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阙眸光微闪:“王上说了什么?”
姜姒毫无防备,将今日面见王上事无巨细和盘托出。
良久,商阙唇角微弯:“与王姬初见之时,奴才便言明,若对王上真情真意,王上定能感觉出来。
王上幼年丧母,十二岁起父亲缠绵病榻后,将王位传给王上,自此王上便勤勉于政,丝毫不敢马虎。
王姬卯时不到便起身为王上炖汤,定是此等心意感动了王上,王上才会对王姬如此特别。”
有些说不通。
譬如今日见到的魏良人、魏八子,楚八子等人,入宫时间比她长,难道她们没有试过洗手为王上做羹汤?
何况王上竟让贴身内官长乐带她逛御花园。
此等优待,其他宫妃也有过吗?
姜姒本不愿想太多,可在赵宫活着的十六年里,她必须多方考虑,如此才能想好下一步的对策。
她将下巴抵在双膝上,叹了一声:“王上吃过如此多的山珍海味,怎会被一碗汤感动。”
若在困境之时给她一碗汤,她定感恩戴德,将其铭记于心,若在酒足饭饱之时给她一碗汤,她只会觉得鸡肋。
她都如此想,王上不是昏庸之辈,定然想的比她更深。
还是说有什么是她忽略掉的东西。
想的头疼,她干脆侧头看向商阙,声音带着几分讨好:“周内官,明日可否教我如何炖汤?”
第二十七章
论琴棋书画, 姜姒样样不精通,论吃食……她也只会做些简单的素菜。
毕竟以前在齐宫,她与母亲的生活拮据, 很少沾染荤腥。
今日从御花园回来后, 她到庖屋尝了几口才发觉羹汤寡淡而无味,故此她不信商阙口中所说王上会为了这么一碗汤心动,不过……或可以一试。
距离季春之赛还有一月有余,姜姒手艺不佳,而商阙手艺很是不错,且他本就是大齐人, 之前又是王上近侍, 最是了解王上的口味。
若是能从他手中学个一星半点,待她的厨艺精湛后, 定能为王上做出更美味的佳肴,届时王上或许会待她有几分真心。
如今已经到了齐宫,她只能尽全力讨好王上,如此才有可能让母亲在赵宫的日子好过一些。
“庖屋厨子众多, 王姬何必亲自下厨?”
姜姒打了个哈欠,一双眸子好似含了雾气,声音又放软了些:“内官教一教我嘛!”
如此娇憨的姜姒, 让他又一次想到上一世, 商阙心中如惊涛骇浪般,面上却不显,盯着她看了片刻, 薄唇轻启:“王姬可否告知奴才原因?”
其实已经猜到, 可他就是想让姜姒亲口说出。
“为了王上。”
果真是为了他!
商阙的耳边突然万籁俱寂,须臾后便只能听到她说的那四个字, 一字一句,直击他的心口,那双狭长的眼睛里也多出了别样的情绪。
在她面前仿佛能阻挡一切障碍的人,竟然红了眼眶。
姜姒手足无措:“内官何故哭了?”
上一世姜姒也曾
为了讨好他,亲自去庖屋学艺,可她身份卑微又不得他宠爱,宫人们明面上不会使绊子,背地里却多次磋磨于她。
每日长乐都会将她的一言一行事无巨细告知与他。
六国征战百年,人如蝼蚁,姜姒不过是个代替姐姐来到齐宫的可怜虫,世间如她一般的人比比皆是,他知晓却也无动于衷。
姜姒从没因宫人们故意将她困在庖屋而心生怨怼,也从没因背地里被人嚼舌根而难过,更没因他的漠视而丧失了信心,她身子娇弱却充满了力量,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能打倒她。
她风雨无阻的向未央宫送吃食,每每都被他拒之门外。
宫妃们也惯会看人下菜碟,或言语讥讽,或在游玩之际故意将她冷落一旁。
她仿佛什么都不在意,只固执的做好一件事,那便是为他洗手作羹汤。
只有商阙知晓她为何如此,不过是想让赵宫中的母亲好过一些罢了。
当初的他不屑一顾,后来的他悔不当初。
商阙喉间干涩异常,深吸了一口气,才将难捱的情绪压下来:“奴才自幼跟随王上左右,知晓王上其实……内心很苦,王姬是第一个如此关心王上的宫妃,奴才欣喜,适才落泪。”
这话并非虚言。
幼年母亲被人害死后,身为质子的父亲抱着尚在襁褓中的他逃回了大齐,此时朝堂波谲云诡,父亲借助旧年培养的势力一跃成为大齐的王。
六国终年战乱不堪,父亲登上王位后,一心只为强大齐国,于是专心于朝堂,二人终日见不上面。
父亲为他请了许多名师,教他治国之道,教他防身之术,他知晓父亲心中苦楚,愈发严苛要求自己。
十岁那年,父亲生辰,为了让父亲高兴,他生生举起鼎在宫门绕了许久。
父亲听闻后仰天大笑,不久后却病倒了,缠绵病榻之际,只告诉他一件事,那就是让大齐强盛,为母亲报仇。
可父亲终究没能看到为母亲报仇的那天便走了,从此世间再无一人与他有血缘。
姜姒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她并非关心王上,而是想从中获取自己想要的利益,可此行为定然不能同商阙言明,尴尬的笑了一声:“内官可愿意教吾?”
