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卫侯不会怪罪于你,又怎会怪罪于我?”
谢济怀面色终于变了变。
他自然不在意区区一个婢子,可也想过自己会得罪卫玄。
可这本是卫玄有眼无珠,舍了自己,却对谢冰柔一个女娘另眼相看,使他面上无光。
现在谢冰柔这般言语,谢济怀面颊亦透出了几分冷意。
卫玄无识人之能,难道要自己畏惧于他,一辈子不能出头?
谢济怀面色冷冷:“这许多事情,你一个后宅女娘如何能懂。”
谢冰柔点点头:“是了,冰柔自然不懂这些。我还以为元家嫡女与薛家联姻,是皇后有意笼络薛家,意图拉拢梧侯。原来元家并没有这个意思。据说薛留良被押走时,元家那个嫡女元仪华也十分狼狈,受了些羞辱,梧侯更好几日未曾现身人前。”
“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我知晓皇后娘娘并没有生气,人前对济怀你也很亲近,还称赞于你,说你年少有为,是国之栋梁。皇后宽仁,不是爱计较这些的人。”
谢冰柔说到此处,微微一笑,然后扫了谢济怀一眼。
“这一国之母,不就应当如此?”
谢济怀蓦然通身发寒。
元后姿态确实很温和大度,态度里充满了欣赏,谢济怀这几日心里充满了欢欣。可现在谢冰柔说的这些话,就像是一盆冷水这样泼过来,使得谢济怀遍体生寒,心尖冰凉。
一国之母应当如此,可元后当真并无私心?
之前元仪华涉嫌因为嫉恨杀死府中庶子,元后面上没说什么,做出一副秉公处置的样子。可是元后却让小卫侯去查这桩案子,难道不是想要替元仪华遮掩此事?
后来小卫侯查出这是一桩意外,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元仪华也是清清白白。
可现在薛留良入狱,自己开罪梧侯,而元仪华又当众被辱。而元后难道便是这样的贤后,竟然一点儿也不计较?
小卫侯不去查这桩案子,是查不出来,还是不愿意得罪皇后,更不愿意亲手抓住薛留良?
他忽而觉得卫玄是刻意为之,人家并不愿意出这个风头。
谢济怀暗暗咬紧了后槽牙,他觉得自己已经想透了这其中关节,而他眼底也不觉流转几许的凉意。谁让谢氏根基不深,若自己不肯放下身段搏一搏,又怎么会有这般机会。
一时之间,谢济怀内心之中居然还生出了些悲壮之意。
他不后悔!一个人一生若不能轰轰烈烈,那跟死了也没什么差别。若自己不能取得大功名,一生庸庸碌碌,那还不如死了。
更何况,如今自己还攒下了名声,得了民意。有此根基护身,自己再好好运营,那定能更上一层楼,使得自己更显风光!
谢济怀面颊之上亦更增几分光彩!
这世间浮游蝼蚁之辈,又如何明白自己大志?
他耳边却听着谢冰柔柔柔说道:“不过不要紧,只要能扬名于人前,得了民心,让陛下记住你的名字。那么纵然开罪小卫侯,惹得元后不快,与梧侯府结仇,这一切也是值得的。济怀,所谓富贵险中求,想要得到一些东西,总是要得罪一些人的。”
“不过济怀,五姑母也替你担心,你付出这么多,倘若凶手不是薛留良,你岂不是很尴尬?”
谢济怀猛然望向她,他厉声:“你胡说什么?”
他嗓音有些尖锐,带着些急促,更隐隐透出一缕恐惧,但主要还是表现出愤恨。
谢济怀嗓子眼儿里透出了一缕凉意,面颊更浮起了赤红,神色也变得很奇怪。
相比较谢济怀,谢冰柔面色倒是淡然很多了,她秀美面容透出了一缕平静,一双眸子沉静若水,却仿佛隐隐透出了几分的悲悯。
可这些悲悯里却带着一缕奇异的嘲讽。
谢冰柔那一双眸子黑漆漆,却让谢济怀感觉到了害怕。
现在谢济怀已经被捧到了云端,他春风得意,整个人也很亢奋。
可是如今谢冰柔却莫名说出了这样子的话。
谢冰柔口里说出来的这个可能,令谢济怀想都不敢想。
这时候一道欢快温婉嗓音响起:“冰柔,你等等我。”
说话之人正是沈婉兰,而谢济怀也从未见过沈婉兰这般快活模样,更未曾听到沈婉兰这般欣悦嗓音。
沈婉兰在谢府总是很压抑的,可现在她分明很快活。
可她凭什么这么高兴?
