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他闻着熟悉的香味,终于确定,她真的走了。
这座府邸,再也不会出现她的笑容。
-
此时的芜门关城外,天色早已黑如墨。
亦泠穿着一身质朴衣衫,坐在驿馆厢房里,不时地环顾四周。
已经离开上京这么久了,她日日都宿在不同的驿馆,却还是很恍惚。
她真的走了,真的离开谢衡之了。
这些日子好像极为漫长,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抵达目的地的日子依然遥遥无期。
又好似白驹过隙,眨眼间,她已经离上京有千里之距。
直至今日,她晨间睁眼时,还感觉自己睡在林枫院里。
响起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终于将亦泠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起身开门,将亦昀迎了进来,关上门,才问:“你怎么出去这么久?”
谢衡之苏醒那日,已经过了亦昀原定启程回赤丘的日子,再拖延下去,他也许会赶不上林将军所定的归期,将以逃兵论处。
可是他走不了。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让亦泠一人留在水深火热的上京。
谁知就是那一天,亦泠竟然主动找上了他,说要跟他一起离开上京。
于是亦昀当即收拾了行囊,带着亦泠连夜上路,赶往赤丘。
他既担心路上节外生枝,又害怕赶不上归期。
所以姐弟二人策马而行,日夜兼程了二十多日,终于在今日傍晚抵达了芜门关。
几里外,便是芜门关城门。
但他们却停住了脚步。
芜门关乃大梁交通要道,是人员和物资流通的关键节点,过往行人和货物盘查得格外严,不似他们之前所经的城池,靠着银钱打发或者绕小路便可通过。
他们不敢贸然前往,便先在城外驿馆落了脚,想着探清楚情况再决议。
谁知亦昀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
“我藏着看了许久,他们盘查得十分仔细。”
亦昀愁眉苦脸地说,“身份信息、路引,还有携带物品,此行目的,及货物的来源去向全都要核对,半个时辰都过不去几个人。”
又在外头的茶棚里跟人打听了,这芜门关的关都尉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给他天大的好处都别想蒙混过关。
而这芜门关又是通往他们目的地的唯一通道,别无他路。
亦昀坐了下来,揉着太阳穴。
“这芜门关恐怕是不好过,不如先停留几日想想办法。”
“停留几日?”
亦泠说,“你的时间可经不起耽误的。”
“是啊……可是姐姐你没有路引也没有文牒,不可能过得去的!”
在亦昀穷思极想之际,亦泠忽然道:“我有。”
“我又不可能把你丢在这……什么?”
亦昀抬起头,“你有什么?”
亦泠没说话,只是起身走向斗柜。
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了一个上了锁的黑匣子。
亦昀:“这是什么?”
亦泠:“你先去给我取笔墨来。”
亦昀闻言,立刻去了。
拿着笔墨回来时,亦泠还端坐在桌前,看着那个小匣子,目光凝滞不动。
“姐姐?”
亦昀把笔墨放到她面前,“这到底是什么?”
亦泠突然回了神,但还是沉默片刻,才回答:“通关文牒。”
“你怎么会有通关文牒?”
亦昀问,“谁给你的?”
“不是我的。”
离开上京的那一日,她什么都没带走。
唯独在权衡之后,去谢衡之的书房取了这个匣子。
那时她还不确定自己去哪里,也不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阻碍。
这个通关文牒,是她当时唯一的思量。
但毕竟是谢衡之的东西。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她并没有随意拿出来。
“不是你的?”
亦昀说,“那上头不是你的名字,没有用的!”
又看了眼笔墨,惊诧道:“难道你想篡改信息?不可能,会被看出来的!”
亦泠摇了摇头。
她在书房第一次看到这个东西时,谢衡之只盖上了章。
“这是空白的,我现在填上信息,应当能用。”
只是这匣子上了锁,她当时走得急,来不及打开,只能将匣子一起带走。
“你先想办法把这个锁打开吧。”
这荒郊野岭的上哪儿去想办法?
