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阙蹙了蹙眉,从袖口拿出手帕将脸上的脂粉擦拭干净。
长乐憋着笑提醒:“王上身上还一股子脂粉味,奴才先去找李监御史。”
从宫外到宫内一来一回最快也需半个时辰,商阙嫌恶的将帕子扔在桌案上,转身走了出去。
未央宫偏殿便是那处泉眼所在,乍一推开门,雾气缭绕,仿佛有一人坐在岸上,双足玩温泉中的水,耳边还有悦耳的笑声。
上一世,偶然带姜姒来过这里,二人在水中嬉戏,那时姜姒的手总是软塌塌的搭在他的肩膀上,低声的求饶。
他向来我行我素,只当她的求饶是闺中情
趣而已,做的越发卖力。
哪知这一次后,姜姒发热了三日三夜。
后来听闻多泡温泉对她身子有益无害,又带她来此,刚到门口姜姒就脸色苍白,一副摇摇欲坠之相,避免她多想,只能远离左右。
偶然窥见她一人在此处怡然自得之样,便觉得此等做法是对的。
往日种种如过眼云烟般在他面前闪过,商阙面无表情的屏退宫人,褪去衣衫,进了温泉。
没了姜姒,就连泡温泉都无趣的很。
商阙很快冲洗了一遍身子,便离开了偏殿。
“王上万福!”
来人正是他钦赐的监御史李广陵,他身着绿色衣袍,头戴高山冠,身子修长,看起来文质彬彬,实则极其能说会道,天下没几人能说得过他。
商阙淡淡的瞥了李广陵一眼,嘴角勉强弯了弯:“多日不见监御史,孤实在想念的厉害。”
李广陵脸上挂着笑意,并不谄媚,小步跟在他身后:“臣也想念王上,可惜终日不见王上身影。”
商阙靠在座椅上,漫不经心的抿了一口茶:“可知孤找你来所谓何事?”
“臣不知。”
国策颁布后,身为监御史,李广陵负责监察县郡,忙的不亦乐乎甚至年关都未归家,这几日母亲身体不适才告假回家,的确不知道王上突然喊他来此所为何事。
商阙冷哼了一声,将手里的竹简扔向他:“看看吧。”
李广陵拿起竹简一目十行,脸色也变的越来越难看:“他是疯了吗?”
国策中已经言明土地私有,按亩征税,淮安王却仗着权势将淮安一带的所有土地掌控在他手中,令百姓们为他劳作,且勒令所有人不许宣扬,否则杀无赦。
此种行径已经犯了王上大忌。
“哼,孤也想知道。”
李广陵恭恭敬敬将竹简卷起放在桌案上,眼睛转了几转:“王上,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商阙漫不经心的扫了他一眼:“监御史何时变得如此吞吞吐吐。”
李广陵斟酌了片刻才开口:“国策已颁,淮安王却知法犯法,以臣只见,不如赐严刑,以儆效尤。”
淮安王乃先王堂弟,因其身份在朝中十分有声望,处置后难免引人心不满。
方才看过竹简,他便已经知晓了王上的打算,王上不愿出头便找上了他,而他身为大齐的大臣,便是王上掌管天下的一把刀,自然竭尽全力辅佐。
商阙叹息了一声:“孤之季父,实在于心不忍。”
他伸手搭在桌案上,手指轻叩:“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孤不能为了季父一人而乱了朝纲。
方才监御史所言深得孤心,只是竹简所书乃暗卫所为,还要劳烦监御史亲自去一趟淮安找出证据,孤才有法子治罪。”
“臣自当尽力。”
“切忌隐蔽行事,勿要他人发现了监御史的行踪。”
“诺。”
李广陵胆大心细,在大臣中又是欢脱的性子,即便几月不见,其他人也不会对其产生怀疑,由其亲自赶往淮安收集证据,再合适不过。
商阙脸上又恢复了方才的笑意:“待监御史凯旋,孤亲自为你赐一桩婚事,娇妻美妾,多生几个娃娃,也让家里好生热闹一番。”
李广陵敬谢不敏,商阙也不勉强。
此间已忙活了许久,想到姜姒,商阙将长乐叫了进来。
“姒姒可有寻孤?”
毕竟如今的“周暮春”脚还伤着呢。
长乐抿唇笑了笑:“赵王姬被魏八子等人邀请了去,方才令如月去看了您的伤情,眼下怕是已经知道王上‘伤未痊愈’。”
商阙若有所思:“也好,省的每日关在朝华宫思虑过多。”
第三十章
姜姒匆匆忙忙回到朝华宫, 一路上都在想天子眼角的那颗泪痣。
之前只是怀疑二人长相相似,眼下却发现连泪痣都一模一样。
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人吗。
若沉赝和商阙实为一人,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她自认为身上没有什么可图谋, 姜玥也仅仅是赵室王姬,能有什么值得天子如此兴师动众?
