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是流言蜚语要人命,今后如何,全然要看她的造化了,我也不盼着她能再嫁个什么高门,也不拘着什么相貌才能,但凡有能真心实意待她的,门户低些便也低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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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家这头,已乱成了一锅粥。
尤妲窈逃脱之后,年老体衰的车夫在林中遍寻未果,彻底乱了阵脚,挥鞭抽得马匹四蹄生了烟,着急忙慌驱车赶回府中,心知此事重大,也实在不敢再帮着主母隐瞒,立马让门房去国子监传信,请尤闵河回来做主。
直到此时此刻,尤闵河才晓得钱文秀竟瞒着自己,悄默声将女儿以养病为由送去了潭州。
人还在半路上丢了!
丢下一切庶务,尤闵河由国子监回了家,都还未来得及跳下马车,楚慧就哭得神魂俱散似得扑了上来,难以自抑嚎啕道,“老爷,若是窈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便也不活了!您就只管备口薄棺,将我们母女二人葬在一处便是!若是主母拦着不让我们的牌位入尤家祠堂也无妨,只要你念着我们似孤魂野鬼般在外头飘着,忌日时烧几页纸钱便罢!”
慧姨娘入府多年,向来温柔小意,循规蹈矩,从无半点错漏。
眼见她如此悲恸,尤闵河心慌之下眸底也隐有泪意,赶忙伸手将她抱住,才刚想要安抚几句,就见钱文秀被几个婆妇拥簇着,汹汹由门中阔步而出,皱着眉头喝斥道,
“青天白日的嚎什么丧?你们是干什么吃的,竟就任由个妾室在自家门前这般哭嚷?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快快将她拖进来?任由她胡闹让左邻右舍看笑话么?”
第九章
那些仆妇自然是对主母唯命是从,快步下了台阶,伸出爪子就要生拉硬拽,尤闵河挥着宽大的袖袍将慧姨娘护在怀中,气得红了脖子喝了声,“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到底没让她们碰到慧姨娘的衣角,拥着她入了院中。
仗着有母家撑腰,钱文秀在内宅中也向来强势,家中事无巨细都由她做主,尤闵河鲜少指摘置喙,算起来这还是头一次,他当众拂了她主母的面子,眼见郎君与妾室如对苦命鸳鸯似得拥着进了门,钱文秀眸光骤紧,心中很是恨恨不平。
才入院进了正厅,楚慧就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哭得撕心裂肺道,
“主君必要给我做主,主母真真是好狠的心肠!
窈儿到底非奴非婢,是尤家的骨肉!可主母压根就没有将她当作是尤家女儿看待,否则怎会一碗迷药强灌入喉,就这么硬生生将她拖上马车撵回潭州?主君是没看见,窈儿她的指甲都扣断深陷在桌面上,可想而知是抵死挣扎了的,可现在人不见了,既不在京城也不在潭州,好端端一个人在半路上就这么走失了,林中瘴气丛生野兽出没,更有落石滩陷悬崖峭壁……若是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天爷啊,我该怎么活?”
眼见慧姨娘抱屈喊冤,哭得涕泪横流,尤闵河怜惜之余,也愈发怒火中烧,扭头朝坐在身侧的钱文秀竖目沉声道了句,“瞧瞧你这办的是什么事儿!”
若钱文秀是个体贴通透的,头一句话便是服软,可她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一时间哪里能懂得卑顺低头?她委实见不得慧姨娘这幅卖惨的模样,先是用眼刀剜了她一眼,紧而唾沫横飞道,
“你莫非要听个妾室胡诌?她身份低贱哪里操得了我这份主母的心?我不正是为了尤家着想,为了大姑娘着想,这才特意将人送去潭州么?自那桩丑闻传出去之后,流痞街霸见天得蹲守在门前,满肚都是花花肠子,个个都不怀好意,门房赶都赶不尽,这些你都是瞧在眼里的!我若不将大姑娘送走,她哪日被人偷了腥,这贱人指不定也会调转过头来说是我治家不严的过错。
流言蜚语总要平吧?家中还有其他女眷总要顾吧?莫非这一大家子的安危,都抵不上大姑娘那一个么?我让她去潭州暂且避避风头怎么了?莫非做错了么?”
