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亦泠回过神,谢衡之又说道:“你与辛少彦定亲之前,圣上就掌握了辛家逆反的证据,只是在等一个一举歼灭的时机。”
桌上的烛芯在亦泠眼前晃动着,她徐徐抬起眼,看向谢衡之。
他现在不是在和“商亦泠”说话,是在和真正的她说话。
不甚明亮的灯烛照不清谢衡之的神色,唯独声音平静而清晰。
“崔宗珩当年科考大案是真的,不过他也只是他座师手里的一枚棋子,在事发前一刻都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还以为座师对他恩重如山。”
“而薛盛安,”谢衡之看着亦泠,一字一句说道,“当时东南倭寇成患,屡屡来犯,新任的节度使御敌不力,战况吃紧急需朝廷援兵。他极善水性,又熟读兵书,是辅助东南节度使的不二人选。当时军情紧急,发兵刻不容缓,东南的战事等不到他喝完新婚之夜的合卺酒。”
“……”
其实这些亦泠心里早已有了感觉。
那时候谢衡之根本就不认识她,又怎会是上京谣传那般刻意毁了她的桩桩婚事。
只是由谢衡之亲口说出来,她还是鼻尖一酸。
是她时乖运舛罢了,怪不了任何人。
可是说完这些,谢衡之又忽然沉默了。
亦泠也没有接话。
冥冥烛光里,亦泠看不清谢衡之的眼神,只能感觉到他压抑又沉重的气息。
他们都知道,现在只剩下一件事还未解释。
可是又无从解释。
没有混淆视听的谣言,也没有阴差阳错的巧合。
他就是亲手拉开了弓,一箭射穿了她的胸膛,让她死在了庆阳的风沙中。
这一次,谢衡之的沉默格外久。
久到桌上的灯烛几乎快燃尽,他才再次开了口,嗓音却带着一丝喑哑。
“还有庆阳之事。”
其实亦泠很不想回忆那一天。
被亲人抛弃的痛楚,被反贼囚禁的恐惧;听见援军兵临城下时的希望,和得知自己成了威胁援军的筹码时,不得不做出的赴死决心。
以及真正烙印在她心底的,被援军视如草芥杀死在敌方手里的绝望。
可是谢衡之已经开了口,她尽管眉心不住地颤抖着,还是准备听下去。
他的嗓子里仿佛含着庆阳的风沙,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
“庆阳之下的潼岭就是大梁的要害之地,倘若不在庆阳剿灭叛军,让他们攻破潼岭,后果不堪设想。”
“彭三趟的叛军虽是乌合之众,但他一路收编,抵达庆阳时兵力已经数以万计。”
“而朝廷调兵不及,我当时身在芜门关,连夜借了三千将士前往庆阳。”
三千将士?
听见这四个字,亦泠倏然睁大了眼睛。
不……不是三万精兵吗?
