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谢济怀轮休归来,秦玉纨便迫不及待的寻儿子说话。
她私下收买六娘子身边人,白兰已经被打发出府,温蓉也寻她过去敲打了一番。秦玉纨不免生出了些狼狈,她也想不到谢冰柔一回谢府,便落了自己这么大脸子。
温蓉身为谢家大夫人,分明是偏心的。
她不免向自己儿子描述起五娘子,谢冰柔年纪尚轻,行事却颇为无礼。
可谢济怀却对这个小姑颇有兴趣,当他听到连章爵都称赞谢冰柔验尸格目写得好时,眼睛也不觉一亮。
章爵性子轻狂霸道,偏生得太子赏识,亦是北宫舍人出身,素来也是眼高于顶。连他都称赞谢冰柔,可见自己这个小姑有些本事。
于是他脑内便浮起梧侯家中那个案子,听闻元后头疼,招了小卫侯入宫,让小卫侯处置这件事。
太子和元后都是极信任小卫侯的。如今陛下身子困衰,太子日益权重,也很依仗他手下那些北宫舍人。小卫侯添任北宫主事,为太子暗翼,替太子出谋划策,手中权力极大。他官职不大,可近来朝中许多大事已有小卫侯的身影,更能影响一些年轻官员的升迁。
如若这桩案子自己能有亮眼表现,指不定能入小卫侯法眼。
梧侯府上这桩案子牵涉内眷,他这个大男人有诸多不便,偏生这时候自己府上来了位善于断狱的五娘子。这岂不是自己运势?
谢济怀正盘算自己前程时,耳边却听着秦玉纨说道:“六娘子从蜀中归来,带来些书籍,这些书籍也算是谢氏之物,至少是咱们这一房的。她一个女娘,占着也不是道理,你说是不是?”
秦玉纨问是不是,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是,而且她是想借儿子的势。她心里有一根刺,扎得浑身不舒服,便想要用礼数将谢冰柔压一压。
谢济怀回过神来,顿时脱口而出:“那岂不是得罪了五姑母?”
谢济怀甚至眉头皱了一下,他察觉到秦玉纨不喜欢谢冰柔,可左右不过是些争风吃醋的内宅小事,和他的功名相比当真是无足轻重。
有些男人对内宅女眷会失去尊重,谢济怀显然也是这样男人。
“母亲何必斤斤计较这些小事?这内宅里的计较终究是小事,五姑母得章司马称赞,又得邓家感激,还与那裴家女郎交好,何必与她交恶?更何况咱们这一房,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且莫目光短浅,做出什么糊涂事。”
他说秦玉纨目光短浅,是有些无礼的。可秦玉纨已经习惯性依顺自己儿子,竟也并不觉得谢济怀无礼,只气堵爱子竟对谢冰柔如此称赞。
秦玉纨也听出来自己儿子对谢冰柔有笼络之意,可她竟不敢如何的言语。在儿子前程前,一切都是可以退让的。更何况她因谢云昭心里生出的那根尖刺,本也不能宣之于口。
她想着谢冰柔年幼秀美的样子,心里更一阵子发堵。五娘子比济怀还要小几岁,可谢济怀称其五姑母时,却没显出什么别扭。可放在当年,她每次撞见谢云昭,那一声叔父却极为烫嘴。
于是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到了次日,一辆马车就从谢府小门悄悄驶出。
谢济怀态度很客气,礼数也很周全。
他已经知晓白兰那件事了,心里暗暗埋怨母亲无事生非,这内宅这般闹腾,能有什么好处?故而谢济怀也隐晦的向谢冰柔道歉:“母亲常年困于府中,不免胡思乱想,见识又很浅薄,还盼五姑母不要跟她这般的内宅妇人计较。”
谢冰柔温声说道:“都是一家人,济怀,我怎会放在心上。”
