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靴皮帽,马鞍马镫马鞭都有,客官想要什么?”
听到“客官”二字,谢衡之侧头看向了她。
除了轻颤的睫毛,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谢衡之只好收回了目光,指了指摆在一旁的皮靴,问道:“这个鞋底硬不硬?冬天穿着暖和吗?”
“不硬。”
亦泠说,“很暖和。”
谢衡之又问:“有皮帽吗?”
就在他面前的墙上挂了好几顶。
亦泠捡起竹竿勾了一顶下来,也没说话,直接递给了谢衡之。
谢衡之接过后,拿在手里看了眼,随后就问:“赤丘风大,这个防风吗?”
“防风。”
亦泠依然一板一眼地回答。
谢衡之顺势看了眼她握着竹竿的手。
再看向墙面的货品时,问道:“你们这里没有手套吗?”
“昨日卖完了,明早补货。”
答完之后,亦泠久久没再听见谢衡之说话。
她悄悄侧过头,瞥了他一眼,见他盯着墙面,不知在看什么。
于是亦泠的目光一点点挪到了他的胸口——
能千里迢迢来赤丘,他的伤势应该已经没有大碍了。
只是他身上穿的这件衣裳有些旧了,亦泠记得以前在上京的时候就看他穿过。
怎么如今却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亦泠看着看着,突然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头上。
她抬眼,果然对上了谢衡之的眼睛。
双双沉默不动片刻,谢衡之垂下眼,看向了亦泠刚才看的地方……
亦泠猛然别开脸。
镇定了片刻,才说:“您想要买手套的话,我们可以派人送过去。”
谢衡之点点头,却说:“我今天没带钱。”
亦泠没想到他这么坦然,正要说话——
“这里不能赊账的。”
站在后头许久的穆峥突然开了口。
他声音不算很大,却足够突兀。
但谢衡之只当什么都没听见,看都没看他一眼。
目光始终落在亦泠身上,低声说:“我下次再来。”
明明是他自说自话,可是眼神却像是在等一个答案。
于是亦泠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扭头回了柜台里。
看着她低头又摆弄起了账目,一副连送客都欠奉的样子。
谢衡之叹了口气,转过了身。
这才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濛濛细雨。
他看了看雨水,正要迈腿出去时,袖子突然被人拽住。
紧接着,手里被塞了一把油纸伞。
檐下有雨丝飘了进来,带着赤丘初秋的凉意。
谢衡之回过头时,亦泠已经低着头再次朝柜台走去,什么都没说。
整个岐黄堂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亦泠甚至不知道谢衡之什么时候走的,抬起头时,他的身影已经模糊在雨幕里。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亦泠还看着门外。
“你认识他?”
穆峥冷不丁问。
亦泠骤然回神,目光还有些恍惚。
“嗯?你说什么?”
穆峥重复道:“你和他认识吗?”
“不认识。”
亦泠立刻说。
“可是——”
“你把你的东西带回去吧。”怕他追问,亦泠岔开了话题,“我不会养这些,也没有闲工夫。”
说完,便真的忙起了手头的事情。
穆峥怔怔看了亦泠许久,见她确实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这才失落地拎起了背篓。
走到门外,发现这雨竟然越下越大了。
他回头看向亦泠,说道:“那我走了。”
亦泠“嗯”了声。
穆峥又看了眼外面的雨。
“我真的走了。”
亦泠:“嗯嗯。”
穆峥:“……雨好大。”
亦泠:“那你跑快点。”
-
穆峥走后,岐黄堂里突然空了下来。
亦泠走出柜台,坐在了藤椅上,浑身像脱了力一般。
她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谢衡之分明只在岐黄堂停留了一刻钟,可是他走后,亦冷却发现自己背后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即便下雨天越发寒冷。
那些强装的镇定直到这会儿才算慢慢消散,可亦泠的呼吸还是难以平复。
明明他们都没有说上几句话。
方才为什么要给他一把伞?
