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滉无奈总结道:“若只凭武襄县一地,难以抗衡整个西河国,只凭三万麒麟军,同样难以抗衡十数万兇虏兵。”
曹善执何尝不知,因此每每面对兇虏人的挑衅与试探,也只能忍下满腔恨意,将人赶过宣天河,便停下步伐。
残阳坠落,霞光漫天,十里河面仿佛被染上了了一层血。
裴滉心情沉重,闭眼又睁眼,深深叹了一口气,最后决断道:“大湾村人杰地灵,山清水秀,从平荆塞回去之后,你让县衙给我也划八亩荒地,我到那里教书种地去。”
至于教导谁,指点谁?两人心有默契,倒也无需言明。
曹善执并无意外,却还是真挚感谢道:“多谢先生相助。”
两人交谈结束,一起望着大河北面,沉默不语。
武四海清点完伤兵,过来回禀道:“重骑营无人阵亡,只十六人负伤,轻骑营阵亡四十三人,另三百六十八人负伤。”
武四海又犹豫补充道:“崔舅爷被兇虏人砍伤了左腿,痛嚎得十分厉害,不过却没有伤到骨头,并不算严重。”
裴滉一下子来了兴致,开心道:“走走走,我去瞧瞧姓崔的嚎得有多厉害!”
*
时间一晃而过,不到十来日的功夫,新宅的地基已经打好,就连那青砖院墙,也已经砌起来快有半人高了。
赵时悦缝了三双麻布手套,带着赵妮妮和赵寄奴一起在工地上帮着搬砖。
赵寄奴人小,跟蚂蚁搬家似的,一次只能帮着搬两块,却又忙得十分认真,惹得郑村长等人好笑不已。
工地旁边,桂花婶子依旧等在路边,盼望着大军能早日归来。
原以为又是一场空等,却不想有村民从北边急急赶来,惊慌失色道:“桂花婶子,不好了,我看见梁川他们被人从军营里抬出来了!”
桂花婶子惊得险些摔倒,面色惨白,瞬间红了眼眶,含泪道:“在、在哪儿呢,我家川儿在哪儿呢?”
来人答道:“我远远瞧见是从军营里抬出来的,就在北边大道上,这时候应该快到村子这边来了。”
桂花婶子沿着大道向北跑去,郑村长和工地上其他村民见此,也同样十分担忧跟在后头,打算看一看有什么可帮忙的。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赵时悦不想,也不敢去凑这个热闹。
鲁公尺和几个师弟同样没了忙碌的心思,跟赵时悦姐弟和张家人一起,都心情沉重地在原地等着。
过了许久,才有三副担架,在村民的簇拥之下,慢慢移了过来。
赵时悦眼尖,瞧见桂花婶子跟在一副担架旁边,虽是在哭,可那泪水里却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简单询问过后,才知道梁川在击杀敌人的时候,被三个兇虏戎人,徒手拽住了陌刀刀刃,给扯下了战马,倒霉摔折了腿,因此才不得不提前从平荆塞撤了回来。
跟他一起提前回来的伤兵,都已经去军营报备过了。
该包扎的已经包扎了,该正骨的也已经正骨了。
梁川和村里另外两名负伤的轻骑兵,因为伤得不算重,也都不致命,再加上离家又近,便打算回村子里养伤。
人活着就好,就连赵时悦和鲁公尺等无甚干系之人,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其他村民更好似卸去了心头大石一般,面色明朗轻快不少。
傍晚时候,有不少人去桂花婶子和另外两家探望,赵时悦和张家人也带着点心、羊肉去了。
梁川一条腿不能动,却依旧精神得很,绘声绘色地跟众人说着战场上的精彩之处,惹得一众半大少年向往不已。
张行嘉更是放下豪言壮语道:“赵阿姐,爹爹,等我长大了,也要当重骑兵,杀得兇虏人片甲不留!”
张宏宾扯起嘴角,露出一丝苦意,无奈道:“等你长大后再说吧。”
赵时悦莫名有些心空,却又难以言表。
索性次日早起,跟着鲁公尺的师弟学着砌墙,将多出来的精力,全都砌在了一块块青砖里头。
却不想又过了三日,慢慢变得平静的村庄里,突然来了一群人。
凌乱的新宅工地上,赵时悦看着眼前的一群人,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曹虎头他表舅,县尉秦大人亲自领着几名衙差,在赵时悦家新宅旁边,丈量荒地。
裴滉依旧穿着一身宽大皂衣,胡子还是乱糟糟的模样,对着傻愣愣的赵时悦,笑得十分开怀,挥手道:“赵家丫头,老夫来跟你们做邻居啦!”