说完,谢冰柔还温柔笑了一下。
谢冰柔态度显然不错,可她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她想到自己刚回谢府时,那时谢济怀人不在,可秦玉纨却几次三番的提及自己的儿子,并且加以夸赞。
人总是会忍不住炫耀自己最骄傲的东西。谢冰柔想起那时候秦玉纨的样子,便和如今的谢济怀形成鲜明的对比。
谢济怀显然并不怎么在乎他的母亲,人前也缺乏一种尊重。秦玉纨是做事不妥,可这位便宜侄儿与其说是替自己主持公道,不如说是瞧着有利可图。
谢济怀是宫中郎官,以后被分配官职,如今他这位官场实习生正在各处轮值实习,上官的考核对于他以后仕途是十分重要的一笔。他先是在卫尉底下做事,秦玉纨便赶着讨好裴家女眷,还让大夫人觉得态度过卑,有失体面。如今自己这个侄儿又轮着去了廷尉,于是便千方百计想要表现。
谢济怀显然觉得自己能帮上他。
谢冰柔放下了车帘,马车已经开始行驶,她心里又补充了一句对谢济怀的评价,这侄儿可并不聪明。
如今陛下以孝治天下,十分讲究孝道。便算秦玉纨有过,谢济怀也不该在自己面前那般评价秦玉纨。他可能想要取悦自己,却显得性子浮躁,做事短视,且不顾后果。
要是谢济怀知晓她内心的点评,必定是会气极。
不过如今,谢济怀自我感觉也还很良好。他跟秦玉纨想的一样,觉得自己才是这一房的顶梁柱,是两姊妹依靠的根本。而且自己作为顶梁柱,还这么有礼数,态度这么谦卑,还肯替谢冰柔说公道话,他已经想到谢冰柔会如何的感动了。
谢冰柔想的却是梧侯府这桩案子。
再过两日,就是梧侯的六十岁寿辰,可如今梧侯府的流言蜚语却甚嚣尘上,竟生生压过那桩受害者被开膛的连环凶杀案。
贵族们的一举一动总是格外因人注目,更不必说这个案子的嫌疑人元仪华是元家女,还是当今元后的亲侄女。
元仪华是梧侯之子薛留良的妻子 ,而薛留良又另有一个爱妾素娥。
素娥诞下的九郎乳名瑞儿,今年才两岁,正是满世界乱爬乱滚的年纪,满身的活泼劲儿。
虽是庶出,薛留良却很喜爱,据说是宠爱更胜嫡子。
可九郎七日前,却被人毒死在梧侯府。
那小孩子先喊肚疼,伴随有呕吐、抽搐的症状。婢子慌慌张张唤人,可大夫赶来时,九郎已经是气绝身亡。
于是杀人的嫌疑就落在了元仪华身上,认定她含嫉杀人。
谢济怀只说了这么多,不过阿韶却打听到了更丰富的细节。
作为婢子,阿韶伶俐又活泼,又仿佛有点社交牛逼症在身上。她虽刚到谢家,可带着两包糕点一袋果子,就和谢府的婢子唠嗑上半天。梧侯府的这桩案子早便传得沸沸扬扬,便是谢家婢子也能讲得绘声绘色。
于是阿韶也能给跟谢冰柔聊这案子里更劲爆的狗血事。
谢冰柔也做出这瓜她跟了的模样。
第013章 013
这桩案子的起因,便是薛留良如今的爱妾素娥。
素娥原是薛留良贴身的侍婢,温婉柔顺,性情十分可人。素娥也识得几个字,虽说不上才华横溢,可也能红袖添香,在薛留良读书时可以长伴左右,说话逗趣。
加之素娥跟薛留良时年纪尚轻,相处得有些青梅竹马的调调。这日日相处,自然也有了些情意,于是便有了些情不自禁。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后来薛留良脑子发热,便先给素娥脱了籍,接着竟想要娶她。但这样一件事,薛家自然不能容。
薛氏一族绵延百载,在楚国时已是贵族。后太祖举事,薛家慧眼识珠,押对了宝,进而在大胤封侯。大胤成立不过三十载,可薛氏却已有百年风流。