“虽然以寡敌众胜算很小,我们也只能背水一战,放出了三万精兵的风声,使敌方气慑。”
“之所以在那一天攻城,是因为军师算准了那一日会起罕见的大风沙,足以模糊叛军的视线。”
“可是那天的风沙……”谢衡之喉咙哽了下,“一刻钟后就会停歇。”
所以他不能有丝毫的犹豫,也绝不能试图与彭三趟斡旋。
他甚至都不能等战车上的那个女子说完话。
“一旦风沙停下,还未攻破城门,我身后的三千将士必然有去无回,而潼岭也必然失守。”
他不能让这些“必然”发生,那么被挟持在战车上的女子就必然死在乱箭之下。
所以他选择了……
谢衡之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亦泠。
屋子里只点了三根白蜡,其中一根还被亦泠挡在身后。
许久,谢衡之只看见亦泠似乎扭头抹了抹眼睛,伴随着一声极低的抽泣。
她一直以为当年目睹的就是所有真相。
她亲眼看着谢衡之带着三万精兵前来平叛,却毫不犹豫地一箭射死了她。
她以为自己的命不值得他人片刻的迟疑和斡旋。
她还曾替反贼感到可笑,以为挟持了珍贵的人质,结果这个人质只是贱命一条,对面的上位者根本不屑于耗费丝毫的力气来拯救。
她甚至宁愿死在反贼刀下,至少不会显得她那般的命如草芥。
这么多年过去了,就在她几乎快要逼着自己完全释然的时候,才知道真相不是那样的。
原来当时的情况那么紧急,容不得半点犹豫。
原来在那一刻钟的时间里,赌上的是一座城池和三千将士的性命。
夜风呼号不停,吹得破旧的木门吱呀作响。
亦泠久久地不说话,只有平息不下的呼吸声。
已经过去了三年多的记忆,再一次涌现于脑海。
她的眼睛好像又被庆阳的风沙迷住了,模糊之间,看见了谢衡之拉弓的动作。
就像那一日在树林破庙,她捅向谢衡之胸口的那一刻。
四周似乎也有风沙飞扬,推着举刀走向谢衡之。
那时她也不能有丝毫的犹豫。
若是迟疑片刻,亦昀就会丧命在辛少彦的手里。
命运似乎在她和谢衡之二人之间绕了一个圈。
让谢衡之袒露胸膛迎下她那一刀,来弥补他当初的选择。
而离开上京后的她,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来吞咽自己的迫不得已。
桌上的白蜡燃尽了,身后的灯盏也将熄未熄。
屋子里几乎快失去了所有光亮。
就在谢衡之伸出手,想擦掉亦泠眼角浸出的泪时,突然听她说道:“当初那一刀……”
亦泠一开口,便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亦昀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亲人。”
“每次被爹娘……还有祖父抛弃的时候,只有他……他……”
其实亦泠能说得很多,可是开了口,她感觉像是在为自己开解。
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谢衡之明白,她有很多血浓于水的亲人,可只有亦昀才是真的与她血脉相连。
“总之……”
亦泠抬起眼,水雾朦胧的眸子里映着清亮的光,“对不起。”
她说,“但我们真的互不相欠了。”
-
深夜无云,天边星辰静悄悄地闪烁。
刀雨在外面等着,见谢衡之这么久没出来,反倒是隐隐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亦泠会避而不见呢。
能谈这么久,是好事。
刚这么想着,下一刻,就见谢衡之走了出来。
他的步子迈得很慢,也很沉重。
于是刀雨侧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
灯还亮着,那道身影依然坐在桌前一动不动。
“大人……”
谢衡之没有说话,只是停下脚步,伫立于夜幕之下。
许久,他回过头,正好看见屋子里的灯熄灭了。
“回去吧。”
刀雨沉默着跟在他身后。
这座村庄离北营不远,谢衡之走得也不快。
一路寒风相伴,吹得草木枝叶窸窣作响。
其实谢衡之今晚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出口。
他想知道她吃不吃得惯赤丘的食物,想知道她有没有受过委屈,想知道她怕不怕夜里狰狞的风声。
想知道她,有没有想起过他,哪怕只是某刻一闪而过的回忆。
可是他所有的话,都在听见她那句“互不相欠”后,埋进了心底。
互不相欠,也就是互不相干。
当她对他没有了恨,他就失去了唯一扎根于她心间的理由。
第90章
赤丘的秋天向来短暂,树梢的枝叶还没来得及慢慢枯黄,百姓就不得不穿上了厚实的棉袄。
该囤的衣物粮食已经备好,再过些日子,大家非必要也就不会出门。
就连岐黄堂也会在午后就打烊,防着年年冬日都蠢蠢欲动的北犹人。
所以秦四娘进货的量也越来越少,除了军需供给,今年的生意算是进入了尾声。
由此,亦泠也就清闲了下来。
每日清晨就能忙完手头的事情,其余时候就和秦四娘一起在后院做些简单的活,缝缝手套皮靴,腌制一些过冬的咸菜。
“穆峥怎么好些天都没来了?”