“王姬愿意学,奴才自然倾尽全力。”
不知不觉聊了许久,姜姒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明日卯时,周内官来此便可,吾困了,周内官也回去歇息吧。”
若是以往,姜姒自然不敢在商阙面前如此随意,可他们一路经历颇多,姜姒对他自然也没了往日的戒备。
商阙哪里还能睡得着,恨不得日日夜夜守在她身侧:“奴才白日已歇息过了,还请王姬允许奴才在此照看王姬。”
此言姜姒并未听到,与商阙说完那句话便钻进了被褥,悠然睡了起来。
商阙坐在床头,就着昏暗的烛光看着她的脸,心中有千言万语,双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翌日卯时,姜姒醒来后,望着头顶上鹅黄色的床帏出了神。
昨夜见商阙竟不知是梦还是真,她还记得那双带着水汽的眸子,如此的哀伤,不知为何,总感觉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
转念又一想,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如月笑盈盈的走进来:“是否吵到了王姬?”
殿内地龙太足,为免姜姒身子干燥,室内常常备上几桶水,待烧干后再往里面继续加水,方才的动静便是宫人们重新往桶里添水。
姜姒拢起被子坐起身,想了想还是问道:“周内官何在?”
如月不敢有丝毫隐瞒:“听说王姬要学做羹汤,周内官早已在庖屋候着。”
自从入住朝华宫后,每日待王姬入睡后,王上都会来此批奏折,故此今日在殿内见到二人共睡一塌,她丝毫不意外。
昨夜……竟然是真的。
姜姒怔愣了片刻,很快起身手忙脚乱穿衣。
见状如月连忙走过来,帮她整理好衣衫和发髻,轻声安慰:“王姬不必着急,昨夜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午时将汤送到未央宫也不迟。”
大事?
姜姒侧头问:“何事?”
一向能言善道的如月竟然红了脸,姜姒不由得更加好奇。
如月嗫嚅了许久,才在姜姒耳边小声了几句。
姜姒错愕的看了她几眼,见如月重重点头,才敢相信。
没想到昨日在御花园才见过娇娇弱弱的司徒钰竟然能做出如此疯狂之事,姜姒耳尖如滴血般,眼睫轻颤,轻咳了一声:“真当着长乐内官的面如此?”
“此事宫内已经传遍,应当不会有假。”
被内官看到已经令人颜面皆失,不曾想整个后宫都已知晓,一向带着傲气却装娇柔的司徒钰还能装得下去?
姜姒收敛起笑意:“罢了,权当不知晓此事。”
主殿离庖屋不远,姜姒匆忙赶过去时,商阙已经在处理食材,她面上羞红不已:“周内官,吾起晚了。”
商阙似笑非笑的瞅着她被风吹乱的碎发:“王姬来的刚巧,奴才刚把食材处理好。”
庖屋内的闲杂人等已经被清了出去,室内只余二人。
商阙从竹篮中取出襜衣,向她走近:“庖屋油星太多,免得弄脏了衣裳。”
两臂需要先穿过襜衣上的丝绳,再系在腰间固定,姜姒未察觉二人距离如此之近,也未察觉二人身上的熏香亦是一种味道,只是在解释为何起晚了。
“……周内官明日提前喊醒吾,可否?”
