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她像是心情很不错,竟还耐着性子解释道:“她知道我会来寻默言,于是敢明晃晃地用默言这个鱼饵引我上钩,如今沈寂入狱,刑部与大理寺都不会帮她,偌大个京城之中,能站在她身后护佑她的,唯西厂聂允尔!相信此时西厂的人正跟在她们身后,就等着我们现身,好将我们捉拿了。”
“门主,那我们如今该当如何?”
女子轻笑,放下车帘道:“他们不惜以身入局,这出戏我若不陪他们唱罢岂不可惜?便遂他们的愿,将烟点起来,先摆脱西厂的人,事成后把人带去法善寺,若有任何纰漏,你明白该如何做的。”
他们是门主身边的死士,他们的命自被门主救下那一刻起,便只属于眼前这个女人,任务若失败,就只配去死。
半刻钟之后,林中惊起几群鸟儿,一支带着浓烟的利箭飞快没入马车车檐,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
伍六七咳嗽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千澜心里不由一颤,拽着月芷的手收紧,目光凝重,“他们来了!”
她又挑起车帘看了看外头的景象,浓烟渐大了,只怕身后跟着的西厂侍卫难以视物,将他们跟丢是早晚的事。
思及此,她掀开坐垫,拿出早前藏好的两把弓弩,将其中一把交给月芷,“掩好口鼻,一定要活着。”
说罢掀开车帘,自顾蹿了出去。
伍六七正手执长剑,警觉地立在马车一旁,“这烟并非迷烟,看来他们并不是想杀我们。”
闻言,千澜不由一笑,“他们知道这是个局,但徐凌还是来了,可见默言姑姑于他而言当真很重要。”
知道这一点,她心里终于安定了一些,这倒也算是有张谈判的底牌。
“那如今我们怎么办?”伍六七问。
千澜拿起弓弩,朝烟雾中随手射了一箭,“先负隅顽抗片刻,再束手就擒。”
伍六七望向她,“别受伤。”
千澜却笑了,“这可说不准,我还没受过伤呢,大概会很疼吧?”
话音刚落,十数名黑衣人从天而降,落在两人面前。未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为首之人沉声下令,“拿下。”
千澜心中一沉,想来这场架是必须要打了。
伍六七已提剑迎上。
千澜亦抽出腰间的长鞭,飞身越上前去。
抵达京城的这半年里,她虽杂事不多,但却十分好学,如骑马、练字、经商这些……沈寂还不时会教教她长鞭。
如今的她不说武艺高强,这场必败的架倒是能打上几个来回,只见她在人群中挥舞长鞭,在烟雾中宛若一条长龙,鞭声破空,响彻山谷。
然而对方到底人多,她与伍六七都属于花拳绣腿那一类的武功,苦苦支撑片刻后终究败下阵来。
好在对方明白他们只是在负隅顽抗,没有起杀心,这场架以两人不同程度受了几处皮外伤收尾,月芷也被人从马车里拖了出来,反抗之余还用弓弩射伤了对面一人。
那人怒火中烧,一巴掌掀晕了月芷。
不多时,风起烟散,西厂的人赶到此处时,地上只余三具黑衣人的尸首与那辆马车,千澜等人已不知踪影。
......
夜幕落下,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夏蝉绕着屋子鸣叫。
屋内昏暗无光,一盏微弱的油灯将灭未灭,暗色淹没了屋子,忽然紧闭的大门被人推开,几个黑衣人风风火火闯进来,将被五花大绑的千澜三个丢在地上。
同样在这间屋子里被绑着的王绪见状满脸惊色,吓得往墙角退了几步。
待黑衣人走后,他才敢从墙边爬过来,借着弱光看清几人的脸,王绪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的双手被绑着,只好用脚踢了踢伍六七,“伍六七!千澜!不是......月芷,怎么是你们啊?”
地上三人被他这么一喊,倒是都悠悠转醒。
千澜睁眼一看,见眼前满脸乌黑的人,竟是王绪,顿时喜上眉梢,“王绪!是你!太好了,你没事!”
闻言伍六七也赶紧滚了过来,“王绪,真是你小子啊,万幸万幸,还好你还活着。”
此情此景,他们能这么高兴,这是王绪所未能料及的,但他们又都是因为他还活着而高兴,王绪心里不禁一暖。
“我没事,他们只是囚禁了我,只是你们怎么会落入扶凌门的手中?”
千澜伤在左臂,动一发便倒吸一口凉气,好不容易挣扎着坐起来,才低声回答他:“这个问题眼下不好解释,王绪,你在此地被关了多久了?这是什么地方?”
王绪也明白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凝神道:“这是在法善寺山脚下的一处院落,我被他们捉来时本是在城中,自从他们用五爪钩杀人以后便被带来此处。”
这倒是和他们之前查王绪的踪迹时得到的线索所差不多。
可是......法善寺?