有百载底蕴的薛氏自然不容家中嫡长子娶一个婢女。
素娥身份卑微,学识也不多,见识更是有限。她只能用来逗趣解闷,又怎么能成为当家主母?哪怕素娥脱了籍,她的教养也只是一个婢。
这样的女娘,又怎么能主持中馈,管家理事,往来交际?把素娥扶上那个位置,那么整个薛家便是天大的笑话。
薛家另有属意之人,那便是元家的嫡女元仪华。元仪华貌美,又出了名的聪明伶俐,不说才学,就是样貌也远胜素娥。有这么一位嫡妻,必定能将薛留良拘上正途。
成婚之前,薛留良的风流韵事曾传到元家耳中。元家不在意,元仪华更不在意。素娥身份卑微,才学浅薄,样貌也不过中上。这样一个对手,元仪华也并不放在眼里,显然觉得胜券在握。
所有人都这么想,薛留良便不由得生出忿怒。
元仪华也不是平白自负,她嫁入薛家,便显露出她种种手腕。
成婚当日,元仪华着玄纁二色嫁衣,艳丽无双。薛留良为其美色所惑,虽不怎么喜欢,却也终究做了夫妻。
元仪华先生了一个女儿,又生了一个儿子。能生两个孩子,足见薛留良留在妻子房中的次数也不少。
薛留良不喜元仪华,可薛府合家上下却很喜爱,反倒觉得薛留良颇不懂事。
成婚几载,薛留良犹自跟素娥情意绵绵,元仪华便为薛留良又纳了一个小妇。
那新纳小妇名唤杜芙,原本是官宦人家出身,因父兄获罪,方才落魄。在家时也不过每日辛苦绣几朵花,以补贴家用,日子也是过得艰难。杜芙有一种可怜又倔强的气质,且颇有才学,这在整体识字率都不算高的大胤殊为不易,可这样的才情又与她卑微的地位形成了强烈的矛盾。
元仪华便是相中了她的这份矛盾气质,果然薛留良一见,便为之着迷。
素娥不过略识几个字,没有杜芙有才。杜芙也不会像素娥那般处处讨好,有时还会透出倔强。可杜芙也不似元仪华那般出身尊贵,那么她小小的忤逆就并不那么可恨,更不会显得咄咄逼人,反倒成了一种可爱情趣。
素娥在元家并没有什么地位,然后连宠爱都被分了去。
府中的叠竹阁是薛留良成婚前读书的地方,那时候素娥就在那里服侍他。后来素娥仍留在叠竹阁,薛留良时常会去瞧她,也总会在那处回想起往昔的温情。
杜芙来了不到一年,素娥便失宠,竟被打发出府。就连这叠竹阁,也让给了杜芙居住。
本来只到此处,元仪华已经是大获全胜。可这剧是连续剧,剧情还跌宕起伏。这么过了几年年,素娥竟上演一出绝地反击,绝处逢生的戏码。
薛留良将之接回,还带回一个外面生下的孩子瑞儿,住的还是叠竹阁。
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迁回来叠竹阁的是素娥,那迁出去的自然是杜芙。
薛留良当日对杜芙的迷恋已是烟消云散,觉得终日哄着杜芙到底有些乏累,于是便想起了从前温柔乖顺的婢子。
枕边人才学差劲些,好似也不是什么极要紧的事了。
杜芙一个小妇,辱便辱了,也没什么要紧,可这桩事分明也拂了元仪华的颜面。那时旁人便议论,说元仪华样貌生得美,又有身段,却终究抵不过一个婢子的小意温柔。又据说元仪华从前做姑娘时,也是性子倔强,十分要强。
素娥回来了,这个小妇那样得意,就好似哐哐几巴掌扇在元仪华的脸上。
可得意的表情又很快从素娥面上消失,因为她刚刚回来没几天,她那两岁的儿子便死于非命。
于是素娥便再也得意不起来,脸上换上了失去亲子的痛苦。
素娥自然将叠竹阁守得严实,没人知晓是如何下的毒。另一个小妇杜芙性子清傲,鲜少笼络旁人,自然没这个本事。可元仪华则不同,元仪华有这样的手段,当然也有这样的动机。
