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笙一个女子,都有些汗颜。
她攀在车窗故意问:“郎大人,您认识那个人吗?是否和他有仇?”
“……”郎琢一噎,“姑娘何以这样问?”
“郎大人,小女子没见过世面也绝不痴傻,那个人受了那么重的伤一看就是仇杀,还有他穿的戴的,貂裘兽氅,不是金就是玉,一看就非富即贵。说不定就是京城人,我带着他进京就是去送死,他死了不打紧,我和我弟弟凭什么要受这份罪?是以才想到我养娘说过我有个舅舅在汝宁,便来了。”
郎琢冷哼一声,“这么说来,二姑娘知道此人身份贵重?二姑娘的胆子可不小,也不怕惹祸上身?”
“原先不怕,遇到郎大人我便怕了。”北笙毫不忌讳,直言又问:“所以,郎大人认识那个人吗?和他有仇吗?”
他身后的侍卫突然拔了剑,高声斥责:“大胆,你则可诋毁我家大人?”
“斡风!”郎琢轻呵了一声。
斡风狠瞪了一眼北笙,剑入了鞘没有再言。
北笙也瞪了一眼斡风,“早就听人说京城风云诡谲,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小女子不了解大人,也不认识受伤的那个人,但大人对小女子咄咄相问,故而有此怀疑。”
她缩回车内,又说:“若郎大人和那个人有仇,那现在您也知道了他的下落,接下来想杀他可是很容易。”
郎琢的目光直视远方,悠悠地说:“我内阁首辅,天子近臣,为何要害一个无关的人?”
“那便好。”北笙表忠心一般,又攀到车窗上,笑着道:“那人的衣裳被血糊了,我便烧了,他身上的金银玉器我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等他将来伤好了问我要时,我再还给他。”
“那是他的财物,就算大人问我藏在哪儿了,我也不会说出来。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就尽管问吧,能告诉大人的,小女子不会隐瞒,不能告诉大人的,打断牙也不会说。”
郎琢默默点了点头,他听出了北笙的意思,就是关于萧珣的信息她一个字都不会向外泄露,要他放心。
可斡风听着皱眉,听二姑娘这话,好像他们的大人惦记那二两财物似的。
郎大人问一句,二姑娘就能答十句,话里话外将他们可敬的郎大人说成了宵小之徒。
又是和人有仇又是惦人钱财。
北笙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惹得这位首辅大臣不快了,从汝宁到京城三日半的功夫,中途吃饭住宿行路,郎琢再未同她说过一句话,连他身边的仆从都不搭理她。
害得北笙一路提心吊胆的,直到进了京城的大门,郎琢让斡风送北笙去安国公府,自己就先回去忙公务了。
郎琢打马要走,北笙掀开车窗叫住了他,“郎大人,那个伤患,请大人不要说出去是我救的。”
郎琢回首:“好,也请姑娘自己不要说出去。”
北笙郑重地点了点头。
如今郎琢说要来府上授课,北笙有些诧异又有些害怕。
郎琢此人冷肃严正,定然不会因为闲的无事才来授课,定是有自己的目的。
北笙存了一肚子的狐疑去了梅香居。
饭席上,不管南音怎么问,徐照庭都是咬定了是郎琢,不会是他人。
虽对郎琢自荐来授课有疑惑,但徐照庭还是很得意,有当朝首辅给自家女儿授课,徐照庭有些弯曲的老腰不由挺直了些许。
今日一大早出门给女儿找夫子,他先进宫去了华盖殿,找同为太子讲过学的大学士金诚。
虽不敢不指望作为内阁次辅的金诚做女儿们的夫子,但希望他能给自己介绍一个有才学的且明日就能上岗的儒生就成。
实在是因为自己常年都在边疆,又是武将,在京城所认识的儒生不多。金诚作为旧识,总能说得上几句话。
只是没想到,郎琢也在华盖殿。
第6章 一模一样的学生装
郎琢是大舅哥贠时彦的徒弟,又将二姑娘带回了京城,说出去也算是有交集。
三人围在一处喝了一会儿茶,安国公说明来意后,金诚和郎琢对视一眼,笑了,“若是晚些个时日,也许能觅得合适的夫子,明日就要就任,这时间上哪能这么凑巧啊?公爷您也太急了些,给令爱授课,功夫不在一两日。”
若是旁人家温婉贤淑的闺女,是不用着急,可他的这两个女儿……徐照庭羞愧的难以启齿。
“老夫才和一双女儿团聚,想要严厉教训又无法拿捏好度,是以才急着找夫子。”
这两日安国公府发生的事,早就传进了郎琢的耳朵里。郎琢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心下偷笑,这要不是将国公爷逼急了,怎会这么着急的给女儿找夫子。
郎琢不动声色的呷了一口茶,问:“公爷觉得本官如何?”
“什么如何?”徐照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着郎琢忽而明白他在说什么了,大惊失色,连忙拱手:“郎大人是陛下肱骨之臣,太子之师,年纪轻轻就有经世之才,誉满寰宇,老夫哪敢差遣郎大人啊!”
