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勖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暗藏的刺探,他并不遮掩,如实相告:“手下人一封信递到殿下眼前,殿下便立即决定要来救徐二姑娘,恰巧下官也在宫中,殿下自知无人准他出京,便悄悄让下官陪同。”
“愿想着在汝宁解救徐二姑娘,不想一打探,人已经被掳去了宝定,下官也担心殿下的安危,但殿下执意要来,下官也不敢不从。”
他朝郎琢拱手,“大人要怪,就怪下官吧。下官自知回京后免不了陛下的罚,倒不如大人先罚了,下官也能安心几分。”
郎琢心头冷嘲,将一切都推给太子,他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郎琢眉头一蹙,抱怨道:“这不是责怪公子的事,本官已经差人告知殿下,徐二姑娘已经救出安然无恙,劝殿下即刻回京,殿下怎么还让公子来探望呢?殿下吃过乐平王大亏,这般时候了还不知轻重!该罚的人是殿下,本官真该一直奏折递到陛下跟前好好告告他的状,自己不知轻重,还要连累公子。”
萧勖一挑眉,眼神温和了几分,只道:“君命,臣虽不敢不从,但下官与徐二姑娘也有深情厚谊,理应前来探望。姑娘脸上带了伤,下官回京也会告知国公爷,寻遍良医尽力为姑娘医治,毕竟徐二姑娘也是殿下的心头人,未来成为国母也说不定。”
深情厚谊?殿下的心头人?未来的国母?
几句话一句比一句狠,如同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往郎琢的心窝里刺。
郎琢的眉头越蹙越紧,心头的酸气如同岩浆般在翻涌。
他一声冷笑,“这里是宝定,公子这话可不敢乱说,徐二姑娘是不是殿下心头人,本官不知道,但未来国母一定是盛乐王女。盛乐王已经答应送王女拓跋珊入京参选太子妃,此事本官已经写了奏折向陛下澄明,这是两国大事,不可缪言。”
萧勖唇角微微一扬,郎琢的心思诡谲难辨,虽觉得未来国母是盛乐人不妥,但萧勖终究没说什么。
说到底,未来国母是谁,均与他无关。
只挑挑眉头,叹口气道:“太子爷若是当真,怕是要失望了。”
以郎琢的心性,即便这是他算计盛乐的一环,盛乐王女当不了国母,太子心心念念的徐二姑娘,也住不进东宫了。
郎琢的眼眸沉了三分,陶土做的茶盏在手中晃了一圈,将里头尽剩的一点茶水一饮而尽,茶水都有些凉了。
他眉宇间没有一丝愧疚,反倒有些理所当然的笑意,“殿下是君,不管是娶亲还是纳妾,皆要考虑国运,哪像你我,只考虑喜欢与否。”
萧勖讶然地看向他。
一路北上,萧珣向他说了很多信任和夸耀郎琢的话,还说郎琢让徐二姑娘出宫,免了徐二姑娘在宫中受排挤委屈,等一切尘埃落定,郎琢会助他直接迎娶徐二姑娘为太子妃之类的话。
如是现在,他不知道该说郎琢奸诈呢,还是该怨太子单纯?
第170章 杀了萧勖
郎琢可是太子之师,整个朝廷上下都认为他是最清正的人。
分明只喝了一盏茶,郎琢已经不想留客了。
他道:“殿下是心怀天下之人,必不会因为儿女情长误了大事。徐二姑娘出身卑微,长于乡间,也无国母之威,配不上殿下,但因也安国公之女,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攀附的。”
萧勖听得出来,他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但这已经没那么紧要。
他和徐北笙的之间的事,无需向外人道。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徐北笙那句“勖公子是我徐北笙护着的人”。
还有在安国公府门外,她站在门口的石阶上,遥遥说的句“恭喜萧大人!云起翻飞之日,便是风鹏正举之时。”
隔得那么远,他却听得分明。
外头风雪甚急,摇曳的枯木快要被风吹断了。
他起身向郎琢行礼告辞,待到门口时,又停下了脚步。
转过身来,眉眼微抬,凝视着郎琢沉默了片刻,忽然问:“大人究竟是长公主什么人?”
郎琢眉目一紧,默默良久之后,他起身直视萧勖,“公子猜呢?”
萧勖唇角微扬一笑,“算了,当我没问。”
朝郎琢拱了一下手,便打开了房门,匆匆而走。
二十多年就这样过来了,那个真相好像很重要,但又没那么重要了。
往后人生已有新的道路要走,即便知道那个真相,也会成为他往前走的累赘,反倒不如不知道的好。
郎琢怔怔的,头一次心头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辛苦求学,从汝宁走到京城,到圣上身旁侍奉,无愧于心。
唯独萧勖,是横亘在他心头的一根刺。
这根刺越来越大,裹在血肉里,再也拔不出来。
“青阳,”郎琢朝外喊了一声。
青燕本是要跟下楼送萧勖一阵的,突然听到召唤,只好让反身回来。
郎琢的面色不怎么好看,青阳进来小心的问:“大人何事?”