曹虎头换下了锦袍和铠甲,依旧是初遇时的朴素打扮,同样含笑道:“许久未见,赵姑娘别来无恙。”
赵时悦再一次脸麻了,暗道:这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先前是“故人”变“路人”,如今“路人”又要变回“故人”啦?
第四十章
与高位者相交, 聚散离别总是身不由己,女主梅令娆是如此,赵时悦姐弟和张家人也同样如此。
赵时悦心里带着几分别扭, 面上便也不太热情, 只呵呵假笑道:“恩恩,别来无恙, 大家都无恙,挺好,挺好的。”
赵妮妮和张家人一时也有些踌躇, 不知该不该上前搭话。
也就只有赵寄奴这小屁孩儿,半点心眼儿都不长。
别人只稍稍给了他一个好脸色, 就乐呵呵地跑过去,拉着曹善执的手,指着身后已经建好小半截的宅子, 开心道:“曹哥哥,看,新家!我,阿姐, 二姐的!”
曹善执惊喜又意外, 弯腰将赵寄奴抱了起来,扭头高兴道:“先生,寄奴会说话了!”
四岁多了才会说话,有什么可值得称赞的, 想他裴太冲, 三岁的时候就已经会被背《诗经》了。
裴滉看着这根颇为圆润的朽木, 自我安慰道:“会说话就好,以后慢慢教, 总会成才的。”
有了赵寄奴这么个暖场的小可爱,那好似凝结成霜的疏离气氛,倒是瞬间就被打破了。
曹善执抱着赵寄奴走到赵时悦身边,带着几分求和讨好之意,解释道:“之前家里来了不速之客,因不好疏忽怠慢,便耽搁一些时间,如今可还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裴滉不是太懂这些小年轻的心思,暗道:赵家丫头又不是傻子,怕是早就猜到了一些端倪,还有什么好隐瞒的?曹善执这怂货,到现在还不敢跟人坦白身份呢?
说起来,崔厚安这不速之客,先是被裴滉拐上了战场,之后又倒霉伤了腿。
裴滉见他大腿上皮肉外翻,伤口狰狞,难得自责一回,发自肺腑道:“我说崔二郎,郑郗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九卿之位?竟值得你如此卖命?”
崔厚安不答,心道:老夫如此拼命,还不都是你这竖子给害的!
见他眼底带着几分自得与野望,裴滉知道,自己这是猜对了。
裴滉气笑了,再看崔厚安,就跟看傻子似的,嗤笑道:“呵,郑氏弑君,只凭这一罪名,便再无翻身之日,又凭什么许你九卿之位,你这蠢货,竟然也敢信?!老夫敢拿性命打赌,郑郗此刻说不定正忙着为族中子弟安排后路呢,我若是你,便会即刻回京,趁着慕容珫那杀神还未攻下雍州,赶紧带着族人逃去江南,这才是上上之策,别到时候连累全族,无辜给郑氏陪葬!”
崔厚安不喜裴滉,却又不敢不信裴滉,自己琢磨了一整夜,竟真的带着伤,半点都不敢耽搁地回盛京城去了。
赵时悦不知这些隐秘,听曹善执说得含糊,只觉这厮实在不够实诚,撇了撇嘴,不咸不淡道:“需要帮忙的地方可多了,搬砖、砌墙、搅泥浆,你会什么,就帮着做什么呗。”
挤兑过后,赵时悦又觉得自己实在矫情,谁还没个秘密了,她自己被狗系统强行绑定这事,不也谁都没告诉么。
想到此,赵时悦眉眼弯弯,露出大大笑脸,刻意找补道:“曹哥哥有心了,其实也没什么可忙的,我和妮妮、寄奴看起来好似不得闲,但也不过是跟着添乱,图个热闹而已。”
曹善执放下赵寄奴,笑道:“我正好也是闲着,便跟你们一起图个热闹好了。”
堂堂麒麟军少将军,说完这话,挽起袖子,竟真打算跟着一起搬砖呢。
裴滉暗自翻了一个白眼,少年人的花花心思,腻歪得他老人家牙疼!
秦继邺带人丈量好尺亩,问裴滉道:“先生,您是否也要赶在冬至之前,建好房屋?”
裴滉自然答是,又将赵时悦招到面前来,打听道:“你这新宅,看地基规划,倒是别具一格,是谁帮你督建的,哪儿找的人呢?”
鲁公尺和郑村长自见到县尉大人和少将军之后,便恭敬立在一旁,不敢随意插嘴。
郑村长从未怀疑过赵时悦姐弟和张家人是县尉远房亲戚这一事实,可如今看来,这哪儿是县尉远亲,分明是少将军的近亲啊!