外头肯定候着他的手下,真是多此一举。
雨声淅淅沥沥,亦泠随手掏出一张丝帕,盖在了自己脸上。
但耳边却是萦绕着谢衡之临走前的那句低语。
“我下次再来。”
-
第二日,亦泠一早就到了岐黄堂。
清晨向来没什么生意,街道上也几乎看不到行人。
恰好今日北营又送来了一批货单,亦泠和秦四娘在柜台里忙了半晌。
闲下来,亦泠才抬头张望着店外。
过了会儿,秦四娘拿着两服药从二楼下来,看见亦泠还在张望。
“你看什么呢?”
“嗯?没什么。”
亦泠连忙收回了目光。
秦四娘也没多想,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了亦泠面前。
“今日没什么事了,你帮我跑个腿吧。”
“给秦大娘送药吗?”
亦泠问。
“是啊,她的药今日就该吃完了,但我这会儿走不开,等下还要去采买一批陈皮呢。”
秦四娘的姑母一直体弱多病,前段时间病倒后,秦四娘又开始隔两三日就给她送药去。
反正秦大娘住得不远,来往一趟也就半个多时辰。
在此之前,亦泠也帮忙跑过几次腿。
但今日……
亦泠看了眼店外稀稀拉拉的行人,没再犹豫,接过秦四娘包好的药,离开了岐黄堂。
不过许是因为今日风大,天也冷,亦泠步子迈得格外快。
一刻钟不到,她已经看见了秦大娘家门口的那棵白杨树。
亦泠停下来歇了口气,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发丝。
走过转角,就要踏进秦大娘的家门时,却见白杨树下站了两个熟人。
刀雨和利春看见亦泠,也是一愣。
三道目光就这么来回逡巡,谁都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亦泠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进还是该退。
刀雨和利春站在此处,就代表谢衡之在里面。
他在秦大娘家里做什么?他们认识吗?
僵持了许久。
还是刀雨先轻咳一声,张了张口,又不知该如何称呼。
于是她只是退开几步,露出小院的木门。
而利春见状,也往旁边退了几步。
这就是请她进去的意思了。
亦泠看了看自己手里拎的药,低头快步走了进去。
屋子门没关,隐隐能听见秦大娘说话的声音。
亦泠站在门口,往里瞥了一眼,只看见了秦大娘半张脸。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把药放在门口就走的时候,秦大娘看见了她,招呼道:“阿泠来了?”
同时,屋子里似乎响起了什么响动。
亦泠在门外呆站了片刻,才整理好了神情,笑着走进去。
“四娘让我给您送药来。”
谢衡之和秦大娘相对而坐,亦泠一进去便看见了他的身影。
但她还是假装着没看见,把药放到了桌上,“店里还有事,我就先走了,您好好注意着身子。”
正要转身离开时,却听秦大娘说:“我蒸着糕点呢,都是她喜欢吃的,你坐上一会儿,给她带回去。”
亦泠:“……”
眼下秦大娘要她带东西回去,也不能推拒。
目光一点点偏移,她还是看向了坐在桌前的谢衡之。
“你坐呀。”
秦大娘发现亦泠神色不自然地瞄着谢衡之,突然想起什么,介绍道,“哦,这位是谢公子,途经赤丘的商人。”
又说:“方才你邹叔打算替我去岐黄堂取药,不想让你们跑一趟。结果他这个不争气的,路上摔了一跤。还好遇到了谢公子和他的随从,把他送了回来,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亦泠再呆站在这里就显得奇怪了。
而且村庄里的屋子就这么大,她没别的地方坐,只能迎着谢衡之的目光坐了下来。
刚一落座,秦大娘又给谢衡之介绍。
“这是我侄女店里的掌柜。”
看着亦泠浑身不自在的模样,谢衡之也没想当着旁人的面说什么。
“原来是掌柜。”
只是看见她额头的细汗,知道她又是走路来的,于是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
“喝口水吧。”
亦泠头都没抬,极轻地说了声“多谢”,然后抿了一小口。
屋子里就这么安静了下来。
亦泠盯着茶杯,而谢衡之看着亦泠。
唯独秦大娘,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
其实自打亦泠一进来,秦大娘就发现谢衡之一直在看她。
活了几十年,秦大娘怎么看不出谢衡之的眼神不太正常。
但是方才和谢衡之聊天时,她得知了他早过了成家的年纪。
那这可不行。
于是秦大娘清了清嗓子,刻意问道:“谢公子,你常年在外行走,家中妻子可有人照料啊?”
