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的侯爵之位分很多等级,大至列侯,可拜为丞相,食邑万户。不过天下就那么大,饼就那么多,朝廷也不能无限分饼。谢云昭被追封的亭阳侯食邑不过两百,每年财帛没多少,但有个很高贵的象征意义在,也算是一块含金量颇高的敲门砖。
有爵位可承袭,给死去的谢云昭当儿子也是一件颇具诱惑力的事。
最后比死去的谢云昭还要大三岁的谢澈被选中,成为了谢云昭名义上的儿子。
谢冰柔名义上也有了个异父异母,大她二十多岁的兄长。
要以现代人观点来看,谢澈也有点儿不要脸了,显得为了爵位和利益很能放得下身段。
不过搁这个时代,也不算很突兀。大家族本来子孙繁多,论辈分,谢澈本就是谢云昭的侄儿。
搁朝廷角度来看,这还是对谢家两姐妹的恩赏,让姐妹二人有男丁可以依靠。
这么个家庭环境,谢冰柔想想也还有些小刺激。
这时候京城谢氏正等着谢冰柔回来。
谢冰柔马车走得慢,而受惊的程妪早就打发侍卫回去报信。故而谢冰柔中途验尸那档子事,如今谢家上下都是知晓了。
但因死去谢云昭的缘故,谢家迎这位娇客礼数倒是颇为隆重。谢府正门大开,大夫人温蓉领着女眷一并相迎。
如今的亭阳侯夫人秦玉纨也在大门口候着,不动声色扯扯自己衣服角。
她会忍不住想,谢云昭这个养在姜家长大的女儿是什么模样?
有一些旧事一直压在秦玉纨的心里,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当年秦玉纨做姑娘时,已经是个十分有主意的人。那时候她正值妙龄,家里为她选了几个成婚对象。这其中一个,就是死去的谢云昭。
那时候谢云昭已有贤名,可秦玉纨并不喜欢谢云昭这人人称颂的贤名。她觉得谢云昭太张扬,为了一些公义得罪廷尉,哪怕最后博了一个好名声,可其实已经结下了仇怨。
她觉得谢云昭为人轻狂,迟早会惹祸,是早夭之相。而秦玉纨又是个性子低调,且极守规矩一个人。她只想过些安稳小日子,并不愿意挑谢云昭这种招惹是非的人。
后来她便挑中了谢澈。
其实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秦家挑挑拣拣,谢家也是如此,都是彼此挑剔。最初案前的几个备选,也不过是个意向选,谢云昭甚至不知晓自己没有被这个姑娘挑中。
可秦玉纨做挑选时,其实没亲眼见过谢云昭。
她见过谢云昭的画像,可画像跟真人是不一样的。
那时她已经与谢澈订了亲了,来谢家做客时,却在侧门口看见策马归来的谢云昭。骑马的少年郎带着鲜润的生命力,就这样子突兀闯入了她的眼帘,她忽而听得自己心跳了两下。
轻狂张扬之徒,总是肆无忌惮的绽放自己生命力的。
像秦玉纨这样的规矩人,一瞬间也微微动了动,然后她的心口就仿佛生出了一声悄悄叹息。就好像她注定安稳平顺的人生,却始终少了几分鲜亮之色。
