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谢冰柔正领着谢青缇去了拂雪阁。
她与这个妹子才第一次见面,做阿姊的可不能随便应付,早给谢青缇备了许多礼物。
礼物有文房四宝,还有珠钗首饰,还有一些日常收集的有趣小玩意儿。
因不知晓谢青缇的身量尺寸,她没给谢青缇做衣衫,却带回小半箱蜀锦。
蜀锦之华美天下闻名,宫中也多有进贡。
阿韶在一旁说道:“姑娘在蜀中,也是时刻惦记六姑娘,见着什么好看首饰,或者什么新奇玩意儿,就想给你留一件。”
谢冰柔伸出手握住了谢青缇手掌,温声说道:“大夫人处事公道,可始终要亲姊留在你身边照拂才好些。”
谢青缇怔怔瞧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她这样变声期的小姑娘正是敏感且无措的年纪,有时候谢青缇也生出了一丝自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丑陋的小鸭子。
她其实有些担心怎样跟这个阿姊相处的,又或者怕两人彼此不喜欢,甚至好几日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怕不知晓怎么跟谢冰柔说话,聊不到一块儿,见面了不知晓说什么才好。
可一切比谢青缇想象的要好,阿姊温柔漂亮,也很聪明,甚至很喜欢自己。
而且,阿姊还十分惦念自己。
谢青缇心头一酸,眼眶也不由得渐渐发红。
她含着泪水,小鼻子吸了一口气,不由得脱口而出:“阿姊,都怪姜家那个老虞婆,非要把你留在姜家。”
谢冰柔也被震得风中凌乱,自己这个妹妹也未免太“个性”了些。
谢冰柔伸出手指点点谢青缇的小鼻头,又点住妹妹的小嘴唇,摇摇头,女孩子是不可以说粗话的。
第011章 011
眼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谢冰柔朝一旁阿韶使了个眼神。
阿韶心领神会,面露难色:“五娘子,本来咱们给府中各人都备了礼物,可这次走得匆忙,独独落了给沈娘子那份,却不知如何是好?”
谢冰柔轻轻嗯了一声:“怎会如此粗心?幸喜婉兰性子温婉,通情达理,大约也不会计较?”
谢青缇却听得脸色变色了,小脸上染上了一层关切。以她之所见,沈婉兰惯会装柔弱,如此还不趁势卖惨,说阿姊给她脸色瞧?
她面色变化,欲言又止。
然后谢青缇在自己礼物里挑了一枚钗,别扭说道:“沈阿姊虽然大方,可保不齐别人怜惜、同情她。阿姊,这礼数咱们还是要周全,不如把我这根钗给她。”
谢冰柔面上不觉露出歉疚之色:“可这本是送你礼物——”
谢青缇站起来:“我们亲姊妹之间,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谢冰柔面上万分怜惜,一副委屈了谢青缇样子,然后才让阿韶接过这枚钗。
沈婉兰的那份礼物自然没有忘记带,如今谢青缇让出来的这件礼物,自然会以谢青缇的名义送给沈婉兰。
毕竟今日谢青缇有些失言。
阿韶又想自家姑娘怎会算到谢青缇肯主动让出自己礼物?不过姑娘一向极善于观察,算到六娘子的心思也不足为奇。
谢冰柔软语温柔的跟谢青缇说话,不一会儿就将自己这个妹子摸个通透。
谢青缇却是个心思浅的,虽然好似懂一些事,可终究是个小孩子。这大约也是因为她长于谢家,又有温蓉这个大夫人照拂,并没有吃真正苦头缘故。倘若谢青缇吃了真正苦头,也不会是这副性子了。
谢青缇识字不少,谢家请来的女先生已经开始讲中庸,礼仪和规矩也学了些。
但她成长过程中缺了父母这样的角色,那么她性格上有一些别扭和尖锐也不足为奇。
谢青缇也禁不住缠着谢冰柔问川中之事,特别的好奇谢冰柔在巴东郡验尸断案。她倒并不觉得谢冰柔逾越无礼,只觉得自己这个阿姊和京中其他的女娘都不一样。
