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谢衡之似乎并未在意那落荒而逃的亦昀。
他个子比亦泠高出许多,垂眸瞥了她一眼,也没说话,负手径直越过她身侧,往圈椅上一坐,端起亦泠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的热茶,慢悠悠地啜饮半杯,才开口道:“我回我自己的家还需向谁禀报?”
说话可真不耐听。
不过亦泠好歹是看出来没什么坏事发生,他纯粹是闲的。
于是亦泠也懒得搭理他,悠悠背过身去,指着亦昀送来的一箱子宝物对曹嬷嬷说:“把这些都搬去我屋里吧。”
虽不知道亦昀到底揣着什么鬼心思,但这些珠宝做不得假。
待用过晚膳,她得仔细看看都有什么好东西。
曹嬷嬷偷偷瞄了亦泠一眼,后背冒出阵阵冷汗。
她家夫人是一点儿没把自个儿丈夫的脸色放心上啊,没见一旁的下人们都快把头埋进胸里了吗?
但她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忙应了,指挥两个小厮上来搬箱子。
不曾想,事情果然没有曹嬷嬷想得那么顺利。
“放着。”
谢衡之轻飘飘两个字儿落下,刚抬起箱子的两个小厮立刻松了手,“砰”一声放下箱子退得老远。
前厅里足足站了十来个人,却静得落针可辨。
下人们个个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只有亦泠略不耐烦地扭头问他:“又怎么了?”
谢衡之没应她,上半身斜倚进圈椅靠背,匀称瘦长的三根手指端着茶杯,朝那箱子一点。
“打开给我看看。”
一声令下,原本搬箱子的两个小厮没等亦泠发话便立刻躬身上前,将箱盖揭开来。
堆得冒尖儿的翠羽明珠,映得整间前厅都流光溢彩。
谢衡之的目光一寸寸扫过这些东西。
最后,他的目光徐徐移到了亦泠身上,轻声道:“就这么些东西,也能让你如此开心?”
“你可别看不起这些东西,那亦小公子没本事但有见识,普通俗物能入得了他的眼吗?”
亦泠对他的措辞颇为不满,翘着手腕指着那箱子宝物,看向谢衡之,“光是这些湖珠便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还有这些珠翠珍玩,哪一样不是臻至稀品?还有这些团罗小扇——”
亦泠滔滔不绝的声音随着谢衡之的抬眸戛然而止。
他嘴角挂起了笑,眼底却如一潭冰泉,幽幽望着亦泠。
前厅本就不及寝居里暖和,此时更是阵阵冷风倒灌,那股凉意直往心里钻。
亦泠站着没再动,余光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下人们不知什么时候都缩着脖子扮起了鹌鹑。
整个前厅都被一股沉沉的气息压着,很明显,这股沉压的来源是谢衡之。
他缓缓转动着手里的杯子,语气倒是云淡风轻。
“本以为夫人向来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竟然对这等俗物如数家珍。”
说到一半,他手臂一垂,茶杯不轻不重搁到案几上,“对别人的性情也一清二楚。”
谢衡之的语气虽然不重,话里话外却有一股亦泠捉摸不透的意味儿。
“你和那小公子有什么交情?”
亦泠心头突然狂跳起来,耳边嗡嗡作响,脚底仿佛有一盆火在燎烤。
他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哪有什么交情,大人言重了。”
亦泠心虚不敢直面他,垂着眼睛讪讪解释道,“这些都是亦小公子送来的,仔细地介绍了一番,不然我哪儿认得这些好东西呀?”
见谢衡之不说话,亦泠又继续说道:“他年纪小,不懂事,前些时日冲撞了我,今日特意带了这些东西上门赔礼,我自然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
说完,她为了转移谢衡之的注意,特意问他,“人家送了这么重的礼,想来大人也不会和他一般计较吧?”
