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那明日我叫你。”
“……”
二人常常如此孔宛秋并未多想,就在方才心中突然多了股莫名的念头,司徒越与姜姒并无血缘关系又一起长大,知根知底,若成亲……他们还是一家人。
孩子脸皮薄,她先私下问一问,若二人郎情妾意,她便直接同意这门亲事,如此一想,饭都多吃了两碗。
临近年关,姜姒生意比往日好上不少,做好的竹简也见了底,忙到现在才买了碗馄饨果腹,刚准备吃便听到这么一句。
“小娘子,买不买我的纸?”
只见长发仅用一支木钗固定的瘦弱年长者笑眯眯站在她的摊位前。
见姜姒望过来,热情的掀开脚边的篮子并拿出几张泛黄的“纸”。
姜姒警惕的扫了他一眼:“何为纸?”
此地鱼龙混杂,常有作奸犯科之人被处以刑罚,今日司徒越在家制作竹简,迟些才能接她。
见她来了兴趣,年长者立即抽出一张纸,抬手拿起桌案上的毛笔,刚想题字忽而想起不问自拿便是偷,讪讪笑道:“可否借笔一用?”
姜姒点了点头。
年长者这才沾墨提笔书写。
“这……这是?”
竹简厚重且制作困难,寻常人家字都不认识几个,也没有接触的机会,姜姒住的院子后刚巧有一大片竹林,将制作的简易竹简连同写信一起贩卖,如此才能吸引更多的人。
而年长者口中的“纸”轻薄却不会透墨且行云流畅,若是用“纸”代替竹简,那她每日不需背重物来回奔波,若是能找到何人所制,花钱买上一批再转手卖给他人,如此以来,也能赚上一笔。
姜姒心下已经有了主意:“此物从何处来?何人所制?”
年长者望着那碗热腾腾的馄饨咽了咽口水。
他的衣衫干净,布料却洗到发白,一看便知日子过得极其清贫,姜姒又从旁边的摊位买上一碗外加一个饼送给他。
年长者吃饱喝足才缓缓开口:“此物是我多年研制,亲手所制,念小娘子送我吃食的份上,便送你几张,若好用再问我买就是。”
方才姜姒已经见识过了“纸”的厉害,直言道:“我需知晓纸张价格才能做考虑。”
若价格昂贵,属实没有考虑的必要。
年长者垂眸思索片刻,很快道:“一块银十张纸。”
姜姒倒吸了一口凉气,竟这般贵重。
竹简制作虽麻烦可就地取材,算下来花费不了多少,这几日生意这般好也未曾赚够一块银,哪有多余的闲散钱买纸张,姜姒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罢了,老先生去别的地方问问罢。”
“哎呦,有事好商量,小娘子若是嫌价格贵,我便宜卖给你便是。”年长者沉吟片刻,伸出两根手指头:“一块银二十张纸,如何?”
姜姒摇摇头,下起了逐客令。
年老者脸上堆起笑:“一块银三十张纸,不能再低了。小娘子有所不知,我耗费了半辈子心血才做出这么些纸,眼下若非生活所迫,定然不会这般便宜卖了。”
“樊城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有几家富足?”姜姒抬眼问他,“大多逃难至此,食不果腹,若非急事,怕是连信件都不会写,又怎会花那么多银钱买上一张纸。老先生真的要卖,不如去繁华城镇亦或者商都城问一问。”
这么多日都未曾卖出一张纸,年长者自是知晓她所言为真,何况商都城远在千里之外,怕是不等走到那里便饿死在半路上。
他出来售卖这么些日子,唯姜姒对他态度不错还送了一碗吃食,想了想,干脆从篮子里拿出所有纸张:“日后小娘子便用纸张书写信件,每每写一封信,分我一半赏银,如何?”
