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家规矩重,哪怕元斐这等闲散子弟,与沈婉兰也是波折重重。
谢冰柔又不是沈婉兰,她自然看得极为明白。
可元璧偏偏不由自主说道:“我从小就不会很快活。小时候母亲很是温柔,可后来她却很早便死了。”
当他说及这些旧事时,元璧面颊之上隐隐流转几分怀念之色。
一个男子思念自己的母亲时,倒让他显出了几分柔和。
他轻轻说道:“别人都以为他生了病,但其实我知晓不是。有一日她回来,头发被人剪了去。她素来好仪容,受不得自己这么个样子,于是不肯见人。”
谢冰柔心忖,被人剪了头发,养好了再见人就好了,可是听元璧这么说,这个故事仿佛并不是这样结局。
但这个故事本来就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元璧略略提了提,却终不能畅言。
那一年元璧生了病,又发了烧,本来躺在了床上休息。可那日正午,他却从床榻之上爬起来。
他的额头犹自发热,恍惚得厉害。
元璧悄悄躲在屏风后,听着屏风外的一些争执。
别人都说元后性子温和,向来不会发脾气。可这个皇后娘娘若没些手段,又如何能坐镇后宫,独得陛下信任,又使得自己儿子成为太子?
陛下喜爱性情温婉的妇人,可皇后却并不是那样的人。
也许身为九五至尊,陛下心里终究有些遗憾。在陛下觉得遗憾时,这时一个妇人便入了陛下的眼。
元后既为皇后,元家的女眷自然能时常出入宫闱,这其中也包括元璧的生母贺氏。
贺彩枝性情温婉,又总是爱笑,于是陛下有时遇见,也不免跟贺彩枝说说话。
两人虽无逾越,可这些却被元后看在眼里。
元后也不是不大度的人,她也不是不能容。若陛下瞧中是哪个元氏族女,她也愿意将之纳入宫中,共分陛下恩宠,以耀家族。可偏偏陛下感兴趣的是贺氏,而贺氏又是自己兄长的妻子。
元后也不能明着将贺氏处死,她只剪了贺氏头发,令其不能见人。
可贺彩枝气性大,又觉得也许丈夫会生出猜疑之心,干脆一死以证清白。
元璧那时候年纪还小,很多事情也记不清,若说对母亲有什么极深切眷念,那也说不上。
他印象里最为深刻的,就是那时贺彩芝忍泪含羞面容。
若不是贺彩枝气性大,她也未必会死。
回忆过去之事,元璧眼底渐渐泛起了一缕异色。
他听着谢冰柔说道:“就像元公子所说那样,这生死之事本就寻常,不必太放在心上。”
伴随谢冰柔那柔润的嗓音透入耳中,此时此刻,过去的事却仿佛已经淡去,独独眼前的谢冰柔倒是鲜妍明媚起来。
就好似初相逢时,自己见着这个女娘,那本来发疼的腿也褪去了痛楚,使他不必在人前出乖露丑。
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骤然在元璧心头浮起,可那念头却又似极真切起来。
他想,我一定要娶谢冰柔为妻。
纵然五娘子家世与他并不相配,这其中亦有些为难处,但此时此刻,元璧已下定决心,且十分坚持。
春风拂暖,吹过谢冰柔发丝,眼前的小女娘伸出了一根手指,细细将头发拢在自己耳后。
她容貌还是这般的温婉沉静,可似也因元璧目光微微有些别扭。
元璧嗓音变得轻柔,此刻谢冰柔在他心里已自是不同:“三年前我被派去轮戍边塞,本来不过是朝中年青将领例行历练,却恰逢边塞生乱,我并没有立下什么功劳,反倒染了一个恶疾。”
那本是元璧一个软弱的秘密,他却愿意跟谢冰柔说一说。
他本京中贵胄,有心立下功业,彼时还指望论戍之际可以有所展示。可他这样的贵胄公子上了战场,哪怕日常武技娴熟,却是另外一副光景。
去时他心中有韬略,且知晓大胤冶铁之术远胜蛮族。若论兵器之利,这些犯边的蛮夷是远远不及的。
可他却输了,那一战他捡回一条命,却折了一条腿,躺了三个月才痊愈。
第037章 037
后来元璧腿伤痊愈, 可心里的伤却没那般容易好。
他生了病,病得还很重。这些丑陋的失败被元璧掩藏于最深处,可如今他却是对谢冰柔娓娓道来。因为他第一眼看到谢冰柔时,就觉得这位谢五娘子很特别。
于是到了现在, 元璧便将这些话都说了出来。
谢冰柔当然很是错愕, 因为她从来未曾听说过这些。她忍不住问:“可冰柔从未听过这桩败绩。”
于是元璧笑容里也不觉添了几分涩意, 他缓缓说道:“那些犯边蛮人不过是些野蛮粗鄙之人,论兵甲之精, 制器之巧,如何能与大胤相比?凡战者, 拼的无非是粮草和军备, 那些犯边的蛮夷如何能赢?”