难道王上只知道她是赵国送来的王姬,并未分清她是姜玥还是姜姒。
或者说如此这般只是王上的恶趣味?
想到此,姜姒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如月朝她福了福身:“王姬,魏八子邀您一同去御花园赏花。”
魏八子?
不正是昨日在御花园中对她言语讥讽之人,怎想起邀她了?
转念一想, 看昨日之状, 魏八子应当一直在刻意讨好司徒钰,眼下司徒钰突然出了这档子事, 魏八子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可不得出来招摇一番,就是不知其他宫妃如何反应。
姜姒眸子闪了闪:“其他宫妃也去了?”
“昨日之事今晨已传的人尽皆知,宫妃们怎会错过这种热闹。”
看样子众人平日巴结司徒钰, 也是做做样子罢了。
姜姒神色淡淡:“既如此,咱们也去看看。”
后宫之中,非敌即友, 她见了那么多年的宫斗, 自然知晓有些人昨日还斗的你死我活,第二日就能姐妹相称,想来齐宫亦是如此。
她并不想惹是生非, 只是顺着大多数, 以后司徒钰得势要算账,那今日同游御花园的宫妃谁都逃不掉。
可万一今日同游御花园的宫妃有一人得势, 便有能力与司徒钰抗衡。
“王姬,可要换身新的衣衫?”
炖好羹汤已接近午时,姜姒只得匆忙赶到未央宫,等面见王上才想起未换衣衫,无奈只好这样继续下去。
昨夜司徒钰刚因送汤出了这档子事,她若直接穿着带着味道的衣衫前去,定然会被人闻出来,届时落人口舌的便是她。
“换身不招摇的衣衫便可。”
今日是去看戏,并非抢风头。
如月为她挑了件豆绿色的曲裾,又重新挽了个简单的发髻。
尽管如此,姜姒依旧美的让人移不开眼。
二人并未耽误多长时间,赶到御花园时,里面的莺莺燕燕热闹非凡。
见到她,张芷嫣笑脸相迎,一把握住她的手:“好妹妹,可算来了,大家都等着你呢。”
若不知道的,还以为二人是亲姐妹。
姜姒唇角也勾起笑,回握她的手:“好姐姐,莫为了吾耽误姐妹们赏花。”
只是笑意并不达眼底。
昨日已经赏过的花实在没什么看头,不过赏了一刻钟,众人又回到方才聚集的地方品茗。
没有人提那件事,姜姒也装作不知道,抱着手炉安静的饮着热茶。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人坐不住了。
张芷嫣拿着手帕擦拭掉眼角莫须有的泪,语气轻叹:“如此良辰美景,可惜钰姐姐无法共赏了。”
有人开头,自然有人接话。
其中一宫妃嘲讽道:“魏良人即便想出来,怕是也不能了吧。”
昨夜事情一出,司徒钰便被王上禁足三月,她可是天子统一六国后,唯一被禁足的宫妃,宫妃们未入宫前都是王公贵族的女儿,往日即便有面首,也决计不会当着内侍的面如此,何况长乐可是天子身边的近侍。
另一宫妃好奇问道:“芷嫣姐姐,昨夜长乐内官真的……都看到了?”
其他宫妃也都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星半点。
张芷嫣眉尾轻轻挑起,嘴角带了一丝笑意,却长叹一声:“吾与钰姐姐、蓝妹妹都住在承明宫,昨夜……吾只看到长乐内官跟着钰姐姐进殿内,没多久便传来……那股子动静。
只是吾睡的早,没有仔细听,等今日晨起才知道钰姐姐出了事。”
她故意将顾醉蓝扯进来,就是看中她没有脑子。
果然话音刚落,顾醉蓝便开了口。
顾醉蓝早就不满司徒钰,哼了一声,顺势说道:“芷嫣姐姐莫要遮遮掩掩,昨夜发生之事,我可知道的清清楚楚,原是钰姐姐为王上做的羹汤有问题。
为了自证清白,钰姐姐便全部饮下,谁料药效太大,半路上便
受不住了,进了内殿更是当着长乐内官的面动手摸了起来,那动静别说整个承明宫,怕是远处的芳菲宫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听闻此言,宫妃们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恨不得回到昨夜,亲自跑到承明宫看个清楚。
蠢货!