郎琢一笑,“说来,本官也当喊公爷一声姑父,本官在师父膝下长大,师父待本官如同亲子,帮公爷教导两位妹妹也说得过去。再说只是救公爷一时之急,又不是要住到贵府,国公爷就趁这段时间抓紧找合适的夫子就是了。”
连金诚都没有想到性子冷淡严正的郎琢会给安国公府上做夫子,一时愣神后,说:“荆璞,太子殿下还没找回来,陛下交代的机务要事都还摆在案头,您就不要凑这个热闹了。”
正是这个理,徐照庭也跟着点头。
郎琢斜乜金诚,神态不疾不徐,“寻找太子殿下又不是我等文官的事,陛下交代的机务要事不是还有群辅们吗?太子爷不在,你我的才学无处传授,我每日抽空教授两位姑娘,耽误不了陛下的大事,就这么说定了。”
对郎琢的举动疑惑归疑惑,徐照庭想起自己守在边关二十余年的军功,家中女儿也配得上郎琢这样的夫子。
南音瞪了一眼得意洋洋的父亲,气鼓鼓地说:“父亲将郎琢招来,也不怕别人诟病咱家么?”
贠夫人也点了点头,“旁人诟病不必怕,就怕陛下多想,公爷手握兵权,和文臣走得太近,总归是不好。”
徐照庭本也有这般顾虑,郎琢不是说了只是临时嘛,再说郎琢是大舅哥的徒弟,隔着一层亲戚关系,暂时授几天课无妨。
但此话不能向女儿说明,若让她们知道郎琢只是临时授课,听课也不会认真了。
这在兵法上讲,乃兵不厌诈之计。
徐照庭挑挑眉,捋着胡须,胸有成竹的说:“夫人不要担心,本公心头有数。”
南音懊恼不语,北笙看着徐照庭,不由抿紧了嘴,郎琢和徐照庭各自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她或许猜到了三分。
第二日一早,北笙正在洗漱,婢女竹喧端来了一套新衣放在案头,说:“这是叶姑姑送来的,说是夫人安排的拜师新衣。”
既然是拜师新衣,那南音应该也有。
竹喧伺候北笙换上,是一套花青色绣云纹的襦裙,上搭丁香色绣楷树叶纹样的短袄,为示尊师重教,连发簪都是楷树木的,可见贠夫人的苦心。
竹喧和明月的眼睛都看直了,明月当即说:“呀,这身衣裳当真好看!既端庄又大气,只有二姑娘这样性子才能压得住这一身打扮。”
竹喧喊住了她,“这话不许乱说,大姑娘身段模样与二姑娘一般无二,要是这样的话落到大姑娘的耳朵里,又要生事。”
这几日大姑娘动不动就发脾气,她们这些做下人的都怕了。
明月抿抿嘴,“哦,那奴婢不说就是了。”
嘴上说着不说了,可还是低声嘀咕:“大姑娘性子急躁,哪里配得上这么稳重的服饰。”
竹喧一个眼刀扫过去,明月又不敢说了。
北笙坐在镜前看自己的装扮,才不管婢女的口舌。她不怕南音闹,怕的是她不闹,南音要是乖觉的人,那她还如何有机会收拾南音。
服装是好,可她脸上的血印子还在,虽结疤不疼了,但丑的很,连脂粉都盖不住。
不过也无所谓,正好让郎琢知道知道南音的跋扈,好教他对南音心头有数些。
收拾完毕,北笙去了梅香居给父母问安,并顺道用早膳。
南音看到北笙和自己穿得一模一样,脸色霎时就变了。
脸长得一样那是没办法,可这衣裳……
北笙同无事人一般,给父亲母亲还有姐姐见礼,对南音如锋般的眼神视若无睹。
贠夫人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儿,笑得合不拢嘴,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下来了,多年来的希望终于得以实现。
南广王的宠妾早些年生下了一对孪生儿子,不管任何场合都穿着一样的衣裳,一样的衣裳一样的面容,欢蹦乱跳的模样惹人疼爱。
贠夫人每每看见都要躲到暗处流泪,她也有对孪生女儿,其中一个在战乱的时候被婢女骆淑抱在怀里跑散了,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若是在自己膝边,她也会像南广王的宠妾那样,将两个孩子打扮得一模一样。
南音忍了又忍,终究是没说什么,匆匆吃了饭,借口说要和北笙提前准备功课,就拉着北笙急急走了。
安国公夫妇看着两个闺女手拉手,还以为她们和好了呢,暗自笑笑。
等出了梅香居,南音拽着北笙到了偏僻处,才问:“这衣裳是你换还是我换?”
北笙明白南音的意思,上一世她就不喜欢两人一样的打扮,贠夫人开始几天还坚持给女儿们准备一样的衣裳,后来因北笙性子怯懦,渐渐不喜欢北笙了,便不再准备一样的衣裳。
“还是我换吧。”北笙低眉。
南音挑眉,“那就赶紧去换了吧。”
“慢着!”
北笙刚要抬步回青霭苑,叶栀过来了。
叶栀说:“夫人说了,今日夫子上门,特意给两位姑娘准备的拜师服,要换也得明日再换。”
南音听了像跺脚,“母亲就不能给我们准备不一样的拜师服?”