嗅到那股熟悉的冷香,商阙身子僵硬了片刻,平日里为了不让姜姒察觉,他总会在翌日清晨洗漱后再熏上别的香,昨夜守了她许久,夜半沉沉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然卯时,衣服未换便来到此处。
“周内官?”
商阙回过神来,发觉姜姒正摇晃着他的袖子,他心口又是一酸,声音沙哑的厉害:“明日奴才定一早喊王姬。”
姜姒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多谢周内官,那我们便开始吧。”
今日做的是齐国的汤,食材简单,却十分注重火候,需要先将食材炸至半熟,再煸炒片刻,最后加热水煮沸。
“王姬,不如奴才来?”
他皮糙肉厚,被油星溅到也就罢了,可他不想姜姒如此。
姜姒信誓旦旦的将他按在灶台后:“内官帮吾指点,顺便烧火,其余还是吾亲自来。”
既为王上做羹汤,不亲自下手,谈何诚意。
商阙身手不错,即便发生危险也能第一时间救下姜姒,如此一想,便安然的坐好。
“……油热下食材。”
姜姒拿筷子的手紧了紧,将食材一片一片的放在油锅里烹炸,不知什么缘由,油锅突然沸腾了起来,而后四溅开来。
她离得近,不可避免的被烫伤,剧烈的疼痛从手背向四周蔓延开来,姜姒疼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王姬……”
商阙大步走了过来,拉着她的手放在水盆里。
原本焦灼的地方因为冰凉的水而缓解了几分。
“我……奴才去叫医师。”
她的皮肤娇嫩,他用力亲都能留下明显的痕迹,更别说热油。
下一刻他的外衫被人拉扯住。
姜姒拿起手帕擦掉手上的水痕,而后又将手帕缠绕在烫伤之处:“周内官,再耽误时间,午时王上就喝不上吾煮的汤了。”
商阙的目光不偏不倚刚好落在她的脸上:“王姬可是怕王上反悔?”
这一世和上一世不同,六年前他便着人护着她,入齐后更是一路陪着她,如今还将她放入朝华宫,再也没有人能伤得了他,为何……还是如此热心于为他做羹汤。
细细一想,他便明白了。
依旧是为了她的母亲。
她担心季春之时出宫计划有变,才会如此下苦心费力讨好他。
姜姒轻笑了一声:“小伤无碍。”
她自幼在赵宫受尽磋磨,只是被油星溅了一下,这点小伤忍忍就过去了,没必要将时间都磋磨在此。
此言听得商阙心中五味杂陈,最后小声叹道:“待做好吃食,奴才再为王姬治伤。”
第二十八章
尽管没耽误多长时间, 油锅里的食材还是糊了一半。
姜姒欲哭无泪的看着木盆里一半黑一半白的东西:“周内官,这该如何是好?”
王上乃金贵之身,自然不能享用此等劣质食材, 然而腌制也需要一段时间, 这么等下去,午时肯定无法将汤炖好。
商阙扫了一眼,拿起筷子快速将食材分开。
姜姒大抵知晓他何意,惴惴不安道:“还是换一种汤吧,这些……”
“王上在沙场征战多年,与将士们同吃同睡, 最潦倒之时曾吃草根果腹, 故此王上不会介怀食材好坏,只在乎所送之人的心意。”商阙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手中的动作未停,“不论外界如何传言,都请王姬用心感受。”
最初伐战只为母亲报仇,而后见各国民间疾苦, 才下定决心统一六国,还天下太平。
自从父亲掌权来便下定决心强大齐国士兵,后来在他的带领下更是士气十足, 每战每捷, 这也引起了五国国君和那些世家贵族的圣贤者不满。
关于他身为一国国君,却大兴修建宫殿,奢靡无道, 屠城杀戮百姓的消息不胫而走, 他成了众矢之的,更有不少剑客死士潜入齐宫, 只为取他的性命。
可惜那些剑客死士学艺不精,通通被暗卫斩杀。
尽管如此,依旧犹如飞蛾,一波将停一波又起,他心中厌恶,便下令将其剥皮后悬挂城门之上,只为给背后之人震慑。
此行一出,更坐定了暴君的称号。
统一六国之后,这些流言才消散了不少。
可之前的观念已深入人心,天下人惧怕齐国,更惧怕他。
方才一言一行便是告诉姜姒,莫要用流言看他,而是用心感受,以她聪慧之姿,相信很快就能领悟到。
然姜姒迟疑片刻,问了句:“内官也曾同王上一起上过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