倒是替他拿人手短了。
谢衡之没回答,那只放下茶杯的手复又撑到脑侧,偏着头毫不遮掩地打量亦泠。
被他这探究的目光一扫,亦泠觉得自己就像没穿衣服一般不自在。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亦泠眼珠子一转,立刻殷切上前给谢衡之填了一杯茶。
“大人既回来了,就好生歇着,我便不打扰了。”
眼见着倒满了杯子,亦泠放下茶壶转身就想走。
脚刚迈出半步,一只温热的手掌箍住了她的手腕往回拽去。
谢衡之的力道并不算大,但亦泠毫无防备,又正值转身之际,整个人一歪,就不偏不倚地……坐在了谢衡之一条腿上。
亦泠:“……”
好在冬日里她穿得足够厚,没有直接的肌肤接触。
但这也足够让亦泠气血上涌,浑身绷紧。
“我——”
她刚要起身,谢衡之那只箍住她臂腕的手往下一沉,连同她不安分的腿也摁了下来。
于是她便只能这么僵硬地坐在谢衡之腿上,呆若木鸡地盯着他的脸。
而那些候在一旁的下人不管心中作何想,都十分懂眼色地退了下去。
十来个人,硬是没走出一丝声响。
前厅顿时恢复了安静,亦泠耳边只剩下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跳声。
倒是谢衡之依然端端坐着,稳如泰山,直勾勾地看着亦泠的眼睛。
其实也只是瞬息间的对视,亦泠的心却快跳出嗓子眼。
被谢衡之这么拥坐着,毫无遮掩地被他端详,总感觉他下一刻就能看透她所有谎言。
许久,谢衡之没有要放她起身的意思。
比起亦泠的如坐针毡,他仿佛并不觉得两人这般过分亲昵的姿势有何不妥,还伸手顺了顺亦泠垂在后背的发丝。
可他手上动作轻柔,说出来的话却让亦泠胆战心惊。
“我发现每当提及到亦家那位公子,你总是特别紧张。”
他果然发现了什么。
亦泠努力定了定神,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又听他问:“你就那么在意那个小公子?”
耳鬓厮磨的距离,两人温热的气息交缠。
若是平常人家,这分明是情投意合的恩爱画面。
可眼前的人是谢衡之,亦泠看着他深邃的眉眼,后背一阵阵发凉。
偏偏谢衡之还不给她沉默的机会,拂着她长发的手掌往下挪动,搂住她的腰肢往自己身前一摁。
“说话。”
“夫君你放心!”
猛地贴近了谢衡之,亦泠直挺挺地缩着背,脱口便道,“虽然亦小公子他人长得好看,性子也比你有趣……”
她眨眨眼,认真地看着谢衡之,竖起三根手指:“但我绝没有非分之想。”
谢衡之:“……”
他抿着唇,眼里的凛意霎时间消失殆尽,连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松开了钳在亦泠腰间的手,他兀自起了身,转身就朝外走去。
-
强装着镇定快步走回寝居,一进了门,亦泠就像脱了力一般,脚步虚浮地挪到榻边坐着。
她脱掉披袄,半躺在榻上想歇口气,忽觉自己贴身小袄已经被涔涔汗意打湿了一层。
眼见着就是隆冬了,若是受了凉,怕是会萎靡好一阵子,于是亦泠连忙让曹嬷嬷和锦葵替她准备干净衣裳。
贴身伺候的人做起这些事很趁手,不一会儿,两人就帮着亦泠把里里外外的衣衫都换了一遍。
曹嬷嬷拿着换下来的衣裳,理了理,露出一截儿小衣。
她翻开看了一眼,拧眉算了算日子,觉得不对想说点什么,抬头却见亦泠一脸忧愁的模样,最终还是没开口,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好一会儿过去,亦泠缓过神来,靠着案几长长地舒了口气,抬手撑着额头,依然愁容满面。
今日幸得脱险,但也仅仅是侥幸。
若谢衡之这老狐狸哪一天留神回想起种种,定会发现她身上的各种破绽。
且不说别的,随便拿一首诗词来考考她,都能戳穿她这个冒牌货。
到时候可怎么办才好?
