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夫人带着谢萱从慈心堂赶到时,岑大夫已经看过了伤势,转由章太医号脉。
屋子里人虽多,却个个屏气凝神,不敢说话,怕惊扰了刚刚苏醒的谢衡之。
毕竟他虽然醒了,却说不了话,起不了身,仅仅是能睁开眼而已。
所有人都盯着谢衡之的眼睛,生怕他再一次闭了上眼。
章太医也凝神诊脉,时不时观测着谢衡之的脸色。
许久之后。
人群中的刀雨终于在欣喜之后,发觉谢衡之的眼睛斜斜看了过来,似乎在寻找什么。
她恍然回神,扫视屋子一圈,没有看见亦泠。
于是她立刻踏出了寝居,走向东厢房。
可是在看见东厢房外没有人时,她的心就莫名沉了沉。
推开门,晨光洒满了屋子,通透明亮。
被褥一如既往地叠放着,镜台上的首饰妆奁也好好摆着,就连支摘窗也推开了,像往常亦泠坐在这里张望寝居那样。
刀雨走进去,环视一圈,最后看向了桌上的茶壶。
她伸手,摸了摸茶壶。
茶水还温热。
一旁的香薰炉里,白烟也还袅袅升起。
但刀雨知道,亦泠走了。
她了无牵挂地走了。
第84章
四月初,天气陡然热了一大截儿。
清明刚过,已经有百姓过起了夏季,连东市里都出现了叫卖冷饮的小贩。
距太子夫妇之死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萦绕在上京城中的那股肃寂已然消散。
普通百姓们并不操心储君的离世会引起怎样的朝局变化,也决定不了未来的皇位由谁继承。
他们只在意春耕之际的异常天气可会影响来年的收成。
直到一个消息的传出,再一次将上京炸开了锅——
皇后文氏贪污受贿,干政扰政,赐自尽,以维朝纲。
而其家族,或死或流放或入奴籍,几乎无一幸免。
显赫多年的文家,就此从大梁王朝的史册方志中消失。
皇后获罪并非史无前例,百姓们惊讶的是,贪污受贿干政扰政,何至于连坐整个家族?
她定然是犯下了更严重的罪过,但不能公之于众。
一时间,上京的街头巷尾、茶肆酒楼,物议沸腾。
人言籍籍,什么猜测都有。
在众说纷纭中,有人指出坤宁宫走水,死的却是太子夫妇,难不成此事与皇后有关,才落得个全族陨落的下场?
这个说法很快便得到了广泛的认可,不肖论证,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便变成了皇后为何要残害自己的亲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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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宫上下,恐怕只有关押在碧霄殿内的皇后还不知外界的传言。
她端坐在幽静的大殿内,身前案几上分别摆放着毒酒、白绫和短剑。
眼看着暮色四合,要过了时辰,候在一旁的内侍提醒道:“娘娘,该上路了。”
作为伺候圣上多年的内侍,他亲自送上路的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所以皇后此时眼里的不甘与愤恨,他也见得多了,还平心静气地说:“毒酒下了肚啊,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绞碎了,要遭许久的罪。这白绫倒是利落,就是模样不太体面。还是自刎最干脆,一刀下去疼是疼了点儿,但很快就过去了。”
“本宫要见圣上。”
皇后仿佛没看见眼前的东西,一如既往地重复道,“本宫是冤枉的,太子才是主谋,本宫受他胁迫,本宫是冤枉的!”
自宫变当日,皇后一直是这个说辞,咬死了太子才是主谋。
一旁的内侍闻言摇了摇头,再一次劝道:“娘娘,时辰到了,上路吧。”
“本宫是冤枉的!”皇后拍案而起,朝着内侍说道,“本宫要见圣上,亲口告诉他真相!”
这时,紧闭的殿门突然被推开。
皇后扭过头,只见到一道逆光而来的身影,她立刻跌跌撞撞地走了上去。
一声“圣上”正要喊出口,却见来人是谢衡之。
她脚步顿住,目光凛冽如霜。
“你来做什么?”
