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一声,水中月影被砸了个稀碎。
第30章
合欢殿。
几乎整个太医院的人都聚集在了此处,宫人们急得焦头烂额,生怕钰安公主醒不过来,他们都得跟着陪葬。
唯有沈舒方喝了口刚上的茶,拧眉道:“这春山雪定要用雪水冲泡才得其妙,你们竟然拿泉水糊弄本宫?”
宫女立刻上前认罪,将茶水撤了下去。
太子扭头看了沈舒方一眼,意味不言而喻。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泡茶的水是不是雪水?
沈舒方只当没看见他的目光,缄默不语。
心里却不以为意,继续等着宫女端上新的茶水。
又守了一个时辰,天都快亮了,钰安公主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屋子里烧了好几盆炭火,门窗又紧闭着,太子又在一旁一言不发,闷得沈舒方快喘不上气儿。
早知如此,先前圣上来看望,被太后劝回去歇息的时候她就该顺杆子往上爬,一同称自己身体不适,回东宫得了。
她别过头,正打算掩嘴悄悄打哈欠时,一道久违的女声传了进来。
“好端端的怎会落水?你们是怎么照看公主的!”
皇后还未露面,屋子里的宫人霎时间跪了满地,沈舒方的哈欠也戛然而止。
前一刻还萎靡困顿的太子突然直起了腰,切换出平日里的储君气度后,才携着沈舒方一同行礼。
挥手免了他们俩的礼,皇后直奔床榻边,看了眼女儿苍白的小脸,随即将目光转到了太子身上。
夜里她在护国寺收到钰安公主落水消息时,便直觉应当不是失足那么简单,这才连夜赶了回宫。
“究竟怎么回事?”
太子刚要开口说话,床上忽然传来惊声尖叫——
“谢衡之要杀我!”
钰安公主猛然坐了起来,毛发森竖,魂不附体。
她双手在被褥上抓来抓去,好似还在水中扑腾,嘴里一直念叨着听不清的话语。
见状如此,皇后立刻俯身下去将她抱住。
“别怕,有母后在,合灵别怕。”
钰安公主脸色青黄无主,在皇后怀中止不住地发抖,嘴里一直重复着那句话。
皇后无法,只能硬生生将钰安公主的脸捧到自己面前。
“母后在呢,合灵别怕啊,有母后在!”
钰安公主呆滞地看了她许久,终于辨别出眼前人的身份,才扑进她怀里,哭喊道:“母后,谢衡之要杀我!”
太子眉心跳了跳,嘴唇抿得越发紧。
钰安公主的哭喊,让这屋子里本就沉重的气氛更添了几分严峻。
皇后的目光凝滞了半分,开口却说:“你这孩子,烧糊涂了。”
转头又看向沈舒方:“舒方,本宫既来了,会好好照看合灵的。你也守了一宿,早些回去歇息吧。”
沈舒方起身行礼,忧心道:“可是合灵如今这境况,儿臣实在放心不下。”
皇后:“正因合灵这般模样,日后还需要你多加照料,所以眼下万不得伤了身子。”
沈舒方只好躬身行礼道:“那母后也切要保重凤体。”
一转过身,她脸上的愁容尽消,无声嗤笑。
真以为她猜不到是谢衡之干的吗?还假惺惺支开她。
要她说,谢衡之还是手下留情了,就该让钰安公主在水里再多泡一会儿再把她捞起来,让她好生体会体会别人那种叫天天不灵的绝望才好。
-
沈舒方前脚离开合欢殿,后脚皇后的脸色就变了。
让人给钰安公主灌下一碗安神药,待她平静下来,才厉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钰安公主向来害怕自己这个严厉的母后,有什么事儿都躲着她,去找圣上和太后撑腰。
眼下她吓得六神无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喝了碗药便将自己联合亦昀做的事情和昨夜落水的情况一五一十道来。
谁知皇后越听脸色越难看。
到最后,钰安公主哭着说自己没有下令让刺客取商亦泠性命,她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时,皇后铁青着脸,呵斥道:“你这个蠢货!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钰安公主本就惨白的小脸顿时吓得更无血色,连泪水都堵在眼眶里打转,不敢滑落。
“谁、谁要利用我?”
“还能是谁?”
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这个女儿,“你若害死了商亦泠,光一个杀臣妻的罪名就足以让群臣的唾沫淹死我们母子三人!”