王绪紧接着又道:“对了千澜,有桩极要紧的事,你和沈大人都猜错了,扶凌门门主并非是昭王妃的弟弟徐凌,而是一名女子!”
什么?女子?
电石火光间,千澜瞳色一变!
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扶凌门在法善寺,那名常簪凌霄花簪的女子,与沈宽往来的信件,那张她觉得眼熟的通缉画像。
原来......是她。
霄娘!
下一刻,屋外响起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一名女子带着笑意走进来,发髻上的凌霄花热烈妖艳,正如其人。
“千澜姑娘,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第278章 黎明前夕1
千澜看着来人,脸色瞬间发白,神情也凝重起来。
果然是她!
果真是霄娘!那个与她有过数面之缘的女子,她竟才是扶凌门的门主,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可是怎么会呢?若不是徐凌,霄娘有什么理由向沈赵两家寻仇,又有什么理由问罪太后?这一切绝对不会如眼下见到的这么简单。
到底是何处出了差错?
“霄娘,这一切竟是你主使的?”千澜不敢置信的望向眼前之人。
霄娘不理会她的质问,自顾自地走到窗前。
窗外夜色如墨,只稀疏点缀着远处村落几户微弱的烛光,像星子一样。
须臾,她冷冷开口,“没错,是我,去年在边疆害死你爹的是我,下毒毒害沈敬的也是我,你所接触过的案子主谋都是我,扶凌门门主是我,派人杀陈信的是我,就连徐凌,也是我。”
千澜错愕,“什么叫徐凌......也是你?”
霄娘冷笑着望向一旁的月芷,慢步走过去,忽然俯身擒住月芷的脖子,“默言......呵。”
“你做什么?”离她最近的伍六七怒喝,爬过去阻止,却被霄娘踩在脚下。
她盛气凌人地瞪着伍六七,“你也来送死?敢诓骗我,你们我暂且可以不杀,但此女必须死在我手上,你们如敢妄动,我立刻捏断她的脖子。”
正说着,她手上力度愈发加重,月芷被掐的呼吸艰难,痛苦地扭动身子,涨红了脸在挣扎着,嘴里溢出两个极淡的字眼,“夫......救......”
“霄娘!”千澜明白她不是在玩笑,心里急切不已,硬生生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你如今发怒不过是因为我用默言引你现身,可你又怎知我不是当真找到了默言,你放开月芷,我即刻将默言的行踪告诉你,你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她都知道!”
霄娘却全然不理会她的话,“我杀了她,再撬开你的嘴,于我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
月芷此时已近昏厥,再不阻止霄娘,她可能真的活不成了。
千澜一时情急,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便冲向二人,一把咬住霄娘掐住月芷的那只手。
也是这一瞬间,霄娘一掌掀在千澜脸上。
千澜被打翻在地上,虽狼狈不堪,但好歹救下了月芷。
霄娘欲再出手,千澜先她一步高声道:“霄娘!很快太后就会从宫里出来,这便是你下手的好时机,这可是你的亲外甥给你求来的机会。”
闻言,霄娘步子一顿。
千澜语速愈发快了起来,“对,你的外甥,你想杀他,他却心系你的冤屈一直不愿放手,他的母亲你的姐姐那么想让他活,可你却亲手将他葬送。”
霄娘喝住她,“赵千澜,你还在诓我!沈寂不可能是我的外甥,这不可能!”
话落,千澜望着她笑了,“我可没说是沈寂,你说是他,可见你早前也怀疑过,只是我们都不知,昔日的徐府小公子,竟是女儿身,你竟欺瞒了所有人。难怪,曾经侍候过你的人全都失踪了,也难怪,厂卫派人搜寻了你那么久,竟无一点消息。”
“你之所以会信我真找到了默言,之所以明知我是为了抓你,你依旧冒险将我带来此处,不正是因为你也疑心你姐姐留下来的那个孩子吗?”
“如今我告诉你,你姐姐在世时唯一的心腹说,那个孩子就是沈寂,是你亲手送入死牢的沈长清,你为何又不信了?霄娘!徐凌!你的怨恨,你要我们这么多人随你一同圈地为牢,那他的怨恨又从何而终?他人生坎坷的前二十年,他亲姨母要置他于死地的怨恨又如何消散?”
“你住嘴!”
在千澜咬牙切齿地质问出这一切的时候,霄娘忍无可忍的上前掐住她的下颚,“沈寂不可能是我姐姐的孩子,你再敢胡说八道,我现在就杀了你。”
没错了,眼前的女人就是徐凌,就是那个自小被徐家对外宣扬是男孩的徐凌!
千澜眼中笑意更甚,对上她的双眸时却从中读出一抹复杂的情绪。
“你信了,徐凌,你信了我的话,沈寂和王妃大概长得很像吧,让你从一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你就已经相信了,你与王妃关系甚好,她的眉眼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熟悉,她出事的时候你多大?七八岁大?这正是记事的时候。”
“我杀了你!”霄娘被她一步步激怒,目眦欲裂地向她挥掌。
紧要关头伍六七和王绪忽然从她身后扑过来,一左一右拽住了霄娘的双腿。
千澜顺势向后一仰,挣开了她的挟制,冷冷道:“你已经杀过我一次了,你可还记得?”