秦四娘一边穿针,一边问道,“上回让他带一支他妹妹做的木簪给我,是不是给忘了。”
嘀咕了半晌,没听见亦泠应声,秦四娘抬头打量她一圈,说道:“你在听我说话吗?”
“噢,听着呢。”
亦泠说,“我不清楚他的情况,是不是最近山里开始下雪了,他不方便下山来?”
“也是。”
秦四娘说,“今年的天冷得太快了,他们估计也没什么收成。”
说完后,身旁的人又没接话了。
秦四娘憋了好几日,终于忍不住问道:“阿泠,你最近怎么了?总觉得你不对劲,像是有什么心事。”
也不算有心事,只是积压了多年的旧事了结了,没什么东西压着她,但心里也空荡荡的。
不过这些事情亦泠也没法跟任何人倾诉,她想,等过了冬,万物复苏,所有人都忙了起来,她应该也会恢复以往的充盈。
于是亦泠细致地挽着丝线,淡声说道:“没什么的,天冷了就是会这样。”
话音落下,两人听见店面里有人进来,连忙走了出去。
来人是合作多年的药材行商赵老大,送了一小批货,迳直搬去了二楼。
药材的检验还是得秦四娘亲自来,她比亦泠更懂品质。
于是秦四娘跟着上了二楼,亦泠独自在一楼看着店面。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行商走了,秦四娘也从二楼下来了。
“那批货有问题吗?”亦泠问,“怎么弄了这么久。”
秦四娘没急着回答,而是神神秘秘地走进了柜台,才低声道:“这赵老大真是不仗义啊,今日狠狠宰了我一笔。”
说着这样的话,秦四娘脸上却带着笑。
以亦泠对她的了解,猜道:“今日送了好东西来?”
“可不是,”秦四娘说,“天山雪莲呢。”
难怪秦四娘露出这副神色。
天山雪莲这种极其珍贵的药材,连上京都少见,何况赤丘这种地方。
而秦四娘做着药材生意,也没有门道获取,只能碰着运气,看行商们手里能不能漏点货出来。
她上一次拿到天上雪莲还是六年前,而今日,要不是赵老大家里出了事急需用钱,原本也是不肯拿出来的。
“那这回拿到了多少?”
亦泠来岐黄堂后,还从未见过天山雪莲,“又要如何定价?”
“这还不是由我坐地起价。”
秦四娘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不过就是太少了,我可不会轻易拿出来卖。”
她提醒亦泠,“你也别告诉别人咱们这儿有货。”
亦泠点点头,表示明白。
天山雪莲虽然昂贵,但只用来卖钱就太浪费了。
像秦四娘这种做生意的人,拿着好东西在关键时刻卖人情,才是这天山雪莲最大的用处。
-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天刚濛濛亮,亦泠就听见了隔壁屋子有动静。
她皱了皱眉,穿好衣裳走出去,见亦昀正端着一盆清水蹲在外面洗漱。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
亦昀说,“回来的时候你都睡了。”
天气越冷,亦昀在北营里上值的时间就越长。
亦泠已经习惯了他的行程,看他洗漱着又要赶回营里,于是说:“我去给你准备些吃的。”
“别,赶不及了。”
亦昀把水泼了出去,回头道,“我今日要出任务,刚刚已经自己找东西吃了。”
“那也要喝口热的水。”
亦泠说着便转身去了厨房。
等她烧好了水,亦昀也收拾了自个儿,拿起亦泠灌好的水囊,挥了下手就走了。
亦泠低着头继续给自己做吃的。
片刻后,亦昀又掉头走了回来,但站在门边没进来。
“怎么了?”
亦泠问。
“刚刚忘了问,”
亦昀说,“你最近怎么样,岐黄堂里有没有什么棘手的事?”
亦泠知道他想问的其实不是岐黄堂。
亦昀是想知道,谢衡之来了赤丘之后,她有没有见过他。
当然是有的,还不止一次。
但是那一夜的谈话后,谢衡之再也没出现在亦泠面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进她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