“再说大姑娘走失焉能怪得了我?她若老老实实听我安排,现下只怕都已到潭州安顿好了,是她自己不安分要逃,才闹得家中这般鸡飞狗跳。要我说就是这贱人生了个灾星,这一桩接一桩的祸事都是因她而起,若是当真再也回不来倒好了,大可放话说她因自证清白而死,或还能挽回个守贞烈节的好名声!”
慧姨娘本就悲伤难以自抑,现下更是被这番话激得气血翻滚。
她这些年来千忍万忍,在后宅中从未争宠献媚过一次,惯常做小伏低,就是为了让女儿长大成人出嫁时,能由主母出面牵桥搭线成一门好亲事,可现下又换来了什么呢?换来的是钱文秀要用女儿的一条命,来换尤家的好名声?为她亲生的两个女儿铺路?
那便干脆撕破脸,谁也不要好过。
慧姨娘哭得眼睛鼻子都肿了,浑身也被气得微微颤抖,她捂着剧痛的胸口站起身来,眸光猩红着一步步朝钱文秀逼近,像极了只绝境下要奋起反抗的困兽。
“到底谁才是尤家的灾星?时至今日,妾身有些话实在是不吐不快。
主母你口口声声说窈儿行为有缺败坏家中的名声,可她分明就是被冤枉的,若要为这些祸事寻个魁首出来,那也只能是主母你!试问有哪家小厮敢随意出入内院客房惊扰女眷,攀蔑姑娘?再试问又有谁家好端端被关押在柴房的仆人,转眼就被毒杀暴毙?想出就出,想进就进,想下毒就下毒,想杀人就杀人,这尤家上下都被捅漏成筛子了!这便是主母你理出来的事?管出来的家?若要我说,主母你才是尤家最大的灾星!”
“老爷,有她这样的主母,只怕今后尤家恐遭大难!”
这句话仿若一记重锤敲在尤闵河心头。
慧姨娘方才的话说得没错,若是钱文秀治家严谨御下有方,这桩丑闻压根就不会有,尤家也不会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他的大女儿更不会走失林间生死未卜,他越想越后怕,瞳孔震动,浑身也止不住颤栗起来。
可还未等他说些什么,钱文秀就被激得坐不住,她哪里想得到向来听之任之的慧姨娘,会说出此番忤逆反骨之言?不禁拍桌勃然而起,
“你这贱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想反了天了不成?好哇,你这般疯魔,不就是想要给大姑娘出气么?那我便成全你们这对贱人母女!来人啊,慧姨娘得了失心疯,已神志不清开始胡言乱语了,赶紧也将她捆了发落去潭州,现在就启程出发!”
侯在院外的仆妇听得号令,全都一拥而上,拿着早就预备好的绳索往慧姨娘身上套,尤闵河见状大喝一声“我看谁敢!”仆妇们的动作稍顿,停下来看主母的眼色,见她并未有丝毫动容,便只将尤闵河的话抛在脑后,愈发下了狠手往外院外拖拽。
分明是当家作主的郎君,可通家上下竟只唯主母的话是从,无人将他放在眼里?!尤闵河愈发怒不可遏,心中对钱文秀的不满俨然攀至顶峰,刚想要叱责她几句,可对上那张冷脸,想起她母家的威势,莫名又颓丧了,慧姨娘的凄厉哭喊声传入耳中,他有心想护,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门房急步迈入厅堂,紧着嗓子道,“忠毅侯府有客来访!”
这声高声通报,使得满厅的糟乱孑然而止。
忠毅侯?
钱文秀对京中的侯门高户如数家珍,听说过武安侯,宣平侯,文信侯,安远侯……可却从未听说过有个什么忠毅侯?可天子脚下自然不可能有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虚报爵衔上门拜访,既如此,那当务之急便是将人请进来。毕竟以尤闵河这七品官身,平日里相交的大多都会平级官员,哪怕是伯爵府都垫脚伸手够不上,更何况是更高阶的侯爵。
钱文秀将指尖微抬,暂且让仆妇们止了动作,收起方才的蛮横劲,行至尤闵河身侧,扯扯嘴角强挤出个笑脸来,“咱家与忠毅侯府素无相交,他家此次派人登门定有要事,不如将这贱人的事儿暂且放一放,先去前厅迎客吧?”