“娘娘有什么话尽管交代吧。”谢衡之说,“臣会转达圣上。”
自他进来的那一刻,内侍便默不作声地带着其他人退出了大殿。
眼下殿门合上,隔绝了外头的余晖。谢衡之站在她面前,连微弱的烛光都全挡住了。
“先是大皇子,再是本宫和太子,接下来就该把龙椅上的人拉下来,自己坐上去了吧?”
“娘娘抬举臣了,臣不敢。”
谢衡之的身子这两日才算勉强恢复了五成,声音自然也还有些虚弱。
但这辞色在皇后看来,是胜者对败者的蔑视。
他不敢,他有何不敢?
散播假太子流言,引诱她出兵造反。
逼宫当夜,分明应该远在东南的薛盛安带兵突降,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而在这之前,她身在上京,竟丝毫未察觉有这么多兵力藏匿在城外。
皇后可不相信那日日把仙丹当饭吃的圣上还有精力筹谋这些,分明是谢衡之在背后谋划了一切。
而这一切,最终的获利者只有谢衡之一人。
他不是图皇位,还能图什么?
只是皇后想不通,谢衡之是如何得知太子真实身世的。
被关押在碧霄殿的这些日子,她几乎将所有可能都在脑内排查了一遍。
当年她确认了云襄村二百三十一口人尽数死在了山匪刀下。
放火之前,还逐一清点了尸体,连本就濒死的老人和尚在襁褓的婴儿都没有放过。
而那些替她办事的人,也在之后半年内被她陆陆续续灭了口。
此事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她连从小伺候她的婢女都悄然间杀了。剩下的知情人,便只有她的娘亲。
死人是说不了话的,而她的娘亲,绝不可能出卖她。
她一步步走到谢衡之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太子身世的?”
“娘娘不愧贵为皇后,谋逆造反了,都还有机会死个明白。”
“可惜云襄村那二百三十口人,以及那个外村来的男孩,却至死都不明白自己本本分分一辈子,到底为何遭此祸患。”
准确来说,应当是二百三十八口人。
应该算上除却太子外,被催产生下的三个胎儿,及四个孕妇。
二百三十口人,和外村的?
皇后的目光在短暂的震颤之后,沉了下来。
当初山匪屠村放火后,分明确认了尸体的数量形态……
暖黄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却一片死白。
她的目光慢慢凝住,上下打量谢衡之一圈。
事发当年,他应当只是一个孩童。
她竟然败在了一个孩童身上!
皇后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嘴角也挂上了阴冷的笑。
“不愧是谢大人,那个年纪竟然就有本事逃出来。”
“娘娘谬赞,不过是命大而已。”
倘若当真和屠杀的山匪硬碰硬,还是幼子的谢衡之当然难逃一劫。
但那一日,正是秋收之际,爹娘都下了地,谢衡之照常和村子里的孩子们玩着捉迷藏,躲进了家中酒窖。
他的玩伴真是不够聪明,偏偏又极好胜,在屋子里找了一遍又一遍都不肯放弃。
谢衡之便听着那些脚步声,无趣又得意地窝在酒窖里。
他爹平日里好酒,自己建了这么个酒窖,从不让孩子进来。
但这会儿四下无人……
年幼的谢衡之好奇心一上来,想着只尝一口。
这一尝,就尝了个醉醺醺,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再睁眼,竟然是被热醒的。
眼下虽然是夏季,但酒窖向来阴凉,怎会热成这样?
他立刻踩上梯子,打算钻出去。
但窖口盖就像炭火一样灼烫,根本碰不了一下。
他只能站在梯子上,大喊着爹娘,却无人回应。
他又去拿起爹爹扔在地窖的锄头,试图顶开窖口盖。但上面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根本顶不动。
谢衡之再年幼,也感觉到出了大事。
他已经隐隐有了喘不上气的趋势,再凝神细听,辨别出地面上火烧的声音,当即意识到——家里失火了!
