既往的在办公室里喊着桑妹妹,也不管桑枝愿不愿意,反正他乐在其中。
偶尔遇见胡搅蛮缠的患者、家属,陈燃也会板起张脸,端起架子的冷漠对待。
确实是不太好说话了些,但是转身见到桑枝的那一瞬间,他立刻破功,又是眉开眼笑的不正经。
总的来说,神外科的办公室内因为有陈燃的存在,工作气氛轻松且愉悦。
就算是桑枝这个临时加入的插班生,也被陈燃带动的很快融入进这个大集体中,同事之间的相处还算是和睦友善。
桑枝不傻。
她性子冷,平日里话少,又不善与人交谈,私下已经有几位患者家属偷偷抱怨着她冷着一张脸,不懂得委婉交流,好像谁欠着她钱一样的倒胃口。
陈燃不厌其烦的带着她调动着气氛,不过是想让她尽早的卸下防备,放轻松的加入进这个大集体中,与同事一起成
为抢救线上惺惺相惜的、能够并肩作战的队友。
桑枝看得出陈燃为人下的善意,这个社会上无利不起早,没有人会浪费时间的一遍遍教你该如何与人为善。
难得碰见个直爽的好人,久而久之,她也对陈燃心怀感激。
日子不咸不淡的过着,桑枝每天忙于问诊、查房、手术、值夜班,还要周旋于各种学术会议,总之很忙。
她仿若陀螺般的在工作岗位上旋转,偶尔也会身心俱疲的想要找个无人角落好好歇歇,但看着被病痛折磨的患者,她又一次的打起精神奔赴抢救前线。
桑枝觉得自己正慢慢的脱离于有着江肆的世界,她很忙,没工夫去想一个旧情人。
更多的是,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江肆了。
他们在同一家医院里,分别以主治医生和患者家属的身份各自忙碌、各自奔波。
神外科的医生办公室同VIP特护病房就隔了几个楼层,她平时进进出出的,能够碰见江肆的几率实在是很大。
但没有,一次都没有。
出于桑枝的意料之外,她每天都在牟足力气的试图避嫌,却一次都没有碰见过他。
她反倒是能和乔茉低头不见抬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