话音刚落,只听得院外传来阵金属摩擦的甲胄声,以及整齐划一的踏步声,这响动由远及近快速至院门前,院内诸人抬首望去,只见十数个穿戴着锃亮铠甲的兵士,竟不等主家召唤,硬生生闯到了厅堂之上!这些人不像是平日里在街上巡街的官兵,他们一个个不拘言笑,眸光坚毅,仿佛头方才从战场的狼烟中拼杀下来,随时随地准备再战的猛兽。
这哪里像是来拜访?
这架势分明是像来抄家!
满屋子的仆妇瞬间静默如鸡,耸肩蜷缩成了一团,钱文秀也不由心怯往尤闵河身后躲了躲。
为首的将领身形高阔,通身覆盖着精铸过的盔甲,在阳光下凛凛泛着寒光,右脸额角处泛白的疤痕格外可怖。
楚丰强似鹰般的眸光往屋内扫了扫,一眼就认出了已被推搡得发髻垂落,衣着凌乱,被按压在地极其狼狈不堪的楚慧,眼见胞姐受人欺辱至此,他只觉怒火直冲天灵盖,当即抽出腰间的大刀,指向那群仆妇,
“谁敢动我阿姐,本侯要了他的命!”
裹挟着威势的暴喝声,犹如万钧雷霆砸落。
仆妇们被吓得立即松开钳制,脚底一软尽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刘妈妈和阿红则立即上前,将楚慧从地上搀扶了起来,理头发的理头发,整衣裳的整衣裳……楚丰强眼见胞姐有人照顾,这才调转过头来,面向了抖若筛糠的尤闵河夫妇,若是由着他的性子,他们一个懦弱无能,一个心肠歹毒,饶是一刀砍了也不为过!
可想起出门前毛韵娘的嘱托,楚丰强到底深呼吸几口,勉力控制住情绪,他并未将刀收鞘,而是手腕一转将其朝地面猛然一插,“铮”得一声陷入地下三寸,此举颇具震慑力,在场者皆大气都不敢出。
论理来讲,此事始作俑者是钱文秀,可楚丰强虽粗武出身,却从不对女人动手,只能横了钱文秀一眼,然后眼周骤紧,由鼻腔中重哼一声,粗声高气对尤闵河道,
“方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还以为是尤府出了内贼,现下带着人手入院来打眼一瞧,竟是尤闵河你惧内管束不了悍妻?遍京城去找找,看看哪家的大老爷们有你这般窝囊!你是靠着她钱家吃?还是靠着她钱家穿?任由着这贼妇这般踩在你脸上窝屎撒尿?将她纵得在深宅后院中要打要杀,要毒要撵的,怎么?她坑害了你的亲生骨肉让你尤家贻笑大方了还不够?现如今还要任由她赶走你相伴多年的内眷不成?
没斤两的骨头,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尤闵河是个只知舞文弄墨的,平生连刀都没提过,现在却被这些杀气外露的武将丛丛团围住,更是被人当着满院仆婢的面指着鼻子骂,实在是又惊又惧又羞又愤,偏偏还不敢反驳,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缩成鹌鹑状受了。
他也是后知后觉才认出,眼前之人是多年都未曾见过的,慧姨娘的胞兄。
可这人不就是个末等副尉么?
真怎么才不到十年的光阴,就平步青云当了侯爵?!
且这人又是如何得知窈儿被下过毒?晓得尤家宅院中这些内情的?还不等尤闵河颤着胆子问,楚丰强就未免胞姐伤心,自己先交代了。
“也莫要再派人兴师动众去搜山,窈儿她现在无碍,已在我府上安顿好了!