亦泠转了个身,托腮望着窗外继续发愁。
忽然间,隔着濛濛的窗棂,她看见谢衡之身边的利春走了进来,和廊下的锦葵低声说了一句话。
锦葵点头应了,转身打帘进来,朝亦泠说道:“夫人,太子殿下今日回京了。大人要去太子别院接风,夜里会晚些回来,让您早些安置,不必等他。”
原来他今日提前出宫是为了这个。
亦泠心不在焉“哦”了声,心想自己也并不在乎他去了哪儿。
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有响动,只剩脚旁一盆炭火烧得正旺。
亦泠整个人都被烘得暖洋洋的,心里虽然装满了愁绪,上下眼皮却也止不住打起架来。
一不小心,她便靠着案几睡了过去。
但这个盹儿亦泠打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中,她总觉得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因此即便困到了极点,她还是挣扎着睁开了眼……
然后便看见沈舒方一脸沉哀地看着她。
恍惚间,亦泠怀疑谢衡之是不是真的要造反了,怎么沈舒方这个太子妃每回来谢府都跟回自己家似的。
她懵懂地盯着沈舒方看了许久,才如梦初醒般慌忙起身。
“臣妇见过太子妃娘娘,娘娘您怎么——”
沈舒方伸手扶住了她,低声道:“说了多少次,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多礼。”
等亦泠站稳了,沈舒方又叹了口气,“本来不想这个时候来打扰你的,可我心里着急,顾不得太多了。”
亦泠抬头,眼里也多了几分紧张。
“发生何事了?”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急迫的大事,但沈舒方是个急性子,听到了消息就忙不迭来了谢府。
“今日我见太后召了几个世家女子进宫,看样子不像什么好事,便让人去打听了一番。”
她坐到亦泠身旁,压低了声音说:“前两年她就想往你们府里塞女人,那时谢大人以自己尚未娶妻拒绝了。如今时过境迁,她便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虽然从未见过太后,但拜沈舒方所赐,亦泠已经在心中勾勒出一个阴险狡诈的模样。
她垂眼想了想,问道:“您的意思是,太后娘娘想给我夫君纳妾?”
沈舒方郑重地点头:“她有这个想法不是一日两日了。”
她说着便拧起了眉,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这老虔婆这些年到处给人送美妾,这么喜欢说媒便去做媒婆好了,做什么太后。”
和沈舒方的设想完全相反,亦泠听到这件事并没有露出一丁点儿伤心或紧张的神色。
她只是不咸不淡地说:“那真是劳烦太后娘娘费心了。”
沈舒方以为自己看错了,凑近了些,小声问道:“你不生气吗?”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亦泠心想,纳就纳呗,纳十个八个都不关她事儿。
而且——
亦泠悠悠说道:“我夫君这人,娘娘您也是知道的。他若不想纳妾,太后娘娘恐怕做不了他的主。”
“话是这么说。”
沈舒方伸手摁了摁亦泠的手背,“倘若他想呢?”
经沈舒方这么一提醒,亦泠忽然醍醐灌顶,整个人都坐直了。
谢衡之动不动心思的她倒是不在意,可万一真娶了几个妾室回来,少不得要去宠幸人家。
到时候谢衡之整宿整宿睡在别人屋里,岂不是要了她半条命?!
想到这些可能,亦泠后背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娘娘觉得该如何是好?”
“合离!”
沈舒方拍案道,“旁人纳妾也就罢了,你可是天下第一大才女,怎能委曲求全和他人共事一夫?谢衡之若敢负你,你便一纸合离书叫他好看!”
“……”
亦泠觉得,就沈舒方这动不动让人合离的性子,若是等她做了皇后,大半个上京都得妻离子散。
“臣妇再想想……再想想……”
见亦泠垂眸沉思,沈舒方心知她必定能想出绝妙的法子。
不过此事的关键还是在于谢衡之本人。
思及此,沈舒方抬头看了看四周,问道:“我今日出宫时听说谢大人也回府了,怎的不见他人?”
“……嗯?”
亦泠抬头,疑惑地打量沈舒方。
“今日太子殿下回京,他去接风了,娘娘您不知道吗?”
沈舒方目光骤然一暗,错愕的神情全凝滞在脸上。
“太子……今日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