后来又查出素娥身边的婢子蕊娘乃是夫人身边人,那自然便是证据确凿。
素娥虽只是个小妇,可瑞儿却是薛留良的亲骨肉。这薛家想要压下此事,可薛留良却将这桩案子告去廷尉府。廷尉府查不出元仪华什么证据,可也没查出别的凶手。于是便有人说是廷尉府包庇,因为元仪华是皇后的亲侄女。
人言可畏,于是这件事情一定要有一个答案。
谢济怀也是病急乱投医,找上了她这位五姑母。
不过大家也是各取所需,她想到了自己那日见到的中军司马章爵。那日她觉得那位年轻俊美的中军司马好似有意深深望了自己一眼,谢冰柔还以为章爵会向自己询问案情,可是并没有。
好在她还有个汲汲于名利的侄儿,今日能把自己带去梧侯府,来查查案子。
这时马车已经到了,谢济怀甚至还替她撩开了车帘。谢冰柔对他笑了笑,竟也觉得这个侄儿看着顺眼了些。
元四郎已经在侧门等候。
元斐是个温和的少年郎,性子上还透出一些腼腆,就好似一泓清水,能让人一下子望到底。他确实与沈婉兰情意甚笃,就好似如今,也是沈婉兰恳求,他便在此处等候引二人入府。
否则谢济怀人微言轻,梧侯府又门槛太高,又怎会随意接纳一个女郎入府验尸?
谢济怀面颊浮起了一缕奇异的不快,却是飞快压下了,转而谦卑说了些感激的话。
他那些表情一闪即逝,可谢冰柔却瞧在眼里,估摸着谢济怀暗暗有些自傲自怜又感慨自己人微言轻的心思。
相比较谢济怀,元斐就大方多了。元家门第虽高,可面对心上人的家里人,元斐却没摆什么架子。他反而温声说原因道谢,感激二人愿意襄助梧侯府查出真相,还阿姊一个清白。
谢济怀也连连摆手,说这不过是分内之事,不必放在心上。
这一时之间,气氛竟还整得不错。
沈婉兰喜爱元四郎大约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家世,还因为元四郎是个温柔之人。
这时也另有人来元家了,那人策马而来,马声如密雨。然他控马技巧也是极佳,手一拢僵绳,这般稳稳控住。
这一手先声夺人,也十分招人瞩目。
来客居然是谢冰柔那日见过的中军司马章爵。
今日他未着官服,着纁色常服,纁为重红,衬得他年轻气盛,俊美无比,艳意盛到了极处!
那日的官服,倒好似将他艳色给压一压,如今却是锋芒毕露,惑人之极。
章爵还未下马,便居高临下打量这几个人,然后他便看到了了谢冰柔。
谢冰柔下车后戴着帷帽,不过并不是为了遮容,而是为了挡风。如今她面纱轻挽,亦让章爵窥见半张白净秀美的面容。
章爵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章爵利落的从马上下来,元斐向前见礼,又向章爵引见了谢济怀与谢冰柔。
谢济怀略紧张,态度上显得殷切。
可比之谢济怀的殷切,章爵的嗓音有些冷淡:“谢济怀,你来此处为何?莫不是想掺和梧侯府这桩公案?”
章爵有一种过分张扬的轻狂,轻狂得近乎无礼。谢济怀却不敢计较他的无礼,他知晓章爵极受宠,在元后跟前甚至胜过那几个亲侄儿。
谢济怀也只敢低声下气,说自己领了廷尉府的差事,来梧侯府查一查。
章爵却尖锐的笑了一声,那笑声很古怪,带着几分轻蔑。
他态度傲慢无礼,说话也更不客气。
“你当我不知?这桩案子落在你手里,是因为这是一件烫手山芋。否则也落不到你谢济怀手里。谢氏底子浅薄,你父亲的爵位也不过是延续了当年那位亭阳侯的恩赏。如今你这位亭阳侯之子站在同僚面前并没有什么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