以往我位卑言轻,远在塞北,无法时刻看顾她们娘俩,才让她二人受了这么许多冤枉气,可今时不同于往日,我搏命厮杀疆场换得圣上一道封爵的旨意,又奉圣命长驻京郊,今后你我两家共住京城。
我便将话放在这里,今后若是谁再想妄动我阿姐和窈儿,须得问问我忠毅侯的府兵,及我手下这把刀!”
说罢,楚丰强将刀刃由地面中抽了出来,朝钱文秀的侧面劈过,猛力朝厅堂正中的梨花木方桌砍去。
木屑飞溅,桌面瞬间一分为二,坍塌下陷。
第十章
厅堂内桌椅都移了位,碎木残渣飞溅得到处都是,院内的花草盆栽更是被踩踏得一地狼藉,泥土倾倒。
楚丰强搀着楚慧离开,下人们也如潮水般褪去,只尤闵河与钱文秀二人还留在偌大的庭院中。
但凡是个男人,大抵都要脸面。
如尤闵河般懦弱之辈亦是如此。
可方才那些指摘唾骂的刺耳话语,无疑于掀开了尤闵河惧内的遮羞布,让他瞬间无地自容,久久缓不过神来。
他胆气不够硬,拳头不够大,无法对峙手持利刃的豪强,只得将矛头调转到钱文秀身上。他将近期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转了又转,望向钱文秀的目光也愈发冰冷,焦躁地在厅堂上来回踱了几步,袖下的手掌早就紧攥成拳,终于鼻孔冒气冷哼一声,挺直腰板放了句前所未有的重话。
“你掌家有缺,才接二连三酿成如此大祸。
若再这般不贤不惠,作威作福,便只管把掌家钥匙交出来,我宁愿让妾室掌家理事,也比让你把尤家折腾得气数尽绝要好!”
钱文秀望着尤闵河怒而远去的背影,浑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嫁入尤家十数年,苦心经营才积攒下今日这份家业,可他经外人几句挑拨,竟就动了让妾室掌家的念头?若当真如此,那她这个被架空了的主母,岂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躲在厅后的尤家姐妹二人,直到现在才敢走上前来,深闺中的女儿家没有见过悍将挥刀的场面,当下就被吓哭了,脸上的泪痕现在都还未干。
尤玉珍捂着胸口上前,声调中带着哽咽,
“母亲,这可如何是好?我从未见过父亲发这样大的火。”
钱文秀定了定神,“喊几句狠话撒撒气罢了,不必理会。瞧他方才那火急火燎的架势,还以为是要放狠话与我和离,可却只是拿掌家权出来说事儿,就这?能吓唬得了我?我便这般同你们说,只要你们舅父在朝堂一日,那便是借他尤闵河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与我撕破脸,不信等着瞧,哪日在官场上需要疏通了,他照样要求到身前来让我回娘家央告,现下不过就是雷声大雨点小,争一时意气罢了。”
尤玉娴伸出双臂抱住钱文秀,帮她抚了抚背,默了几瞬后,低声嗫嚅道,
“母亲也是……实在不该不管不顾压姨娘去潭州的,父亲岂能不气?不然……不然母亲待会儿去服个软?”
钱文秀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她冷哼一声,
“我能忍到今日,就已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了。
可惜那贱人有个好弟弟,若非她弟弟已将她的贱籍身契赎出,这些年三不五时派人来京城探问关照,我早早就将那她发落了,哪里还能容她在眼皮子底下蹦跶这么多年?且就凭着她方才那番大逆不道的话,莫说压去潭州,饶是当场打杀也不为过。”
尤玉珍也在一旁搭话,“原也是慧姨娘不服管教在先,所以母亲才约束内宅,若母亲现在去服软了,那今后慧姨娘岂不是越发猖狂?三妹妹你是吓昏了头说胡话了不成?”
尤玉娴闻言,低头抿了抿唇,到底没有再说些什么。
这番话真真是说到钱文秀的心里去了。
虽说她现在明面上还是尤家的当家大娘子,无人能动得了,可丈夫内心已经偏向妾室,又有了侯爵胞弟在京城时刻擎天护着,若想要像以往那样任意拿捏慧姨娘,便不是那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