“杀了萧勖。”
他语气平静到像是在嘱咐青阳今晚吃什么。
青阳强压心头震惊,微微抬眸,应了“是”,便后退三步,手扶于腰间的剑上,转身出了门。
北笙在自己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后,才去找郎琢。
她心里装了太多事,怕被郎琢看出她的心绪来。
这会儿已经和缓了很多。
摆在这间房中的晚膳很丰盛,有小炒的肉,凉拌的菜,腌制的鱼,还有酒,但放在北笙眼前的只有半碗稀粥。
这是她受伤以来,头一次和郎琢共进晚膳。
从北笙进门起,郎琢面上的异样就已经显露,这间房中就他们两人,北笙只觉得无比的压抑。
郎琢一直没有说话,只夹着眼前的菜来吃,盏中的酒也喝了一杯又一杯。
有那么一瞬,北笙想从这里逃离。
稀粥已经放凉透,里头的菜梗也并不软烂,她脸上的伤,并不能好好的咀嚼。
用小勺将菜梗挑出来,小心翼翼的忍着疼将那半碗喝完。
郎琢突然将自己的酒盏递了过来,笑着问:“今日出去谈了什么大生意?准备赚多少?”
她的伤还未好全,并不适合饮酒。
她见张征,也只不过是无聊之际找了一个去处,闲聊了一下明年的茶叶行情,替颜陌聊的。
只是回来时在驿馆门口碰上萧勖,聊了一阵。
即便她不说,也知道斡风将这些事都一一汇报给了郎琢。
北笙觉察到郎琢或许因此心情不好,便将酒接了过来放着未喝,轻声道:“闲聊,没谈什么大生意。”
郎琢双手扶于膝上,望着着她,语气中满是嘲讽:“徐二姑娘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数万两银子的大生意,这次怎么没谈呢?我还说要替你庆贺一番,才摆了这么一桌。”
他也是没想到,脸上都带着这么大的伤,她还能在宝定街上抛头露面,当真以为是什么大生意才值得她走着一遭。
郎琢的目光又落到那盏未喝的酒上,“别辜负了我的一番心意,这杯酒喝了吧。”
从郎琢的眼眸中看出冷森,北笙心绪乱了,可她也是一个我行我素惯了,受不得委屈的人。
她一拂袖,酒盏掉在地上,咣啷一声,摔得粉碎。
北笙抬眸逼视着他,“大人有何不满就直说,别阴阳怪气的!”
脸痛张不开嘴,不然她的声音肯定会很大。
郎琢却很平静,又重新取过一只酒盏,重新倒上一盏酒,又放到北笙眼前,眼中尽是疯癫,语气却无比轻,“这是一杯祭酒,喝了吧。”
北笙心中咯噔一下,倏地站起,声音急了许多:“你杀了谁?”
郎琢淡淡笑着凝望她,“一个早就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人。”
笑得瘆人,阴森的让人后脊背发凉。
只一瞬,她就知道被郎琢所害的人是谁了。
北笙觉得自己已经被郎琢逼疯,她声嘶力竭的吼:“你疯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喊叫得太过用力,脸颊上的伤口又裂开了,那层膏药渐渐被晕染。
她疯了般跑了出去,厚氅未穿,冲出了驿馆,顶着鹅毛般的大雪朝宝定城门方向跑去。
他说太子就在宝定城外等他,郎琢要害他,也会朝这条路上去追。
郎琢也追了出来,拽住了她的后领,将她往驿馆里拖。
北笙蹬掉了鞋,一步一步被拽的后退,雪往她裤袜里钻,颈间也被勒得喘不上起来。
这番挣扎、扑腾,守岗站哨的兵士见了也不敢过问,纷纷低下头,没有一人敢替北笙声张。
疯癫杀人的郎琢她见过,却不曾想过这样的举动会落到自己身上。
腰间荷包里的绣花针被她摸出来抬手扎在郎琢手臂上,他才猛然停下。
郎琢吃痛后抬起头来,眼前的姑娘已经被他拽得狼狈不堪,脸上崩开的伤口,血水已经侵染了她半胸,赤脚站在雪地里怒视着他。
她的鞋子袜子散落在数米之外。
郎琢呆愣茫然,这会儿回拢了思绪,他才知道对北笙做了什么。
斡风闻讯从驿馆追出,青阳也从外头回来,此刻却都茫然的看着郎琢和北笙。
青阳猜到了几分,轻唤了一声“大人。”
但郎琢没有察觉,他整个人都麻了,这会儿除了无措的扫视自己这双刚才拖拽了北笙的手外,什么都做不了。
第171章 为何还要留下
他突然觉得只有让北笙杀了自己,北笙才能消气。
于是,手向下一垂,一把短匕便从袖中滑落到掌心里,他抬手递向北笙。
眼中的疯狂依旧炽盛,“这世上的人,我才是多余的那个,我死,一切的孽债都可以了了!”
北笙注视着那把短匕,心脏突突跳,她不敢伸手去接,即便此刻她恨极了郎琢。
郎琢却咆哮:“来啊,快给萧勖报仇!”