亦昀盯着那锁看了看,随机拿起刀柄就砸了上去。
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东西,上的锁却如此劣质,被他一砸就开。
打开盖子的那一瞬,亦泠却发现匣子里放着的不只是她看到过的那册通关文牒。
在其下面,还压着一叠……
她愣了一瞬,伸手将其取出。
潦潦一翻,竟然是几十张大额银票。
多到足够一户人家衣食无忧地过完一生。
而那册通关文牒——
亦泠手指轻颤,翻开它时,看见上面已经写上了“亦泠”二字。
第85章
过了芜门关,就算是踏入了大梁边境。
荒草萋萋,孤烟袅袅,四周怪石嶙峋,枯枝横斜,几里路都难见行人。
若是亦昀一人,他还可找个山洞凑合着过夜。
但是有亦泠同行,夜里必须宿在安全的驿馆里。又因离亦昀归营的期限越来越近,二人只能白日里一刻不歇地赶路。
终于,在半月后的一个傍晚,他们终于在余晖中看见了古朴的赤丘戍堡。
风卷彩旗在风沙中猎猎作响,亦昀望着即将关闭的城门,松了口气。还好在最后一天赶上了。
回过头,看着一旁的亦泠,目光微顿。
虽然她裹着面纱挡风沙,却依然能看出她的消瘦。
在出发当日,他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前路有多艰苦,只想着赶紧离开。
如今终于抵达了赤丘,亦昀回想这一路走来,经历过暴雨冲垮山路,碰到过烈日晒到中暑,遭遇过地痞流氓的纠缠,还曾在某个驿馆过夜时发现被褥里有蛇虫。
他这个娇生惯养的姐姐,竟然全都挺了过来,甚至从未抱怨过一句。
而此刻,只剩最后一步了,亦泠望着赤丘的城墙,眼里却透出了些许彷徨。
“姐姐?”
亦昀问,“你怎么了?”
“没事,赶了一天的路,有些累。”
“那我们早些进去吧。”
亦昀看着前方城门,笑了笑,“赤丘虽贫寒,百姓却淳朴善良又热情,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姐弟俩扬鞭,在苍茫暮色中策马进入了赤丘城。
遐方绝域,群山延绵千里,天地灿然一新。
-
上京的天色比赤丘要黑得晚一些。
此刻乌金西坠,余晖似金纱笼罩着谢府,檐牙渐显朦胧。
眼下谢衡之的身体已无大碍,待在谢府候命的大夫留下了调养的药方,细细交代了几句,也在天黑之前告辞了。
刀雨亲自把他送到了大门外,看着他上了马车,才转身回去。
踏进林枫院的月洞门,撞上了刚从书房出来的薛盛安。
“薛大人,您要回去了?”
“不是,大人交代了些事情,我这会儿去办。”
走了几步,他想起一事,又回头叫住了刀雨。
“我看大人精神似乎还是不太好,”
他说,“可是还没恢复好?”
“噢,大夫刚刚说了,大人已经没什么事了。”
刀雨说,“只是天气热了,大人难免有些食欲不振,这才看着精神不太好。”
“那就好。”
薛盛安点点头。
待他转身离去,刀雨走到书房门口,却转头看向了东厢房。
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不告而别,连她都觉得错愕,何况日日同床共枕的人。
在这偌大的府邸里,空的何止一间屋子。
正好一个婢女端来了汤药,刀雨顺手接过来,推门而入。
“大人,您的药。”
药碗还冒着热气,谢衡之坐在书案后,没有急着喝。
刀雨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片刻后。
“你有话要说?”
“大人,如今朝纲已经恢复如常,事情也都平定了。”
她观察着谢衡之的眼神,“不如……把夫人找回来吧?”