那时的谢衡之还天真地以为爹娘已经逃了出去,只是不知他躲在地窖里。
若是在此坐等旁人相救,他必然挺不过去。
而劈开了窖口盖,迎接他的也不过是火海。
好在这是自家酒窖,为了酿酒藏酒,特意挖在了靠近水源的地方。
谢衡之当即拿起锄头,劈向了最薄的那一面墙。
虽不知墙后是什么,总好过坐以待毙。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当真在窒息之前,劈开了墙。
当源源不断的水涌了进来,他几乎已经打不着南北,只能靠着求生意志,朝着空气充足的方向不停地游。
等他得以靠岸,已经精疲力竭,双脚一沾地,便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躺在地上,看着飘满黑灰的上空,眨了眨眼,立刻起身往家跑去。
然而在隔着半里路的地方,他就止步不前。
原来不是他的家里着了火。
整个云襄村,三十多户人家,两百多口人,他的爹娘,他的哥哥姐姐,他的亲戚,他的玩伴,以及那个外村来投奔亲戚的与他同龄的男孩,全在这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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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印刻在谢衡之脑海里的回忆,被他三言两语说出来,仿佛只是平常不过的往事。
而此后二十年,他是如何被谢老夫人收养的,又是如何从江州书院开始抽丝剥茧,拔树寻根,一步步走进上京寻找最初的真相……只字未提,皇后都心知肚明。
当初贵妃贺氏先她一步诞下大皇子,大梁向来又有立嫡立长之争。
作为皇后,眼看着自己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好不容易等到大皇子三岁时,她终于怀上了第一胎,大夫却断言是个女儿。
而这时,贵妃又怀上了第二胎。
本就不易受孕的皇后怎能容忍自己的地位被旁人威胁到这个地步,帝位也只能属于她的孩子。
所以她不过是让人去偏远的地方给她找些和她同月生产的孕妇,以备不时之需,偏巧那云襄村竟有四个这样的孕妇。
等她开始临盆阵痛时,她的心腹立刻安排催产那四个孕妇。
不想这云襄村的四个女人倒是争气,竟有三个怀的都是儿子。
而皇后的确如大夫所言,生了一个女儿。
既如此,她只能从那三个男婴中挑选一个哭声最洪亮的,顺利把他推上了太子之位。
至于云襄村。
为了以绝后患,还是鸡犬不留最干净。
而且……一个山野村落的贱民享受了这么多年荣华富贵,难道不该是他们的荣幸吗?
皇后双眼猩红,却笑着对谢衡之说:“你走到今天,若是为了那把龙椅,本宫还能赞你一句狼子野心。然而这一切,竟是为了给那些个贱民报仇,谢大人,你以为本宫会信吗?”
“相信也罢,不信也罢。”
在皇后震动的目光中,谢衡之转身走到烛台旁,多点了一盏灯。
大殿内亮了些,他回过头,面容清晰可见。
“九泉之下若是相遇,还请娘娘给他们赔个不是,说些好话,免得黄泉路上被为难。”
皇后轻笑了一声。
盯着谢衡之,默了默,又笑了一声。
紧接着,发了疯似的大笑起来。
“那些贱民也配让本宫赔不是?”
“本宫就算死了也是入皇陵,受天下供奉,享无上尊崇!”
“而你们这等贱民死了也是最低贱的!生生世世都是贱民!”
在她的嘶喊声中,谢衡之端起酒杯,递到她面前。
“娘娘,请吧。”
走出碧霄殿后,他就站在殿外,看着天边残照,久久不动。
待身后大殿传来内侍宣告皇后薨的声音,才迈下了台阶。
血债血还,天经地义。
皇后如是,他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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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似皇宫的肃穆,今日的谢府,九里香遍开,花香四溢。
阴霾散去,下人们的步子都轻快了些。
谢衡之刚跨过了月洞门,刀雨便迎了上来,先问他身子如何,见他没有说什么,便汇报起了其他事情。
他一边听着,一边走向那间寝居。
九里香开了,檐下的梨花却开到了凋零。
风一吹,便簌簌落落缤纷而下,飘过谢衡之的肩头。
他跨进门,闻到一股熟悉的熏香,目光突然一亮。
抬起头,却见是一个婢女在点香。
谢衡之没有熏香的习惯。
自亦泠走后,这间屋子再也没有燃起过香炉。
所以见他回来了,她连忙道:“大人,是老夫人吩咐奴婢来点香,说屋子里药气太重了。”
谢衡之点点头,让她退下。
待门再次合上,谢衡之抬头环视这间空荡荡屋子。
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