谢冰柔捡了些有趣的事说,仿佛她在川中生活那些日子里都是开心的事,当然谢冰柔也总愿意去想那些开心的事。
姐妹二人说到傍晚,用过晚膳,谢冰柔便让谢青缇在自己这处留宿,睡自己屋子里。
许嬷嬷是温蓉安排来照拂谢冰柔的,眼见姐妹二人甚为和顺,也觉得大夫人稍可放心。
一夜过去,到了次日清晨,谢冰柔手一模,身侧却是一空。
谢青缇早就醒了,居然悄悄跑了出去。
谢冰柔不及梳洗,系了一件披风,匆匆出去找她。她踏出房门,婢子白兰向树上指指,谢冰柔就看到了自己妹妹。
谢青缇是很喜欢爬树的,她觉得自己坐在高高的树杈上,四周没有别人时,自己心里才会很安宁。她那半大不小的心里那些焦躁,仿佛才会淡了几分。
她也瞧见谢冰柔了,于是笑嘻嘻向谢冰柔挥手,双脚一晃一晃的,显得十分惬意。
谢冰柔招手让她下来,等谢青缇凑自己跟前,谢冰柔忍不住揉揉妹妹脑袋。她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后只说让她小心些。
谢青缇忍不住笑了笑,问:“阿姊,可你没说我厉害不厉害?”
谢冰柔手指比在了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清晨阳光落下来,照在了谢青缇后颈。谢青缇头发拢在一边,露出脖子,后颈处有一些细细的碎发桀骜不驯,在阳光下闪烁亮晶晶的光辉。
谢冰柔不知怎的,心底微微一柔。
接着谢冰柔摘取她头发上一片树叶,再唤阿韶、白兰两个婢子入内,服侍二人梳洗。
白兰今年十八九岁,原本就是谢青缇身边贴身侍婢。因为谢冰柔在这儿留宿,白兰也顺道留下了服侍。
别人不知晓,阿韶可是瞧出来,自家姑娘在不动声色打量白兰。
阿韶跟随谢冰柔很久了,主仆之间也有旁人难以理解的默契。
她比谢冰柔大一岁,跟了谢冰柔差不多十年了。十年前,客居姜家的谢冰柔忽而生了一场病,高烧之下,将许多以前的记忆都忘了。此后五娘子纵然醒过来,却也仍时不时发低烧,整个人病恹恹。
那时候姜家也担心得不得了,想挑个熨帖懂事的婢子服侍照顾谢冰柔。可没想到,谢冰柔却挑中了自己。那时候阿韶年纪太小,模样也黑瘦,本来不合适。可谢冰柔点中了阿韶,姜家也没办法。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自打阿韶开始照顾谢冰柔,谢冰柔那身子也渐渐好起来。姜家人觉得自己有些旺五娘子,便允她留下。
一晃十年过去了,谢冰柔已经替她脱了籍,而她也随谢冰柔到了京城。
她留意到谢冰柔在暗暗打量白兰,于是阿韶也暗暗多看白兰几眼。
白兰话不多,干活儿也麻利。作为一个婢子来说,白兰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不过阿韶也注意到白兰一个小动作,那就是白兰有时会伸出手,摸摸她的脖子,仿佛衣领里藏了什么东西。
若再细看,白兰衣领一圈确实隆起一点。
谢冰柔没说,阿韶也装作没看见。
待用过早食,白兰向前奉茶,谢冰柔便轻缓说道:“白兰,你佩戴这串璎珞也确实漂亮。”
白兰吃了一惊,手一抖,就将茶水撒出些许。
谢冰柔却伸出手,挑开了她的衣领,将她脖子上戴着的五彩璎珞拨了出来。
那串璎珞是金线打造,还镶嵌珠玉,一看就是价值不菲,不是白兰这个婢子可以佩戴的。但年轻姑娘得了这样漂亮的首饰,若不戴一戴,心里总有些不甘愿。于是白兰偷偷藏在衣里,干活时摸一摸,也会觉得开心一些。
她动作很轻微,以为旁人不会发现,可谢冰柔却观察得很仔细。
阿韶反应也很快:“这样名贵的首饰,绝非你一个婢子能拥有,难道你手脚不干净?按我大胤律令,凡仆人偷盗主人财物者,丈二十,徒一年。白兰,你胆子实在太大了!”