在珑汇,余凡亲眼看着赵千澜咽了气,却在片刻之后,她莫名其妙地又活过来了,自那以后与沈寂重逢,二人打乱了扶凌门所有的计划,还害死了沈宽!
“来人!”
屋外之人迅速现身,“门主。”
霄娘甩了甩衣袖,“将这三人压入地牢严加看守!”
侍卫应声,将伍六七三人拖了下去,很快屋内只剩下千澜与霄娘二人。
沉默几息,霄娘平静地问:“所以,你已经死过一次了?”
这份平静令千澜震惊。
按常理来说,寻常人听到此话,该是错愕的,可霄娘没有,她甚至在听到千澜的话以后渐渐收敛杀意,冷静了下来。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所以这一次,我一定不会让你再酿成大错,害死沈寂。”
“大错?”霄娘冷哼了一声,“何为大错?我要复仇算错吗?宫里那位尊贵的太后娘娘,害死了我的姐姐,害得我父母急病而亡,害得我寄人篱下受尽苦楚与折磨,我想要手刃造就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错吗?”
“莫说是沈寂,哪怕今日站在我面前的是我姐姐,我亦不可能放过伤害过我的所有人,你们无人替我受罪,又凭何劝我放手?更何况,我的亲外甥,他可没有一刻是站在我这边的,就算是他,也阻止不了我。”
“如今我就算报不了仇,那再等数年又何妨?我等得起,如今知晓我身份的只有你们几人,将你们杀了,世间便无人知晓我就是徐凌,我仍然有时间可以养精蓄锐卷土重来。”
千澜望着她,“你等得起,那太后等得起吗?你究竟是想向她复仇,还是别有所图?徐凌,你并非被你的仇恨所蒙蔽,其实是被你的野心所蒙蔽了吧!”
一时想不通沈宽死后为何扶凌门行事会变得疯狂,如今好解释了。
他们从一开始所图谋的,就是那个皇位。
而沈宽就是那个变数!
想通了这一点,千澜勾起唇角,“你和沈宽是什么关系?那日我们在城中遇见你,你说你是去祭拜你的丈夫,沈宽就是你的丈夫?”
眼瞧着霄娘的怒火又要被她点起,千澜笑意更甚。
“你如今这个模样,是被我猜对了!你与沈宽有情,二人共同筹谋,所以在他死了以后,你才方寸大乱,一心只想着将太后的过错公诸于世。”
又因为有沈寂的步步紧逼,她害怕事情败露,于是大肆渲染太后妖后之名,将多年前昭王妃的死再度提到案台之上,处心积虑把自己归为含冤一方,莫非是想弱化自己通敌谋反的罪名?
当然,千澜哪怕是想到这一层,也终归没有在此刻说出来,她今日说的话在霄娘眼中是与找死无异的,若再说下去,今夜当真会成为她的死期。
“霄娘,这地方你待了这些时日,想必十分隐蔽,西厂的人又将我跟丢了,左右我逃不过你的手掌心,不如别急着杀我们几人。你且看着,你口中始终未曾站在你这一边的外甥沈寂,到底会为了他心中的正义走到哪一步。”
她目光烈烈,“我们不死,将来也能成为你保命的一张底牌。”
第279章 黎明前夕2
她滔滔不绝的说了这一堆话,不知霄娘有没有听进去。
但今夜她放过了千澜,也放过了月芷他们,只是将几人身上所有的外物皆数搜走,包括那一瓶从含香居取来的所剩无多的冰霜膏,以及聂允给她用来防身的戒指。
而后他们被一齐丢入阴暗湿冷的地牢之中。
在此地待了不知多久,日出日落被隔绝在外,千澜只觉得时间十分漫长。
像是过了有三四日,霄娘并未再出现,只是派了一个小厮每日给他们送饭,送到就走,从不和他们多说一句话。
外界发生了什么,皇帝到底有没有答应沈寂引蛇出洞的计策,聂允有没有找到他们?
他们被关押在此,这些都全然不知,消息的闭塞令千澜难免焦急,每日的饭菜入口即吐,但她还是逼着自己吃下少许。
没到最后时刻,她至少不能先将自己饿死。
却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她左臂上的伤口因为湿冷的环境开始发炎溃烂,不多时便发起了烧,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想起当年她一个小感冒就难受的要命,比起眼下,那种病痛简直无关痛痒。
伍六七比她好不了多少,两人一前一后发热,月芷和王绪没有法子,只能折草算时间,隔一会儿就和他们说话,只要不晕死过去便是最好。
可千澜还是晕了过去。
醒来时她正躺在一张床上,手臂上的伤口被人仔细包扎过,仍旧传来阵阵痛意,好在头却不似之前那么痛了,她这才有力气挣扎着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