张芷嫣则垂眸饮了一爵酒,心中冷笑,她只是为其他宫妃解答一二,并未暴露昨夜的真实情况,即便以后司徒钰算起账来,也找不到她头上,反观顾醉蓝竟全部抖落出来,以司徒钰瑕疵必报的性子,顾醉蓝日后的下场不会好。
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顾醉蓝是生是死都与她无关。
姜姒也装作惊讶的样子与邻座的宫妃聊了起来。
御花园一时间好不热闹。
日暮之时,宫妃们才意兴阑珊的各自回宫。
昨夜司徒钰如何已经不受众人关注,众人只相信今天所听所闻,至于司徒钰出宫后如何面对,待日后再说吧。
回到朝华宫,姜姒才想起商阙的伤势,径直去了偏殿。
室内烛光颤颤,商阙背靠在床头,手中拿着竹简,睫毛垂下的光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脚踝处裹了一层厚厚的纱布,见到姜姒来此,唇角沾染上笑意:“王姬,恕奴才无法行礼。”
“不必拘谨。”
姜姒眸子落在他的脚掌,目光一顿,怎的这么多伤?
只脚背上便有五条伤痕,看样子,怕是当时伤口极深。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商阙“不安”的用被褥将脚盖上,他舔了舔唇瓣,小声问:“王上可喜今日的羹汤?”
“喜欢。”
商阙殷切的看着她:“明日卯时奴才再叫王姬一同去庖屋做羹汤。”
似乎在为她做的羹汤得到王上的喜爱而高兴。
“不必。”姜姒对上他的视线,柔声道:“如月已经给吾说过周内官的伤情,这几日还是将养好身子。有厨子教吾,应当不成问题。”
尽管他的目的是想让姜姒心疼,可这么轻易就被抛弃,他还是忍不住想除掉引起她关注的一切,让她的脑子里心里只有自己。
商阙强压抑住心口恶劣的情绪,装作郁郁寡欢的样子:“王姬是嫌弃奴才了吗?”
“当然不是。”姜姒斟酌着言语:“在吾心中,内官和如月同等重要,吾很需要内官,也请内官保护好自己的身体。殿内还有王上赏赐的珍品药材,吾会令人搬来。”
明明这些话是在和“周暮春”说,可商阙心口依旧被涨的满满的。
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笑脸:“多谢王姬,奴才定会将养好身子。”
姜姒待如月与他不同,能和如月说许多私密之话,而与他总觉得有些……无法穿透的屏障。
室内寂静异常,姜姒一直想他脚上的伤,犹犹豫豫还是问了出来。
商阙低垂着眸子,双手紧紧攥着被褥,仿佛在经历什么难以承受之事,许久才开口:“奴才幼年家中贫穷,便进山采药换钱,不曾想误与狼群相遇,幸得猎户所救,才捡回了一条命,自此脚上便留了疤痕。”
事实并非如此。
十岁举鼎后,想去别的地方历练一二,洽闻山上有狼群吃人的怪事,偷偷出了宫,只拿了一把匕首便上了山。
在山中守了三日三夜,总算被他盼来了狼群。
他仗着从诸位师傅学到的功夫和一身的力气与五匹狼决斗,后五匹狼均被他斩杀,而他的脚也被狼群所伤,提着五颗血淋淋的狼头送与父王,却被父王责罚。
但他知道父亲是高兴的,趁他入睡的时候偷偷来此看他,还请了天下名医为他治疗脚伤,可惜伤痕太深,始终无法将其恢复如初。
为此父亲还难过许久。
如今这个伤口引得心爱女子的怜惜,也算伤得其所。
百年来,六国战乱颇多,死的最多过得最苦的便是平民百姓,姜姒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叹息了一声:“内官以后再也不会受苦了。”
如今王上对她做的羹汤有几分喜爱,只要不叫人拿住错处,那她、如月和商阙便能在朝华宫安然度过一生。
届时若是能得王上垂爱,将远在赵宫的母亲接到大齐,那她便再无所求。
她这般说,也是为了宽商阙的心。
今日忙活了一天,姜姒身子乏的厉害,刚想让如月弄些热水,忽而想到王上所说未央宫偏殿的温泉,又想起戈渊山泡过那次温泉后,醒来后只觉得身心舒爽得厉害,不禁心痒难耐。
许是王上提前吩咐过,姜姒到未央宫偏殿时,宫人恭敬异常。
姜姒侧头看了眼灯火通明的未央宫,问了一声:“王上可在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