他跟沈婉兰之间关系微妙,他也知晓沈婉兰根本不乐意随了自己。
那女娘势利,眼光又高,瞧不顺自己。如今自己得势,以沈婉兰的性情,原该惊惶不已,未曾想沈婉兰眼角眉梢尽是掩不尽明媚。
见惯了沈婉兰垂眉顺目的样子,眼前这么依仗面容竟令谢济怀隐隐觉得陌生。
沈婉兰却没理睬他,而是一伸手,便挽住了谢冰柔的手臂。
“冰柔今日出去,可要替我捎带一盒云芳斋的胭脂。”
沈婉兰也许并不是想讨那一盒胭脂,而是人前昭示跟谢冰柔的熟络。
她与谢冰柔熟络,却没给谢济怀半点眼神,两个女娘细语聊天,便这般离去。
谢济怀被撇在原地,他面色变幻,似有说不尽的难看。
沈婉兰如此姿态,令谢济怀骤然升起了一缕不安。
他想起谢冰柔的那么些个言语,于是他神色微凛,眼底骤然升起一缕寒光,脸色却渐渐铁青。
谢冰柔留意到沈婉兰今日心情确实有些不错。往昔沈婉兰身上夹杂一缕烟水云雾般的哀愁,如今这份淡淡的哀愁倒是从沈婉兰身上消失。她眼角眉梢平添几许喜色,使其那张秀丽的容貌更增几分艳色。
一个女娘如若开心起来,自然会显得更加美丽。
沈婉兰当然很开心。如今梧侯府那件事传得沸沸扬扬,她自然也听说了元仪华的那档子事。
元仪华自负清高,做出一副高高在上模样,一副看不起自己模样,还对自己指指点点。说什么自己心思重,又说自己只配做个小妇。自己不过是想跟阿斐在一起,却受尽元仪华的折辱。
元仪华已嫁为人妻,却还是对自己亲弟弟的事抓住不放。她这么一副可厌的秉性,难怪被夫君所厌。她是不是嫉妒自己跟阿斐两情相悦,不似她与薛留良是一对怨侣?
可惜啊,薛留良却不吃元仪华什么大局为重的那一套,这人前将元仪华的脸打得啪啪响。人家是宁可涉嫌杀人,也不肯受元仪华的情意,哪家女子似她这般没脸?这满京城的弃妇,都比元仪华体面些。
沈婉兰心里恶狠狠吐槽,她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如今也是神清气爽,快活无比。她恨透了元仪华,因为元仪华实是辱她太深了。
沈婉兰唇角轻轻的翘起,不觉浮起了一缕笑意。
当她这样微笑时,她也像个清纯的小女孩儿,倒比平日里少了几分成熟拘谨。
沈婉兰开心时,竟比素日里多了些活泼气。
谢冰柔不知晓沈婉兰心里对元仪华那些幸灾乐祸的吐槽,可她仍若有所思看了沈婉兰一眼。
谢济怀立功之后,沈婉兰便特意使手段在大夫人面前揭破玉芙与谢济怀私下勾连的事。于是温蓉便会心里不舒服,更会跟谢济怀离心离德,还会对谢冰柔生出一缕愧疚。
也许温蓉会觉得,如若自己鼓励谢冰柔一番,立功的便是谢冰柔。
这可真是一石三鸟,当真是一个绝妙的计策。
当然沈婉兰只不过是说出真相,而玉芙之死,无论怎样皆应该算至谢济怀的头上,而不应该怪罪沈婉兰。
谢冰柔却想,也许是一石四鸟的好计策。
因为玉芙是程妪孙女,而程妪素来便瞧不起沈婉兰。之前程妪从川中接回谢冰柔,那时候程妪跟谢冰柔也还不算很熟,但程妪已致力于在谢冰柔跟前说沈婉兰的不是。
玉芙私下被秦玉纨笼络,程妪面上也黯然无光,在大夫人跟前抬不起头来。大夫人心里有根刺,对着程妪也不会似从前那般信任。
更何况玉芙这个孙女再如何不肖,如今寻了短见,程妪也伤心欲绝。
听说程妪已经病了好几日了。
沈婉兰也在下棋,那些对不住沈婉兰,令沈婉兰不舒服的仇人,如今都并不怎么好受。她这个义姐是个很有计划的人,行事也有自己的盘算。
有那么一颗,谢冰柔甚至有一缕隐晦的担心,那人前数度对沈婉兰无礼的谢青缇呢?