此番要求有些强人所难,忐忑的等待了许久,才听到姜姒应了一声。
“一月为期,若生意不错,你我可继续合作,若生意惨淡……”
剩下的话不必说完,二人都知晓是什么意思。
一来二去,二人熟识。
姜姒知晓年长者姓卫,本是赵国人,后心爱之人被恶霸强取豪夺含恨而死,他无法为心爱之人报仇,只能隐在此处潦草度日。
天下可怜之人何其多,姜姒同情却也做不了什么。
平日里卫先生搬些重物,
姜姒书写,二人配合默契,生意倒还不错。
再有两日便到了岁除,姜姒多拿出十几枚铜钱推到他面前:“岁除吃些肉,莫要日日吃馄饨。”
卫先生笑了笑却也没有说什么,说起来,当日远观觉得姜姒眉眼间甚是熟悉,这才舔着脸来此询问,不曾想越相处越觉得亲切。
若非……他还真以为姜姒是故人之女。
想起故人,卫澜眼眶便忍不住传来一阵湿意。
是他无能,才会让心爱之人受辱后还无法为其报仇。
今日天冷,二人商量了一番决定早些收摊,卫澜走了几步发觉竹筐比平日重了些,打开一看里头竟多了两斤猪肉,约莫是姜姒落下的,依稀听她说过家中住址,时间尚早,现在送去不耽误他们晚膳享用,空手去总归不妥,便在街边买了一斤糕点。
孔宛秋早早就做好了饭,正在准备岁除所用食物。
肉丸,肉包子,梅花馒头,再打上一碗年糕。
忽而听到一阵敲门声,还以为是邻居来此玩耍:“怎这时来……”
话还未说完,笑容便僵硬在了脸上。
第一百二十一章
谁都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种场景, 相顾无言,唯有眸中的情绪千丝万缕斩都斩不断。
卫澜颤抖着转过身擦拭眼泪,又小心翼翼的整理好衣衫和头发, 这才转过身如还未分开那般自然:“经年未见, 阿秋一如从前。”
可惜颤抖的声音出卖了他。
不过比她大上几岁却形如枯槁,孔宛秋往前走了几步,想上前又不敢轻易上前,眼眶泛红,哽咽道:“澜哥哥这些年可好?”
“好好好。”
卫澜连说了三声,像是在告诉自己也像是在告诉她。
二人本青梅竹马, 情投意合, 怎料孔父生了一场重病急需银钱医治,家里能变卖的东西全都变卖, 左邻右舍借了个遍,依旧不够医治,听闻入宫服侍贵人得的银钱多,孔宛秋颇费了一番力气入宫。
入宫前几年孔宛秋被分在浣洗宫, 日子虽苦,与卫澜常通书信,情谊从未断过, 经过治疗与照料, 孔父病好了大半,与此同时,孔宛秋无意救了赵后便被她留在身边做了贴身侍女。
可惜天不随人愿, 出宫的前一年, 赵王姜沛兽性大发抢占了孔宛秋,本想等姜沛对她无意后请旨出宫, 赵后阴高阳却以为是她蓄意勾引,故处处针对。
赵国谁人不知赵王秉性,孔父一气之下驾鹤西去,卫澜处理好后事,一直守着二人住过的院子。
去年听说孔宛秋死在一场大火中,卫澜心灰意冷,只想着攒些银钱找剑客杀了姜沛为她报仇。
直到数月前赵王室皆被任不凡斩杀,天子着人捉拿任不凡并处以斩首,唯一牵绊都没了,卫澜的心气也没了,本想就这么了此残生,不曾想还能有与孔宛秋再见的机会。
只是……孔宛秋一如从前,而他穷困潦倒怎配的上。
卫澜掩饰掉眼中的情绪,颤抖着将肉拿了出来:“姜小娘子落下了肉,担心误了你们享用就送了过来。”
顿了顿,他继续道:“之前觉得她眉眼间与你有几分相似,如今才知……”
话还未说完,孔宛秋已经轻声啜泣起来:“澜哥哥怎会说这般生分的话。天凉,家里刚煮好了吃食,跟我进去用些。”
当年若非他费力照顾、医治父亲,孔宛秋分身乏术。
不仅如此,在她成为赵王的姬妾后,卫澜还尽心尽力照顾父亲。
如此大的情谊,三言两语怎能说的清楚。
两人情投意合之时还曾想过将来生一双儿女,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差点天人永隔。
一没银钱,二没有手艺傍身,卫澜不想连累她,心中涩然:“不不,还是算了……”
孔宛秋此生只爱慕过他一个男子,对姜沛惧怕居多,见卫澜再三推辞不由得浮想联翩:“你……已娶妻生子?”
过去了将近二十年,卫澜相貌堂堂,怎可能没有嫁娶。
男女大防,既有婚嫁,还是有些距离的好。
孔宛秋心中苦涩,无措的用襜衣擦了擦手:“夜间昏暗看不清路,我去给你拿盏灯照亮光。”
“……未曾!”
身后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
孔宛秋扭头看他:“你说什么?”
卫澜定定的注视着她的眼睛:“几十年前便心有所属,从此后心中再也藏不下旁的女子。”
相望的眼神如跨越了几十年的光阴,虽没说什么但他们心中已了然。
“卫先生怎么来了?”