“大胤并没有输, 边关战事里也并没有这么一桩败绩。输的不是大胤,只是我罢了。后来姑母为护我名声,也是替我掩了这件事, 还使我薄薄有些功劳。可有些事情别人不知晓,我却会记得清清楚楚。”
他会记得戈壁烈日炎炎,可入夜却寒冷刺骨。自己被困于荒漠之中,断骨处因为缺医少药散发出一股子的恶臭。
元璧素来爱洁净,喜熏香, 却嗅到自己身上一点一点开始腐烂的味道。接着他便发现恶臭的根源, 察觉自己伤口生出蛆虫,他强忍痛楚将之一只只挑出去, 几近昏厥, 生不如死。
可他偏偏还活着, 一如置身于炼狱当中,受水火之刑, 不得超生。
有时他甚至举起匕首,对准自己咽喉,想要这么刺下去,以此结束自己的痛苦。可待他回过神来,终究不觉嚎啕大哭,痛不欲生。
他终究并不愿意去死的。
在京城忧郁的岁月里,元璧也曾动过人生好生无趣的念头,包括现在也是如此。可到了生死关头,不知怎的,他竟又不想死了。也许人就是如此,想活不过是一种本能。
那时炼狱上空,有苍鹰盘旋,那些鹰凝视着元璧,大约捉摸着元璧什么时候会脱力,然后它便可以开始啄食。
可实则苍鹰试探扑击之时,反倒被元璧一鞭子抽晕。他无力烹饪熟食,便急不可耐的将那苍鹰生吞活剥,茹毛饮血。
那时候的他,也绝没有在京中衣袂熏香的翩翩风范,只像个最粗鄙的野人。
原来在生存跟前,自己也不过如此。
这些可怕的遭遇都化作元璧的腿疼,对他日日折磨,渐成心魔。
那段日子里,他的忍耐终于等来了转机,因为他毕竟没有死,且等来了救援。
元璧的运气也很不错,他后来顺利接骨,恢复得也不错。大夫说他运气很好,至少走路不会有什么异态。
可他身子养好了,心却是伤了。他的腿没有毛病,可心却出了毛病。
这是一些可耻的事情,元璧不愿意让太多的人知晓。
可到了如今,元璧却将当日之事娓娓道来。他不能告诉谢冰柔关于贺彩枝的事,却能告诉谢冰柔自己的事。
那些事并不怎么光彩,元璧却愿意说给谢冰柔听。
他眼眶微微发红,面颊上浮起了一缕难以言喻的伤感,然后元璧说道:“五娘子,我只不过是个既可笑,又懦弱的人。”
谢冰柔想了想,轻轻说道:“元公子,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你不必再去多想。”
她嗓音里透出了一缕柔意,也许谢冰柔也想到了自己的曾经。那时在川中之地,谢冰柔受了惊吓,她亦是整整三年未曾验尸。
元璧低低说道:“除了你,我并不愿意给谁多讲。”
有些事情,有些人是难以去理解的。
就好似昭华公主知晓一些内情,于是便总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元璧。
年轻的公主眼睛里总透出几分惋惜,却不知对于某些男子而言,那反倒是一种讥讽。更何况昭华公主内心深处是轻视她这个义兄的,最危险时候,却指望卫玄能护住她。
不过如今昭华公主并不重要,元璧现在眼里只有谢冰柔。
他见着五娘子入京,如今五娘子却偏要跟他说出京。
元璧是不会允许的。
谢冰柔能到哪里去?自己无论使出什么手段,必然要将谢冰柔给留下来。
那念头在元璧心里升起,接着元璧就要将之说出来。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谢冰柔,然后说道:“五娘子,我想娶你为妻。”
谢冰柔终于微微一震,亦想不到元璧会对着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真出乎谢冰柔的意料之外。
也许因为这样,谢冰柔也不知晓如何反应。
可元璧已经飞快说下去:“我不同于阿斐,他跟沈婉兰山盟海誓,却并不能真正做主。然而我说想要娶你,则必为誓言,一定会令家中之人同意。我绝不会含糊其辞,事到临头,又令你受尽委屈。”