白兰咚的一下跪在地上,茶杯摔碎,热茶撒了一地。
阿韶嗓音那般严厉,可谢冰柔的嗓音却是柔和起来:“想来一定是个误会,白兰,你不像手脚不干净的人。可是府中哪位主人赏赐于你的?”
阿韶示之以威,谢冰柔怀之以柔,主仆二人一搭一唱,白兰惊恐之余禁不住脱口而出:“是,是亭阳侯夫人给我的。”
话一出口,白兰就有些后悔,双颊也是一片潮红,低着头不敢说话。
谢青缇吃惊的看着自己贴身侍婢,恍惚间谢青缇也想起了许多事。白兰是她身边的人,仿佛总会有意无意说些针对沈婉兰的话。
甚至谢青缇昨日人前无礼,也因白兰昨日梳头时总有意无意提及,说五娘子还未回京,名声却已经坏了。
到了如今被揭破白兰跟人私通款曲,以谢青缇这样的宅斗脑自然脑补了许多,什么借刀杀人,挑拨离间,闹得她双颊一片通红。
谢冰柔轻轻拉了谢青缇小手一下,本要发作的谢青缇便没说什么。
然后谢冰柔柔声说道:“起来吧!”
待白兰起身,谢冰柔向一旁许嬷嬷说道:“许嬷嬷,我便想跟大夫人说。这拂雪阁本来就大,我又好不容易才回谢家,也想跟青缇亲近些,于是便想在拂雪阁收拾一处房间,让青缇和我住一处。”
“既住一处,那便无需这许多人伺候,从前照拂青缇的白兰,也不必再留跟前了,你说可好?”
许嬷嬷:“大善,五娘子恭善节俭,老奴这便去回大夫人。”
谢冰柔在处置这件事时,一道婀娜的身影也正轻盈的站在门口。
春日犹寒,女娘着素色披风,披风一角绣了只蝴蝶。伴随主人细微的动作,那蝶也轻轻颤抖,好似要振翅欲飞一般。
再顺着披风上蝴蝶往上望去,便是沈婉兰那张宛如妍花的美丽脸庞,身后还跟着她的婢女阿萱。
沈婉兰眼神很专注,听得也很认真。
这位刚回到谢氏的五娘子是很聪明的。亭阳侯夫人赏赐下人贵重礼物固显别有居心,可这也不是什么明面上罪状。而且大夫人会觉得谢冰柔这样处置很懂事,很顾全谢氏名声。
白兰不过是个婢子,悄悄逐走就是。可亭阳侯夫人私窥谢家女娘私隐,那传出去可是一桩丑闻。
温蓉这个大夫人,可是最听不得这样有损名声的事情发生。
许嬷嬷是大夫人心腹,当然知晓温蓉的忌讳,于是迫不及待的说大善。
五娘子这么合大夫人的心意,相信很快就会被大夫人拉入胤都贵族女眷的交往圈子,博得别人称赞。
以谢冰柔这样手腕,那些关于谢冰柔刻薄霸道的流言蜚语,想来很快便会烟消云散。
沈婉兰眼底泛起了一缕幽光。
第012章 012
沈婉兰是来拜访谢冰柔的,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更何况她还是死去的谢云昭义女。
许嬷嬷离去时还带走衣裙上沾染了茶水的白兰,屋子里倒清静了不少。也因为扯出白兰这件事,谢青缇今日倒难得安顺,没像平日里那般对沈婉兰阴阳怪气。
谢冰柔让妹子给沈婉兰道歉,谢青缇居然也依顺听从,当真向沈婉兰赔不是。
沈婉兰的婢子阿萱也禁不住瞪大眼睛,只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往日里谢青缇总是阴阳怪气,哪怕嘴上不说,脸上也露出来。这样一来,自家姑娘也不免受了许多委屈。
别人都说童言无忌,谢青缇态度不好,别人便会觉得沈婉兰居心不良。可哪怕大夫人训斥,谢青缇也会一脸不服。
谢冰柔父母皆亡,是无依无靠孤女,温蓉这个大夫人也不好罚得太重。
可现在谢青缇却十分听话。