北笙一把打掉了那把短匕,连同鞘一起掉进了厚厚的雪地里,砸出一个凹坑。
纵然如此,北笙也不想让自己的手沾上人血。
在看到青阳回来的那刻,她心头早已松了一口气。
毕竟,杀过人的人,脸上的神色会不一样。
但青阳却很轻松平常,没有丝毫的杀气。
若不是跟在郎琢身边久了会装会演,便是真的没有杀人。
她向郎琢走近,仇恨没从她眼底深处消解,反而更甚:“若萧勖真的被害,我断然不会让你好过,我的手段你是尝过的。我这一生都在同人鱼死网破,不怕多你一个仇人!”
仇人?郎琢的眸底浮上一层戾气,杀了萧勖就成了她的仇人?
他向她靠近,眼中所有的情绪忽然都退了。倏地,一个躬身便将人打横抱起。
他力气之大,北笙死命挣扎,也没从他手上挣脱。
淌落在她衣衫上的血将郎琢的宽袍也晕染,脸上的伤已经崩裂,北笙还在不顾死活的挣扎呼喊。
“萧勖没有死,你不要命了?”郎琢大声呵斥,又朝斡风青阳喊:“都是死人吗?还不赶快去请郎中!”
青阳早就想去叫郎中了,可刚才他们二人争执地那么厉害,即便叫来郎中也无济于事呀。
大人这一声呼喝,倒让他赶紧反应过来,青阳一个转身就跑了。
斡风跟在郎琢身后,待二人上楼进了房门,他又急忙去翻找医药箱,笨手笨脚的要帮忙。
郎琢已经将人放在了床上,看见手拿棉布的斡风瞪了他一眼,“去叫舒棠来!”
“哦,”斡风将手上的东西往郎琢手上一塞,又跑了出去。
他的这俩手下,平时看着很机灵,做事也牢靠,但有时候到了关键时,就笨笨呆呆的。
北笙躺在床上了,心头还是气不过,“郎琢,你有气朝我来,别动别人。”
热泪从眼角滚落,郎琢要杀萧勖的余悸还在她的心头萦绕。
她不知道这次因为什么没有杀成,但只要郎琢起了这个念头,往后一定不会放过萧勖。
更何况,他是长公主之子的消息已经在乐平王跟前暴露,传到京城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可萧勖错哪儿了?自小就在长公主身边长大,一出生就顶着“孽种”的恶名苟活到现在。
他是最无辜的人,他的人生已经被毁了,郎琢凭什么还要将所有的罪过都让他来背?
她的气话也无疑于朝郎琢捅刀子,郎琢怎会明白萧勖对北笙的意义。
她越是维护萧勖,郎琢心中对萧勖的憎恶就越深。
郎琢更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和北笙会为一个不起眼的萧勖起矛盾。
他不知道是自己心胸太过狭隘容不下北笙对萧勖另眼相看,还是因为那个人已经夺走了北笙的心。
只觉得心头深埋的戾气全被激荡而起,又没忍住开始怒吼:“若你心头有他,今日为何不随他一道回京,反而还要留下!”
“我这么不堪,你对我这么不情愿,为何还要留下!”
他俯身双臂支撑在床头,额角脖颈的青筋因咆哮而胀起。这一刻,他心头所有的怨气全都涌入胸腔,快要爆炸了!
偏偏的,她同他一样,心中也有同样多的怨气,说不清到底为何还要留下。
她支身坐起,怒瞪着郎琢那双戾气满溢的双眸,“究竟是谁在三番五次的纠缠?为何要在我已经心软了的时候来刺激我?”
人在生气的时候已经没有大脑,只为了畅快而直抒胸臆,而枉顾了对方。
郎琢的眼角抽了抽,挑眉一声冷笑,“你心软?”
他戳着北笙被血染的胸口,冷酷咆哮:“你心软为何心头第一不是我?你的心软是对萧勖吧!你对着他哭了,还被他抱了,你当我眼瞎没看见吗?”
北笙眼圈已红,“你不懂就给我闭嘴!”
郎琢眼眸中含着嘲讽,轻声一声冷笑:“怎么?我说到你的心窝里了?”
“这还有什么不懂的,你若是这么放心不下萧勖,趁着他还没走远,我快马送你出城!”
“好啊!”
郎琢无可救药,北笙也被激的没了理智,所有的怨与恨,全都奔涌而出!
她起身下地,指着已经日落昏暗的外面,“你现在就叫人备马,你若不备马,我就光脚去!”
郎琢却是怒极,一把又将人推到在床上,“上了我的船,半道跳下去也不怕淹死!”
腰猛撞到床沿,一阵闷痛。
北笙眼圈已红,厉声道:“我已经死过一回了,这条命不光只为自己而活,我还怕什么!”
血水点点从污糟透了的纱布下渗出来,北笙的脸狰狞、森冷。
而郎琢同样偏执、疯狂,恐怖。
俯身冷看着北笙,有那么一瞬有些茫然,沉默。
很多时候,他觉得北笙睚眦必报、疯狂偏执的心性同他很像,却不知道她一个少年闺阁女,为何会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