一个模糊的身影在钰安公主脑子里闪过,喃喃自语道:“大、大皇兄?”
“本宫怎会生了你这么一个蠢货!”
皇后骂完,又转头瞪向太子,“还有你!竟也毫无知觉,任由你妹妹被人当枪使!”
太子垂头拱手,低沉着道:“儿臣知错。”
一个个的,都不争气。
皇后闭眼顺了顺气儿,咬牙切齿道:“本宫主动请圣上贬了母家数人的官,又让你哥哥去蜀地数月,自己也在护国寺吃斋念佛至今,日日跪在蒲团上诵经祈福,好不容易平息了彭三趟叛乱之事。你倒好,一个念头就差点让本宫功亏一篑!”
皇后把话说得如此明白,钰安公主才算彻底明白了自己这回行事的后果有多严重。
可是……
她想到自己昨夜里被推下水的惨状,还是眼泪汪汪地说:“可我是公主!母后你定要让父皇治他的罪!否则他谢衡之今日敢杀公主,明日就敢弑——”
“啪”一声,皇后一巴掌打得钰安公主怀疑人生。
挨打……她钰安公主竟然会挨打……
怒意发泄后,皇后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是不指望自己这个被宠坏的女儿能自己想明白原委了,只有被打蒙了,反倒能听进去话。
“你以为你大皇兄单单是想让你落个杀臣妻的罪名吗?”皇后冷笑道,“若谢衡之因此事与你哥哥离心,转头成了你大皇兄的入幕之宾,那你可是给你的大皇兄送了一份大礼呢。”
皇后的每一句话,都在击碎钰安公主这十七年来的所有认知。
她不过是想和亦昀做一场戏,竟会卷入如此风波。
“那、那就这么算了吗?”
钰安公主到此时还发着高烧,若不是心中怀恨,她想必都说不了这么多话。
“我就白白受这些苦吗?!”
她这话说出,连太子都听不下去了,扭头沉叹了口气。
“这口气,你不忍也得忍。”
皇后意有所指地看向太子,“不仅如此,必要时还需向谢衡之表明态度。”
如今东宫势弱,既无兵权,太子的朝政能力也不得臣心。
若谢衡之转头去支持大皇子,这储君之位她儿子就不一定能坐稳了。
太子思忖片刻,说道:“儿臣明白。”
皇后这才去看钰安公主脸上的掌印,心疼地搂她入怀。
这谢衡之行事如此狂妄,待太子登基后,也是不能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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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之时,每旬一次的大经筵已经开讲半个时辰有余。
如常一般,圣上并未出席,周阁老摇头晃脑引经据典。
谢衡之位于太子下首,二人皆凝神静听。
只是一个连带病容,一个眼下青黑。
其间谢衡之的一声轻咳,打断了周阁老的进讲教授。
他转头看过来,问道:“瑾玄,近日可是太过劳累?”
“劳老师关心,前日晨起受了些风寒罢了。”
他抬手示意周阁老继续,不必为他耽误进程。
待周阁老的声音再度响起,所有人的注意又回到了经书上。
谢衡之桌前却有人悄然端来一碗姜茶,他侧过头,见太子朝他比了比手。
谢衡之点点头,端起姜茶一碗饮尽。
讲学结束后,已近黄昏。
谢衡之同太子踏出文华殿,二人皆缄默不语。
穿过长长的甬道,前后皆无宫人行走,太子才停下脚步,转头对谢衡之说:“你夫人她……伤情可还好?”
“谢殿下关心。”
谢衡之望着甬道的尽头,语气平淡,“她身子虽弱,性子却坚韧,都挺过来了。”
太子闻言又是一阵沉默,而后开门见山道:“合灵她虽然顽劣,却从未想过要伤你夫人性命。”
谢衡之轻笑:“殿下这番说辞,未免太过儿戏。一句顽劣,就能抵我夫人险些丧命的事情吗?”