赵时悦扭头看了二人一眼,笑着介绍道:“村长爷爷帮忙牵的线,请了瓦窑镇鲁师傅帮忙督建的。”
鲁公尺闻言,连忙谦虚回禀道:“小人也只是帮着出了一些力气而已,那房屋规划,全都是小娘子自己的主意。”
裴滉又多问了几句之后,对自己那一亩五分地的宅子,也有了他自己的想法。
有秦继邺在,倒也不用郑村长牵线,只一句话的功夫,鲁公尺他亲爹,就带着二十几个徒弟,浩浩荡荡地从瓦窑镇赶来了。
至于短工什么的,则是在大湾村找了十来人,又去附近村子里,再找了三十来人。
大约是人多力量大的缘故,裴滉那宅子虽是最晚开工,可进度却一点也不慢。
三座青砖宅院平地而起,眼看着房屋墙体已经快建好一大半了。
赵时悦定制的锄头、铁锹也打好了。
来年年初,村里人要忙着春耕下种,怕是没人得闲。
赵时悦打算在冬至之前,将一百亩荒地给简单规整出来。
按照她的想法,也不需要深耕,只将荒地上的灌木、荆棘给大致挖干净,再放把火烧一烧枯草,就算完事儿。
事儿虽然简单,可架不住地宽啊,请人是必然的。
村子里的壮劳力大多都在工地上帮着建房呢,好在收拾灌木、荆棘这种活计,倒也不一定需要壮劳力。
赵时悦如今在村子里勉强混熟了。
都不用郑村长帮忙,她自己提着两包点心去了梁家,找到桂花婶子,很快就将事情给办成了。
桂花婶子因着性子爽朗,儿子又出息,在大湾村一众大小媳妇里面,颇有几分威望。
由她出面,带着赵时悦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很快就另外又请到了二十来名勤快妇人,就连村长家的二媳妇郑何氏,也在里头。
郑何氏一来是想自己挣点私房钱。
二来少将军近日常来村里,那位裴先生更是每日必到,为的是什么?谁又看不见,谁又猜不到呢。
郑何氏比其他村民想得更深一些,暗道:裴先生每日都来教导赵家小郎君读书认字,她去帮着赵家干活,正好连带着长溪跟赵家小郎君也更亲近一些。
请好人后,赵时悦除了定期去县城采买物资之外,大多数时候都跟着二十来位婶娘一起,忙着整理自家荒地。
赵妮妮同样如此,拿着一把短小一些的锄头,能出多少力,就出多少力。
村子附近的荒地上,虽然没有参天大树,但灌木荆棘却十分茂密,里面还藏着不少的小动物。
郑何氏在一丛灌木底下,挖到了一窝兔子,大的吃肉了,小的两只给孩子养着玩。
赵寄奴见郑长溪和郑长璎都有一只,羡慕得很,再无耐心老实背书。
趁着裴滉不注意,偷跑了出去,带着郑长溪兄妹一起去荒地上冒险,心心念念地想要再抓一窝兔子。
裴滉见此,并未将人抓回来,反倒像是渡过了大劫一般,呜呼哀哉道:“如此顽童,‘彀’说是‘狗’,‘诸’说是‘猪’,两字学三日,第四日又全忘记!再教两日,老夫焉有命在?!教不了,实在教不了,不知此时后悔,还来得及否?”
牛囝却急眼道:“爷不是应了少将军会留在武襄县么,怎能出尔反尔,实在有违君子之风!”
裴滉十分奇怪道:“爷出尔反尔之次数,还曾少过了,往日怎不见你如此上头?”
裴滉眯着眼,质问道:“你这莽小子,怕不是有了二心?!”
牛囝没甚底气,否认道:“奴绝无二心!就,就只觉得,若是也能像重骑营将士那般,快意沙场,才算是真勇士!”
裴滉语气凉凉道:“那几十斤重的铠甲,可没几个人抗得起,想当真勇士,也没那么容易。”
牛囝自幼便跟随在裴滉左右,闻言心里隐隐升起几分期待。
裴滉见此,没好气道:“曹善执那厮明年怕是再招兵士,你若愿意,便去试一试吧。”
牛囝很高兴。
不过年后之事,年后再说,年前之事,还得继续呢。
赵时悦的百来亩荒地和一座宅子,终于在鲁师傅等人,以及一众相亲的帮助下,赶在大雪之前,忙得差不多了。
屋子上梁,盖了瓦片,该做的天花也做了,还简单雕刻一些吉祥如意纹作为装饰。
待客的三间屋子和灶房饭厅的地面,都铺了整齐的青石板。
赵时悦姐弟三人的房间,则铺着打磨光滑的原木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