她教导谢青缇不要无缘无故去仇恨,如今谢青缇也已对沈婉兰生出好感,可偏偏谢冰柔自己却多了些成年人的小心思。
因为这个世界,也并不全然便是美好的。
但现在似也不用担心谢青缇,因为沈婉兰的注意力是放在谢济怀身上的。
元仪华是人前羞辱,程妪是诋毁。至于谢济怀,则是无穷无尽的骚扰和恐吓,令沈婉兰不堪其扰。
细数沈婉兰这么些个仇人,沈婉兰确实是有些倒霉的。
这时沈婉兰却望向了谢冰柔,试探说道:“五娘子,薛留良并不是杀人凶手,对不对?”
谢冰柔只是对她笑了笑,可却并未回答。
然后沈婉兰便乖巧住口,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这个谢家的养女十分善于察言观色,等闲不会做出令别人不快之事。
但沈婉兰善于观察,觉得谢济怀大约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于是沈婉兰面颊之上便流露出一种舒悦神色。
她将自己心思藏得很深,不愿意将自己阴暗晦涩一面露出来。沈婉兰口里说着温和讨喜的话,心里却是在琢磨。
沈婉兰想,五娘子想见的人究竟是谁?
那念头涌上了沈婉兰的心尖,使得沈婉兰有些心痒痒,不过沈婉兰终究没有去问一问。
暖洋洋的春风里,元璧忍不住轻轻眯起了眼珠子。
很多人都喜欢春日,可这其中却并不包括元璧。
他不喜欢太温暖的东西,也不爱春天那股子花粉味儿。万物生发的春日实在是太过于闹腾了,使得元璧觉得吵闹。
然后元璧就轻轻的侧过了脸孔,看着盈盈向自己醒来的女娘。
谢冰柔要见的那个人,赫然正是元璧。
元璧嗓音也是温雅而低沉,他柔声说道:“你来了!”
他是个沉闷的人,可若看着谢冰柔,眼睛里却透出了几分亮晶晶的喜色。
这于元璧而言,是极少见的。
这世间之事,大抵都是无趣的,让人觉得有意思的却很少。
可眼前的谢五娘子也许便是有趣的一个。
谢冰柔今日倒并未着男装,而是重新换上了衣裙。
阳光落在了水面上,泛起了波光粼粼之色。谢冰柔望着那摇曳水波,似微微有些恍惚。
元璧盯着她雪白的颈项,心底又骤然升起了一缕悸动。他生出了一缕惋惜,可惜时间不对,否则自己便能尽逞心中之渴望。
但他旋即又想,为什么不可以呢?
只要自己耐心等待,有些属于自己的东西,终究还是会落到自己的手掌心。
然后谢冰柔轻轻侧过头:“元公子,我今日来,是想跟你辞行的。”
元璧本来怔怔的看着她,如今听到谢冰柔这样说,顿如泼了一盆凉水,面色奇异之极。
谢冰柔盯着自己,女娘面颊之上透出了依依不舍,可见她纵然离去,也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谢五娘子仿佛也很眷念自己。
元璧微微晕眩,也不知晓自己是否自作多情。
他耳边却是听着谢冰柔说道:“薛留良既已被抓住,相信阿韶在天之灵亦可安息。而我纵然留在京城,也没什么意思。”
元璧负手而立,背后的手掌慢慢捏成一个拳头。
他温厚面容似要透出一缕怒意,却又生生压下去。
元璧轻轻说道:“人生在世,那些生死之事也不必太在意。五娘子,你也不必太沉溺于其中。”
谢冰柔面色变化,她抬起头时,面颊似染一缕惭色。
“也不仅仅因为阿韶,抓住薛留良的却是谢济怀,你知晓我与他素来不和。元公子,你知晓我本应当感激他的。可我这心里,却很难受。冰柔没你想象那般的好!既然如此,我还不如离开京城,远离这些纷纷扰扰。”
元璧却说道:“可我不大想你走。”
谢冰柔一时间似未反应过来,旋即她面颊升起了两片红晕。
这样和煦春风里,渭水之侧本便有许多男女相约,而元璧与谢冰柔也不过是这其中两个,仿佛也不值得留意。
那春风轻拂,柳絮纷纷似雪,谢冰柔面颊也染上了几分腼腆之色。她说:“元公子,我这又怎么敢当?”
元璧心忖这倒也是。他本是元家嫡子,以后的妻房必然象征两姓联姻,且能辅佐夫君,教导子女。元家也替元璧相看,觉得田家那个女娘倒也与元璧极相配。
元璧对自己的婚事并没有什么期待之情,却知晓自己婚事该是什么样子。
谢氏虽不算寒门,谢冰柔又十分聪慧,可终究差了些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