沉默许久后。
“不必。”谢衡之轻声道,“让她走吧。”
他的声音平静从容,仿佛只是放走了一只风筝。
可刀雨却感觉四周的空气都好像沉甸甸地压在这间屋子里,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于是她连忙岔开了话题,说道:“大人,已经派出线人在丰富舆图,工部也已经提交军需预算,户部就预算正在制定后面三年开支计划,他们或想加税……”
在刀雨有条不紊的汇报中,谢衡之站起身,铺开了一张大梁舆图。
他提起笔,在最北面的山脉处,画上了一个圈。
越过此山脉,便是逐水草而居的北犹领地。
而与北犹南面接壤的,就是大梁的赤丘城。
-
正因接壤,赤丘和北犹的气候实在相似。
冬季漫长又严寒,下起雪来,接连几日都出不了门。
夏日里酷暑难耐,到了夜里,却需裹着厚厚的棉褥睡觉。
且天气反覆无常,总是毫无预兆地下雨,常常让空手出门的人淋成落汤鸡。
乌飞兔走,斗转星移,门前的树叶黄了又绿,年年都长得枝繁叶茂。
从一开始去哪儿都晕头转向,到现在对整个赤丘城熟门熟路,已经两年多了。
但亦泠还没习惯这里的气候,这才入秋没多长日子,身上的夹袄便不够暖了。
特别是走到风口,更是冻得人直打哆嗦。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小道蜿蜒而上,到她家要走上一刻钟。
可是往前呢,到岐黄堂也还有一段路。
赤丘不似上京,路面平整干净,上哪儿都能坐马车。
在这里,她几乎日日都是步行。
想了想今日只穿了一身步裙,还要在岐黄堂的柜台里吹上一整天的风,亦泠便还是选择了折返回去加了衣裳。
这一耽误,她到岐黄堂的时辰就比往日晚了些。
岐黄堂原本是赤丘的一家药材铺,上下两楼,后面还有一处后院,十分宽敞。
前几年老板秦四娘又做起了皮革生意,便把一楼腾了出来,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皮革制品。
而亦泠,现在是岐黄堂的掌柜。
平日里要负责货品采买和账目核对,秦四娘也特别信任她,什么事情都与她商量。
比如今日,亦泠晚到了半个时辰,秦四娘就在柜台等着她了。
“今日怎么来迟了?”
“出来的时候穿少了,回去加了衣裳。”
亦泠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噢,没什么大事。”
秦四娘说,“等下我要去营里给老周送些吃的,晚些回来,你好好照看着这里。”
老周是秦四娘的夫婿,在赤丘北营里当差。
秦四娘说完就拎着食盒走出了柜台。
经过亦泠面前时,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笑得一脸揶揄。
“对了,刚刚那个穆小郎又来了,这回可好,拎了好多东西,我说你这是来卖东西还是上门提亲呀?”
亦泠“啧”了声,“您别逗他了,没跟他说我的情况吗?”
“早就说了呀,可是他哪像是在乎这些的人,而且我们赤丘也没那么多规矩。”
秦四娘说到这里,严肃了起来,“你当真不考虑考虑他呀?”
这穆小郎虽说只是一个猎户之子,但人家本事了得,整个赤丘大半的珍贵猎物都是出自他手。
这可不仅是银钱进益的保障,一个顶尖的猎人,除了精湛的射箭投掷技巧和敏锐的观察力,还得熟悉动物习性,有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又要体魄强健,耐心足,等候猎物的时候沉着冷静不急躁。再往大了说,好的猎户也必然意志坚忍,低调谨慎,真是处处是优点。
“长得也是咱们赤丘一等一的俊,除了年纪小了点,我真想不出他有什么不好的。”秦四娘说,“遇到危险的时候,这种男人才能让人安心啊,你说是不是?”
亦泠翻动账本的手指顿了顿,才无奈地说:“四娘,你别取笑我了。”
“我可没有取笑你,我当真为你打算……”
秦四娘嘀嘀咕咕地走了,留亦泠一人在柜台里。
清晨的赤丘很冷,但也很宁静。
亦泠算了一会儿账,手指便有些僵,于是停下来去灌了个汤婆子。
在后院里缝制皮靴的大娘看见了,说道:“阿泠还这么怕冷啊?得多吃点肉!”
亦泠笑着说好。
她依然很怕冷,依然吃不惯赤丘的食物,偶尔也听不懂赤丘人说话。
但她很喜欢这里。
如亦昀所说,赤丘的百姓贫寒,却质朴热情。
没人在意亦泠是从哪里来的,又经历过什么,即便她举手投足都透露了她并非出自普通人家。
也没有人追问她作为亦昀的“义姐”,为何会来这种地方定居。
他们都亲切地叫她“阿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