谢澈是个温顺本分的人,成婚后也十分安静,对妻子言语也很依从。婚后的日子也跟秦玉纨设想那般平顺。这日子如秦玉纨预想那般安宁和顺,又波浪不兴。她也算如愿以偿,只偶尔暗暗嚼下岁月里泛起的沉闷滋味罢了。
谢云昭后来娶了何穗君,何穗君是个喜爱笑闹的性子,性情十分活泼,也与谢云昭性情相投。两人成亲后,好得跟蜜里调油,平日里十分恩爱。
秦玉纨也撞见过两人恩爱。
那时谢云昭夫妇一并归来,不知在说些什么,逗得何穗君笑起来。何穗君乌发间别着一枚流苏,她笑起来时流苏被晃得轻颤,这样自然显得很没仪态。可谢云昭也不是讲究的人,他伸出手手臂,一把将何穗君搂在怀里,这样抱起一下,再轻轻放下来。
这样的恩爱,是秦玉纨人生计划里没有的东西,因为这会有太多变数,令她的人生变得不安全。
她跟谢澈先生了儿子,后生了女儿。谢澈对夫妻之乐并无兴趣,也无憧憬。成婚几载后,谢澈就将心思放在读书、炼丹、垂钓上,目光很少落在自己妻子身上。
秦玉纨也安慰自己,有儿女傍身,男人有什么要紧。
这少年夫妻的恩爱也不过那几年罢了!后来谢云昭外放为官,成为巴东郡守。谢氏出了如此高官,又这般年轻,全族上下无不奉承。那秦玉纨也只能强压下刺心不快,只想着眼不见为净。
再后来,谢云昭早夭,连带着何穗君一并殉城。谢氏全族悲恸之际,秦玉纨心底却是隐秘的松透了一口气,竟暗暗有些得意——
自己当年择婿果真是没有错的,她那时候就看出谢云昭有早夭之相。
但她也没想到,自己夫君被安排成为谢云昭的儿子。
谢澈是他那一房的嫡次子,性子也不爱计较,自然也不会拒绝,何况还有些好处,更有利益可以分。谢澈会有一个爵位,那么他的子女也会多些便宜。
秦玉纨为了一双儿女,咬牙忍下来。
但这么些年,秦玉纨内心一直有着别扭。死去的谢云昭成为她丈夫名义上的阿父,何穗君成为了她的君姑,春秋二祭,自己要对谢云昭的牌位下跪。
她现在是亭阳侯夫人,可这个亭阳侯却不是谢云昭。
有时秦玉纨想想,也不觉生出几分荒诞之感。
如今谢云昭那个养在川中的女儿回来了,听说为人并不怎么样,惹得接她的程妪十分头疼。
秦玉纨似笑了一下,不禁止伸手扶了一下鬓间流苏,再向前走了一步。她走得稳稳当当,流苏坠子也丝毫不乱晃
一晃已经过去近二十年,当年挑拣夫婿的秦家女娘眼角也生出了皱纹。
少年时那些晦暗的心思如今仿佛也已经淡了,如今她膝下也有一子一女。女儿拂娘性子软柔内向,幸喜还算听话乖巧。
至于儿子济怀,那可是极上进能干一个人,与他那不成器的亲爹截然不同。
秦玉纨早不对丈夫有什么指望,只将自己满腔心思都放在儿子身上。
谢济怀聪慧、能干,野心勃勃,便是跟长房那个极出挑谢令华相比,也是不差吧。
然而此刻,秦玉纨忽又想起了谢云昭。
如今谢济怀是宫中郎官,前程似锦。当年谢澈承了谢云昭这一房香火,儿子也被宫里下了恩旨,入宫做了郎官。
若不是谢冰柔归来,秦玉纨几乎都快忘了这一切源于谢云昭。自己儿子能有如此前程,也是借着死去谢云昭的势。
可谁让谢云昭没有儿子?何穗君白生两个女儿,只要没有男丁,那便是断了香火。
这姐妹二人还不是要依靠自己儿子?