“诚然,现场的刺客是合灵的人。”太子又道,“不过她也是被人利用了,收买了刺客顺水推舟,以求——”
他盯着谢衡之的双眼,一字一句道:“离间你我二人。”
话音落下,谢衡之适时抬眉,神情也凝重起来。
“殿下的意思是……”
两人对上目光,剩下的话便无需再挑明。
谢衡之恍然道:“竟是我错怪了公主。”
“也不算你错怪,合灵确实太不懂事,多次冒犯你夫人,险些酿成大祸。”太子慢声说,“不过昨夜她失足落水,高烧不退,也算冥冥之中得了惩戒。”
谢衡之沉吟片刻,轻叹气道:“公主日后万不可如此大意行事了。”
“那是自然,那些参与过此事的宫人和平日里纵着她的教养嬷嬷也皆在今日晨间杖杀。”太子接话道,“待她高热退下,母后便会将她带去护国寺,闭门思过修身养性。”
话说到这里,点到为止,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
太子只当谢衡之认定了是钰安公主要杀商亦泠,误会解开便好。
实则谢衡之在绑了亦昀回去的当晚便知道了来龙去脉。
他怎会猜不出背后下死手的人是大皇子?
但凡参与此事的人,不管谁利用谁,有一个算一个,他都会一一清算。
而钰安公主作为始作俑者,只让她坠入冰水尝尝那滋味儿已经是给了太子和皇后脸面。
倒没想,皇后如此有诚意,又以十余条人命来赔礼。
正欲告辞,太子忽然握住他手掌,诚恳道:“瑾玄,你我风雨同舟十余年,可千万不能因他人一朝挑拨而伤了这些年的情谊。”
这些话是皇后示意太子说的,但却是他的真心话。
众人皆看得出他这个太子如今还需依仗谢衡之,可却只有他自己知晓,他把谢衡之当作了唯一的朋友。
是以,他在谢衡之沉默之时,拱手道:“我在此,替合灵向你夫人赔个不是。”
没听到回应,太子抬眼,却见谢衡之竟然侧身看着甬道尽头。
“殿下,太子妃娘娘在等您。”
太子扭头看过去,果然见沈舒方的身影在远处。
不过——
他摇头道:“她应当只是路过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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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衡之离开皇宫时,还未到酉时,天色却混沌不清,云层厚重如墙,不见丝毫轻盈之感。
上京的冬天是一年比一年冷,狐毛大氅也挡不住如刀的风。
一路回来,人就像在雪地里裹了一圈,周身都带着凝结的寒气。
进了谢府,却见下人们抱着各种东西进进出出,似乎很忙。
谢衡之隐隐感觉与亦泠有关,便问道:“夫人呢?”
婢女道:“夫人在老夫人那儿呢。”
早在谢衡之成婚后没几日,谢老夫人就以自己喜静,且心疼儿媳水土不服为由免了每日的晨昏定省。
实则是她乡野出身,学不来上京贵妇那套繁琐的规矩,也不知如何与言情书网的大才女相处,怕丢了人,索性避着不见。
所以久而久之,婆媳俩除了必要的场合,平日里半旬都未必能见上一面。
那今日亦泠去慈心堂做什么?
谢衡之转头便往慈心堂去。
还未踏进月洞门,便听见一阵阵礼忏鼓磬声。
他由此循声往佛堂去,只见小小的厅里站满了僧侣,而亦泠跪在佛像前,磕磕巴巴地跟着谢老夫人诵经。
谢衡之疑惑地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们在做什么?”
他一开口,佛堂里的礼忏鼓磬声骤然停下。
亦泠回过头,见是谢衡之来了,反倒沉默不语。
是一旁的谢老夫人开口道:“瑾玄,亦泠遇上了这么危险的事,你竟不跟我说一声?”
谢衡之没回答,目光扫过这些僧侣,反问道:“这是?”
谢老夫人叹气道:“亦泠听说那日死了六个护卫一个马夫,特意来为他们诵经超度。”
院子里的风更喧嚣了,刮进佛堂里,撩起亦泠的衣袂。
谢衡之没说话,迳直走了进去,见亦泠的脸色依然苍白,仿佛风就能吹倒的样子。
他轻声道:“诵经不急在一时,你还在病中,先回去歇着。”
折腾了这么久,她的体力确实也不支。
起身和谢老夫人告辞后,两人并肩从慈心堂回林枫院。
一路上,亦泠频频用余光打量谢衡之,却没说话。
直到又有婢女捧着几匹布料从他们面前经过,谢衡之才开口道:“你今日都忙了些什么?”
“哦……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有必要通知你一声。”
亦泠支支吾吾说道,“我今日才得知那天竟然有六个护卫为了救我而死,还有东宫的一名马夫。”
谢衡之:“嗯。”
“我想着他们正值壮年,应当是家里的顶梁柱,就这么没了,若不多加补偿,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所以我让人——”
亦泠说话时,突然对上了谢衡之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