谢冰柔与沈婉兰聊天寒暄时候,谢青缇也安顺坐在一边,并没有闹腾。
谢冰柔粗粗跟沈婉兰聊了聊,大家虽然不熟,但沈婉兰情态温婉,也觉不出什么敌意。和流言里的水深火热不同,谢冰柔倒觉得沈婉兰似颇想跟自己和睦相处。沈婉兰说话很有分寸,与她聊天有一种很舒服感觉,也不会觉得闷。
待到离去时,沈婉兰起身告辞,一旁婢子阿萱将解下的披风替沈婉兰披上。
谢冰柔瞧着沈婉兰侧影,忽而觉其纤秾合度,脸蛋俊俏,其实生得极美。不过沈婉兰平日里打扮清素,也生生将原本艳色压下几分,显得不那么扎眼。
也不知沈婉兰本来喜爱素净,还是因为不大想出风头。
待离开了拂雪阁后,婢子阿萱方才向沈婉兰开腔:“这五娘子倒是十分厉害,三言两语,便除了一个亭阳侯夫人的眼线,又讨了大夫人喜欢。”
沈婉兰拢了一下披风,摇摇头,清声说道:“打发一个别有居心婢子也不算如何。你不觉得最令人吃惊的事,是六娘子变了?”
阿萱微微一愕,沈婉兰嗓音轻轻缓缓,说话的声音也好似蒙上了一层烟雾:“六娘子变得柔和了,也不说粗话了,甚至还向我道歉。她已不似往日里那般焦躁,因为她有了安全感——”
“五娘子回来了,她填补的不是一个阿姊的空缺,而是母亲。”
谢青缇需要的是一个懂得许多,又很关心她的长辈。一旦有了安全感,那个焦躁的孩子也可以变得很柔顺。
她耳边听着阿萱说道:“那不是极好?六娘子被拘住,也免得整日冲撞咱们。”
沈婉兰轻轻拢了一下衣衫,静了静,便说了声是。
她嗓音在春风里很轻:“我素来恭顺,在谢家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也无非是谋个好前程。”
沈婉兰伸出手手,手掌被阳光一映,宛如玉脂一般颜色:“有些没好处的相争,我本也没什么兴致,大家瞧着一团和气,也是很好。”
阿萱忍不住冉冉一笑:“元四公子温文儒雅,又爱极你了,待姑娘与他结为夫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而且以元四公子的门第尊贵,谢家其他几个女娘婚事怕是怎么也及不上——”
这四周本来也没别的什么人,沈婉兰脸色却是变了,不由得呵斥:“小心说话。”
阿萱也自知失言,捂住了嘴唇。她嘴里没好再说什么,心里却很为沈婉兰鸣不平。谢家几个主子面上倒还好,那些仆妇却没一个喜欢自家姑娘的,总是私下议论沈婉兰不过是门客之女。
沈婉兰慢慢的扯紧了手帕,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在谢家总是极恭顺小心,生怕有半分差错。她说自己爱素净,其他女娘爱挑一些鲜艳的衣裳,她也从来穿得素素的。京城也有张扬的女娘,陛下几个公主就很张扬,随五娘子一并回来的裴妍君也很张扬。就连人前犯病胡言乱语的谢青缇,其实也很得大夫人的宽容。
可自己不同,自己跟她们都不一样!
其实阿萱那些话,也说到了沈婉兰心坎里。那就是她若顺利嫁给了四郎,就会比谢家其他几个姑娘嫁得都好。那样一来,她的心尖儿就有一缕隐秘的,快意的窃喜。任谁骂她是门客之女,她也还是飞上枝头,于是那些瞧不上自己的人会越发嫉恨,发了疯似对自己尖酸刻薄,可她们的咒骂又有什么用?
她是必要嫁给元四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