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年,谢云昭当年的风流意气早便消散,留下的两个女娘也不怎么样。
次女谢青缇年纪尚轻,性子却是古怪,谈吐也尖酸,不及自己女儿拂君乖巧听话。大夫人温蓉本想抬举,可谢青缇这么个品性,温蓉哪敢带出去应酬。
至于那长女谢冰柔,则更为不堪了,养在川中姜家,也是一身粗俗气。
这人还没回来,便开罪大夫人温蓉的心腹程妪,倒先落了个恶名。
谢云昭和何穗君去得早,留下的两个女娘也不怎样。
秦玉纨这样想着时,谢冰柔的马车已赶回了谢家。
第007章 007
那马车帘子打开,先下来一个小婢,再下来一个俏生生的女娘。
谢冰柔这一路风尘仆仆,为赶路方便,衣衫也穿得素净。可入了京城,她也稍作梳洗,换了一套浅褐敷彩曲裾长孺,亦是愈增秀美。
这养在姜家女娘,竟是这么个美人儿胚子。
秦玉纨微微一怔,如此姿容,倒将谢家几个年轻女娘比下来。等秦玉纨回过神来,便心忖这五娘子也不知晓是什么性情。
谢冰柔下了车,便见过大夫人温蓉。
温蓉眼眶微红,说了句可算回家了,便抽出帕子拭泪。
谢冰柔亦似是动了情,双眼微微发润。
然后谢冰柔也见过了秦玉纨。
秦玉纨已有些年岁,虽保养得宜,也不免生出几根白发。面对长她二十多岁得秦玉纨,谢冰柔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落落大方唤道:“见过兄嫂。”
这称呼没什么不对,秦玉纨却生出了一些别扭,毕竟是谢云昭的女儿在唤自己兄嫂。
秦玉纨略怔了怔,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举止有些拘谨,显得不够大方。
温蓉这个大夫人情绪上已经缓过劲儿来,便领着谢冰柔见过家中女眷。谢氏有若干分出去的枝桠,而留在京城的谢氏族人,便是由谢氏长房一脉管束,就像是一颗树木的主杆。而留居于京城的谢氏族人,自然皆受长房管束。
谢冰柔来时也打听过,大夫人温蓉性子虽然拘谨了些,但一应行事尚算公道。
她也见到了传说中的沈婉兰,两人年龄相若,今年皆十七。沈婉兰长于谢氏,受温蓉教导,故而也是举止得宜,进退有度。这通身的气派不俗,难怪京中上下对她挑不出什么毛病。
谢冰柔留意到她今日衣衫清素,和自己盛装打扮截然不同。沈婉兰这么样装束,和几个谢家的未嫁女娘站在一道,便并不显眼。她仿佛是刻意让了自己一头,免得喧宾夺主。今日之主角,显然是自己这位千里迢迢川中归来的五娘子。
再者沈婉兰虽衣衫素净,可也不是素到底,那衣襟与衣摆也用浅色丝线绣了淡竹与白梅。这打扮只是低调,也并不是卖惨。
谢冰柔略略看了两眼,便觉得沈婉兰是个玲珑心肝,不露山水,极善用心。
至于她那十三岁的亲妹妹谢青缇,如今还是一颗小豆芽菜。她这个年纪正尴尬着,虽然已经不是小女孩的样子,可还未彻底舒展抽条的身躯尚显干瘪。见礼时,谢冰柔听出谢青缇正值变声期,嗓音也有些别扭。
谢冰柔认真端详她时,谢青缇却瞪了她一眼,仿佛有些生气。
谢冰柔瞧在眼里,也只觉得有些好笑。
姐妹二人相差四岁,这乃是因为何穗君当年小产过的缘故。故而何穗君再怀时便回京养胎,也将第二个女儿留在了京城。
谢冰柔也跟大夫人提及自己行李:“有一箱是衣衫首饰,其余的都是父亲母亲生前搜罗的书籍,只盼能寻个妥帖处安置。”
这个时代,书籍是极其珍贵的存在。
纸已经发明,但制作工艺却并未成熟,产出的纸易碎、易浸,既不适合书写,也不适合保存。竹简虽然笨重,却能更好的保存,故而仍广泛应用。知识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仍然是极奢侈的东西。
民间识字率不高,朝廷一开始甚至很难找到足够的官员。
达官贵人写字、作画,会在绢帛之上挥毫,又或者用一种蚕丝制成的纸。而这些都造价高昂,并不适合在民间流通。
高等教育仍然是在贵族间流通,而藏书多寡更是一个家族底蕴的体现。
温蓉面颊之上也浮起了一丝笑容,感慨似说道:“五娘子归来,真是了结我谢氏一桩遗憾之事。”
程妪的来信曾让温柔这位谢家大夫人忧心忡忡,也生恐谢氏血脉明珠蒙尘。
可今日一见,五娘子仪态从容,也知晓轻重,十分合意。
程妪在一旁不敢说什么,心里却是犯嘀咕。
自己之前在巴东郡初见五娘子,何尝不是觉得五娘子为人极好?