谢冰柔样儿也有些无措。
元璧言语却说得飞快:“而且你与我定亲,又算不算一个留在谢家理由?我知谢济怀咄咄逼人,几度无礼。族中长辈虽有为你做主,却未必事事周全,那总是会有些不周到的地方。而你若与我许婚,你我之间,便份属鸳盟,我必竭力护你,不让你在谢氏受半点委屈。”
谢冰柔只得说:“我也并不是心气儿太高,所以不能容于谢家。”
元璧眼里却流转缕缕热切:“我知我这些言语俗气了些,我只想与你说,我并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我亦想过种种可能。当然我心内最重要原因,却是因为我心悦你,第一次见面时,便见之不忘。”
“冰柔,也许我不算最好,也许我也有不堪之处,可什么样不堪,我都愿意说给你听。因为你是与众不同之物,是我初见便心心念念之人。”
他眼眶犹红,面颊上却不由得流转几许祈求之意。
元璧不是一个常有热情的人,可如今热情却是染满了他的面颊。
他怔怔看着谢冰柔,似有无尽言语想要和谢冰柔说一说。
这样热切的身影,却映入谢冰柔温润的双眼之中,仿佛形成某种鲜明对比。
这一瞬间,也好似衬得谢冰柔有些薄情。
可也不过那一下。
下一刻,谢冰柔也不觉垂下头去,双颊染了几分娇红。
她说:“婚姻大事,终究还是要族中长辈同意。”
谢冰柔没有断然拒绝,那便有几分想要同意的意思。
然后谢冰柔飞快抬起头:“若元公子允我一诺,赠我信物,我也愿意相信。我也是,也是对元公子心心念念。”
她不但是暗示,而且还明言。元璧心中一喜,他蓦然抓住了谢冰柔的手。谢冰柔的手掌还是那么微微有些凉意,任由元璧手心温度一点点浸染而上。
元璧也许心里太过欢喜,手掌也抓得有些紧,惹得谢冰柔手掌微微有些疼意。
然而谢冰柔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只任由元璧如此。
元璧的唇角亦不觉泛起了浅浅的笑意,一双眸子更不由得灼灼而生辉,亮了几分。
他容貌素来沉和,如今却顿时多了些耀眼。
他分明喜不自胜,嗓音也是微微沙哑:“我自然真心娶你为妻,且必然会待你极好。”
“我会待你很好很好——”
元璧唇角已勾起一缕遏制不住的笑意,谢冰柔也对他笑了笑。
然后元璧才松开手掌,他没留意到自己把谢冰柔手掌捏得微微发红。
元璧取出一物,递至谢冰柔的跟前,那是一枚白玉扳指。
“以此物为信,今日之诺,便如磐石,定不能移。”
谢冰柔啊了一声,然后指尖捏着这白玉扳指。
元璧嗓音亦是愈加柔和:“我闲来无事,便喜爱挑选玉石,亲自雕一些小物件。我想如此赠你,才算别处没有之物。”
谢冰柔脸蛋透出了点羞涩,将这白玉扳指套在了自己手指上。
元璧想到今日前她对自己冷冷淡淡,又多有保留,大约是觉得齐大非偶,又觉得自己定不会当真和她姻缘顺遂。
可今日谢冰柔却透出了几分柔情,再无之前的冷冷淡淡。
谢冰柔眼珠子透出了几许光彩,冲着元璧笑了笑。
她这样的目光里,是有一些欢喜的。
谢冰柔轻柔的说道:“我想赶紧回谢府,我想,和大伯母说一说。”
她咬了一下唇瓣:“谢济怀那一支不过是过继给我父亲,算不得我长辈,不能做我的主。”
元璧又忍不住笑了笑,他忽而庆幸自己这个决定。
他是骤然升起这个疯狂念头,如今却觉得这个决定很正确。
元璧伸出了手臂,搂了搂谢冰柔肩头,然后方才松开了手。
他送着谢冰柔上马车,谢冰柔撩开马车车帘时,又侧头对元璧笑了笑,于是元璧也笑了笑。
然后谢冰柔才入马车坐好,这样放下了车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