早在卫澜接触姜姒的时候,司徒越已经查了一番他的底细,没想到竟是孔宛秋旧识。
被小辈看到这般囧样,孔宛秋不太自在的轻咳一声:“姒姒,阿越,他正是从前一直照顾我的邻家哥哥卫澜。”
闲聊时曾听过卫澜提过几嘴,没想到竟是自己的母亲。
天下竟有这般巧的事。
姜姒大惊后一喜:“既如此,不如进来坐坐。”
她知晓母亲有个念念不忘的青梅竹马,也想母亲摆脱过去,走向好的、属于她的人生。
几人盛情相邀卫澜只好前往,这才知晓原来那块肉是姜姒故意留下。
姜姒知晓他日子清苦,怕岁除也不舍得买肉,又担心直接送予引人遐想,这才出此下策。
有了这层关系,卫澜直接将制作纸的法子一字不落的告知了姜姒。
他原本是想用卖纸的钱找人刺杀赵王,而后是想着用这些钱买副棺材入土,如今已经知晓了孔宛秋还活着的消息,造纸的法子对他来说便没了什么用处,且姜姒是孔宛秋的女儿,自然要待她极好。
造纸的材料随处可见,譬如树皮、麻头、破布、旧鱼网,只需收集大量所需材料,几日就能造一批纸,若是将纸拉到比樊城更繁华的城镇贩卖,获得的银钱可比替人写信多的多。
谁会嫌弃银钱多,衣食住行哪样不需要花钱。
心灰意冷之人突然有了奔头,自然是要多多赚钱。
自从二人相认后便隔三岔五送些糕点、布料,闲暇时间更是来此砍柴担水,来的太过频繁,孔宛秋常常哭笑不得。
姜姒扫了一眼孔宛秋的精致发钗,抿唇笑道:“卫先生如此大献殷勤,女儿做主同意这桩婚事。”
孔宛秋娇嗔道:“贫嘴。”
依她近日对卫澜的观察,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好人,母亲苦楚了半辈子,到了这个年纪还能和心爱之人在一起,她这个当女儿的哪里敢不同意,自然要多多撮合。
“女儿说的肺腑之言。”
孔宛秋呆愣了片刻,嗫嚅道:“可我岁数都这般大了……”
若是被人知晓她和别的男子在一起,不定怎么看她和女儿,她不愿女儿因为自己惹上闲话。
“娘亲怎能妄自菲薄,在女儿心中娘亲是天底下最好、最漂亮的人。”
不仅如此,和卫澜再遇的这些日子,笑容比在赵宫一年都多,人也比过去多了几分精气神。
不过,姜姒也只敢在母亲面前说一说,具体如何还要他们自己斟酌。
一晃过去几月,春暖花开之际,他们将做的纸张码好装在木箱子里,租借了邻居家的牛车,打算去最近的广源镇上售卖。
此行只有姜姒与司徒越二人,因着路途遥远故带了不少干粮。
“哥哥先睡上一觉,我赶牛车即可。”
司徒越接过她手中的鞭子:“我不困。”
“广源镇真有那么多别国的人?”
前不久,司徒越已经来过一趟且打听好了情况,姜姒则是头一次去。
司徒越点点头:“广源镇临海
又开放了码头,不少国外的人来此售卖物品。等卖完了纸张,带你去海边看看。”
姜姒还从未见过大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盈盈的望向他:“真的?”
“自然是真的。”司徒越抿唇笑了起来,“若此次成了事,下次带婶婶也来此看一看。”
“太好了。”
突然想到广源镇人来人往,若有人遇到她,再将她的消息告知商阙……以商阙的性子,没找到尸首大抵会以为她死了,若知晓没死不定想出什么折磨人的法子。
上次商阙将利剑刺中司徒越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姜姒实在不愿意再连累他。
司徒越猜到她心中所想,扯了扯唇角,轻拍她的手背:“我带了帷帽,姒姒若担忧,带上即可,何况我身子已然大好,轻而易举便能带你离开此地。”
姜姒轻轻“嗯”了一声:“我听哥哥的。”
自那次大战后,她没有特意打听过商阙的消息,可他是天子,即便不想知晓也会有消息传入她耳中。
听闻姜玥知晓赵王赵后惨死后,一气之下动了胎气,孩子没能保住,而后缠绵床塌数月,每日用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最后还是去了。
听闻齐宫有一姓楚的宫妃,勾结外敌,每日被灌下穿肠毒药,囚于冷宫。
听闻不少宫妃染上恶疾,不到三日便都去了。
……
姜姒听了不少事却没听到任何与她有关的消息,后来与司徒越顺利离开了商都城,她猜测大抵是当日战乱,死伤无数,商阙以为她也死在那场战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