话音落下,亦泠倒是先僵了僵,随即把头埋得更低了。
然后偷偷去瞥谢衡之的反应。
他好像没注意到亦泠的目光,一本正经地对秦大娘说:“前两年跑了。”
亦泠:“……”
秦大娘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时哑然。
再看向亦泠,感慨道:“那你二人倒是苦命到一处去了。”
谢衡之抬了抬眉梢。
“大娘此话怎讲?”
不等亦泠反应过来阻止,秦大娘已经冲口而出。
“她夫君前两年死了。”
第88章
秦大娘这句话一说出来,桌上另外两人都沉默了。
片刻后,谢衡之侧头看着亦泠,意味深长地低喃道:“去世了啊……”
秦大娘点点头:“是啊,阿泠真是命苦,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亦泠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头埋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许久没人接话,秦大娘终于察觉了不对劲。
她左看看,右看看,目光再次在两人之间打转。
眼睁睁瞧见亦泠连耳根子都红了,谢衡之还直勾勾地盯着她,秦大娘终于确定——
这两人就是看对眼了。
谢衡之一个男子倒也罢了,秦大娘还是第一回 见亦泠这般……扭扭捏捏,羞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想想也是。
她活了几十年都从未见过谢衡之这么好看的男子,像亦泠这样年轻的,怎么把持得住?
容貌也就罢了,就冲着谢衡之专程把她老头子送回来,就定然是个心善的人。
一个老婆跑了,一个死了夫君。
两个苦命人若是能凑成一桩好姻缘,也是积德了。
秦大娘这么想着,话锋一转,打听起了谢衡之的情况。
“对了,谢公子你家中有几口人?”
谢衡之说话前,先看了亦泠一眼。
“还有一个寡母和一个未出阁的妹妹。”
这么简单?是好事啊!
秦大娘又问:“那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上京。”
秦大娘顿时瞪大了眼睛,递给亦泠一个眼神——
好家伙,上京来的!
听到这里,亦泠才明白秦大娘在做什么。
她简直芒刺在背,实在憋不住了,问道:“大娘,糕点蒸好了吗?岐黄堂那边……”
“还要等一会儿。”秦大娘拍拍她的手背,“你别着急。”
“我……”
亦泠慌乱之中又瞥了眼谢衡之,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他怎么脸不红心不跳,好像不明白秦大娘什么意思似的。
看见两人对视,秦大娘更来劲了,对着谢衡之盘问了足足半刻钟。
他真话假话掺着说,有些甚至是胡说八道,亦泠听得出来,但秦大娘全都相信。
总之,问了这么多,秦大娘对他十分满意,感慨道:“像你这样好的男子,你那妻子怎么舍得跟人跑的?罢了罢了,反正都休了,你也看开点,说不定下一个更好呢。”
话音刚落,谢衡之就说道:“没休。”
亦泠头皮紧了紧,秦大娘也怔住了。
“没休?她都跟人跑了,你居然没休了她?”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
在亦泠的后背快被芒刺扎成筛子时,突然听谢衡之说:“舍不得,万一她哪天又回来了呢?”
因为他这句话,本就安静的屋子直接陷入死寂。
亦泠的目光轻颤着,抬起眼,看向了谢衡之。
他的神色很平静,看不出是在胡编乱造,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