所谓人不可貌相,大夫人只怕是大意了。
秦玉纨心尖儿也不由得浮起了一点酸意,她以为谢云昭故去后,就不会有这样感觉了。可方才谢冰柔却言及父亲母亲在川中搜罗了这些书籍。谢云昭和何穗君倒是志趣相投,成婚几载也恩爱如初,何穗君也不怕吃苦,陪着谢云昭到处走。
早死的谢云昭好似有着贵族子弟应该具有的全部美德。
而如今,谢冰柔将这些书籍带回来,彰显出清贵之气。
还有就是,今日特意跟随谢冰柔前来的裴妍君——
秦玉纨小心翼翼瞥了裴妍君一眼,又不敢太过于着痕迹。她看了一眼后,便别过头去。
秦玉纨当然认得这位裴家女娘,知晓她是裴元感的爱女。裴元感是当朝卫尉,子女虽多,最宠的女儿却只有这一个,那便是裴妍君。
谢济怀求上进,意欲在裴大人手下谋职,可裴元感也并不是那么好巴结。他回来给秦玉纨提及仕途之事,也提点母亲最好是结交一下裴家女眷,也替他拉些交情。
可裴妍君虽不至于对她甩脸子,却对她这位亭阳侯夫人没什么兴趣,秦玉纨也碰了几次软钉子。
温蓉还对此颇有微词,觉得秦玉纨这样市侩的举动会有损谢家名声。
但现在裴妍君却跟谢冰柔有说有笑。
裴妍君说是路上撞见谢冰柔,又得了谢冰柔照拂,所以随行一道,甚至陪谢冰柔回府。在秦玉纨的记忆里,这个裴家女娘也不是那么好相处的人。
秦玉纨本来想瞧瞧这姜家养大的五娘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品格,此刻却悄悄扯紧了手帕。
谢云昭的长女似乎跟死去的谢云昭一样,总是容易讨人喜欢。
遥想当初,京中也有许多权贵子弟跟谢云昭来往,甚至举荐了谢云昭为郡守。
而自己呢?她夫君是个不善应酬绝了仕途之念的,儿子济怀向上结交,却也是处处碰壁。
秦玉纨深深呼吸一口气,压下了自己那些个晦暗的心思。
温蓉和声说道:“拂雪阁已经替你收拾出来,里面宽大,再置几个书架放书也是不难。”
谢冰柔正欲道谢,一旁却有个变声期的尖沙嗓音响起:“婉兰阿姊刻意让出拂雪阁,不就是要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我家阿姊一回来,便逼得她要搬出拂雪阁?”
谢青缇此话一出,现在本来和乐融融的气氛也为之一僵。
秦玉纨唇角暗暗翘了翘。
温蓉见有外客在此,她这个谢家大夫人也顿觉面上无光。旁人私底下议论也还罢了,但温蓉没想到谢青缇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些话扯在明处!
谢青缇可能以为这是所谓的真性情,可传出去哪里好听?别人会觉得,婉兰跟冰柔果然撕了起来。不是让人议论沈婉兰鸠占鹊巢心机深沉,就是让人议论谢冰柔不知感恩不顾念救命之恩。
在温蓉看来,谢冰柔如今也被这句话逼得进退两难,仍旧住入拂雪阁岂不是显得果真如传言般咄咄逼人?便算是推拒,也会使得旁人觉得谢家有不和。
更何况还有裴妍君这个外客在。
温蓉心思微凝,脑内流转许多念头,想着如何开解。
可谢冰柔却脱口而出:“那莫非要搬去偏僻之处,好好的拂雪阁不住,以此彰显处境之凄惨,品格之谦和?”
裴妍君听得忍不住笑了,然后伸袖掩唇。谢家的五娘子果真有些意思,她倒是喜欢谢冰柔的这个回答。裴妍君向来不喜卖惨叫屈人前博同情的手段,倒不是嫌这手段腌臜,而是不喜委屈了自己,只不过为博别人口中一个好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