叶栀说:“这是夫人的心意,大姑娘莫要气恼。”
北笙莞尔,“姐姐不必生气,拢共也不过穿半日,待散学后,各自换了就是。”
南音暗暗翻了个白眼,北笙这张能说会哄人的嘴,她当真学不来。
第7章 ‘王者以天下为家’作何解?
巳时三刻,芙蓉堂。
郎琢一身蓝紫色的官员常服就登台了,一尺阔大袖的团领袍衫,玉带束腰,头戴乌纱帽,一副悲天悯人的圣人气质,一双天然雕饰的慈悲眼神。
一手上卷着题卷,一手捏着约三尺长的戒尺,神情严肃,又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北笙呆呆望着,南音则眼含怨气。然两人皆心下戚戚,知道的是夫子和学生,不知道怕是以为郎琢奉命办案来了,至于嫌疑人是谁,就是徐南音和徐北笙。
郎琢看到南音和北笙不由蹙眉,两个一模一样娇艳如花的女子,如同并蒂之莲。他一时发愣,分不清谁是谁。
再看到一人脸上有伤,便也知道如何分辨了。
“学生徐南音给郎大人请安!”
“学生徐北笙给郎大人请安!”
郎琢威严依旧,“我既是你们的夫子,往后就喊我夫子就好。坐吧。”
“是,郎夫子。”姐妹战兢兢各自落座。
郎琢挑眉,夫子就夫子,喊什么郎夫子,好像她们有很多个夫子似的。
北笙偷偷瞥了一眼郎琢后,就垂下头去。
要是早知道郎琢会成为自己的夫子,那在回京的路上,她定然不会顶他的嘴,定然会温温顺顺的同郎琢说话。
如今也过了些日子,也不知郎琢还生不生自己的气。
郎琢将卷起来的题卷置于案上抹平,许是感应到北笙的偷窥,抬目扫视了一眼,干咳了两声,“徐二姑娘这张脸,……当真是好看。”
徐北笙一怔,徐南音心头一紧。
夫子有什么意见就明着说,“当真是好看”是什么意思?嘲笑她?
郎琢可是出了名的一本正经,还会嘲笑自己的学生?
南音则怕郎琢已经知道徐北笙脸上的伤是自己打的。
徐北笙起身规规矩矩又朝郎琢行了个礼,“回夫子的话,学生……学生砍柴不小心被树枝划的,还请夫子不要见怪。”
徐北笙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南音侧脸瞪她,这瞎话编得当真是好,府里没人了让你砍柴?不过看在她没有将姐妹打架的事说出来,南音也就挑眉笑笑,不计较了。
郎琢嘴角微微上扬,“公爷和夫人都是不畏辛劳之人,二姑娘承袭他们二人禀赋,理应赞赏,大姑娘也应向二姑娘学习,勤劳,自力更生。”
南音的眉头不禁皱紧了,郎琢在胡说八道什么?这种睁眼说瞎话的人都能给人当夫子?
能,不但能当,人家还是太子之师。
徐南音起身敷敷衍衍的行礼,眼睛偷瞪着北笙,嘴里言不由衷:“学生谨遵夫子教诲。”
徐北笙羞愧得垂头,只差钻进地缝里去,郎琢一句话,将她们姐妹都讽刺了。
郎琢撩衣坐下,终于要开始今日的正事了。
他道:“公爷请本官为二位姑娘授课,本官还未知二位姑娘的底子如何,今日就先考校,待两位姑娘答完题卷,本官根据二位姑娘的学识再制定授课内容。”
题卷一人一份发在手里,北笙粗粗看了一眼,上头的内容大多她前世在嵯峨宫参加太子妃遴选时学过,算不上刁钻。
但……上面有几道问题让北笙如丧考批。
诸如:
“防意如城,守口如瓶。”作何解?
战国·谷梁赤《谷梁传·庄公三十二年》所说“讳莫如深,深则隐。苟有所见,莫如深也。”,何为讳莫如深?
如何论“秘而不露,使权得志,非计之上。”?
……
北笙就知道郎琢不会无缘无故跑来给她们当夫子,就是为了太子的事封她的口来的。
若是她今日没有给郎琢很好的答案,他会不会杀人灭口?
北笙笔尖沾墨正准备要答题了,南音惊叫起来,“郎大人,您这是给我们准备的考卷?国子监的儒生不一定都能答得出来吧!”
“‘王者以天下为家’作何解?如何论‘有天子存,则诸侯不得专地也’……郎大人,我们又不是王侯将相,为何考校我们这些?”
南音的眉头一蹙,难以理解难以下笔。
北笙翻来倒去看自己的题卷,也没找到这两道题目,难道说郎琢给她们的题卷不一样?
郎琢提起戒尺咚咚咚敲了三下书案,“二位姑娘虽不是王侯将相,往后要嫁的可是王侯将相,若学不知何为家国大事,往后如何辅佐你们的夫君?”
南音撇撇嘴,低声嘟囔:“我母亲就从来不学这些……”
郎琢又咚咚敲了两下书案,“安静作答,不得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