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说了声“姑娘可在此更换”便候在门外。
“你怎么了?”楚筠见她出了一头冷汗,手按在腹间,恍然道,“你是不是来了月事?”
楚筠见婢女点了头,便让她先回去歇一歇,不会告知主家。婢女此刻实在难忍,感激地谢过先离开了。
此间布置简单,楚筠绕过屏风入了内室,一眼看见了置衣的柜子。她取了其中一套身量相仿的,于屏风后更衣。
整理好自己后,楚筠正准备回去,忽听到外头有什么重物砸地的声音。
外间的雕花窗是半掩着的,楚筠正经过窗前,好奇地顺着支起的窗缝看了出去,见到离得不远的花池旁,竟摔着一个人。
今日府中设宴,季常斐却被要求待在自己院中,不可出现在人前。
他这口气憋了一肚子,如何能待得住,于是执意要四处透气。
身边这几个奴仆说是伺候他,不过是怕他去宴上丢脸,特意来看着他的。
季常斐一怒之下甩了手不让搀扶,拿着拐一瘸一瘸地往外走,结果没走多远就一跤绊倒在地。
几个随从全都低了头去,怕看了三公子的狼狈糗态被斥打。
这一摔,季常斐骨头都快散了,眼看一个动的都没有,腾起火气甩了拐棍到最近的随从头上:“废物,还不快来扶本公子!”
几个随从赶紧拥上,将人扶到了一旁的轮椅上。
今日府里来了那么多如花似玉的闺秀娘子,若是以前的他,何至于躲在此处受窝囊气。
他喘口气问道:“送春苑的春燕姑娘呢?还没到?”
随从小声说:“大公子说今日宴请,不让妓子入府,让你改明日……”
“去他个!”季常斐正想骂人,忽然有所感,猛地回头看去。
断腿之后他心中记恨,对旁人目光更是敏感,恨不得将见过他糗状的眼睛都挖出来。
盯着不远处那半掩的窗,他狐疑道:“那儿,刚有人吗?”
随从摇头:“没人啊公子。”
那边几间都是空置的客房。
楚筠掩着嘴,缓缓吸了口气。还好自己及时躲回了窗子后。
原来摔的那人是季三,这孟浪子嘴里可不干净了,她一点都不想碰见。
她从窗边后退,正想要转身离开,却蓦地一撞,似是撞到了一人身上。
楚筠瞬间吓得脖子发凉,只感到血液都凝住不动了,下意识便要喊叫出来,却被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贴了上来。
“别怕,是我。”
魏淮昭没想要吓她。他跟来时瞧见了季三,又不见府中婢女,有点担心便绕去了另一侧窗处查看。
一眼瞧见楚筠站在半掩花窗前的背影。
他见她裙裳已更换便进来了,没料到她会突然撞过来。魏淮昭不想她将人引来,又竖了食指示意她噤声。
楚筠听出声音熟悉,可她那点胆子,刚又险些被季三发现,凭空撞上人后已然受惊。
耳中嗡嗡作响,视线一时都难以聚焦。
恍惚间只感觉梦中人与眼前人的身影交叠重影,看着魏淮昭的修长指骨,仿佛那里下一瞬就将变出一把剔骨刃具来。
楚筠身子一颤,吓得狠狠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往他胸膛奋力一推:“你别过来!”
魏淮昭意外之下,直接被姑娘家推开了两步。
二人身后的屏风被撞上,徐徐倾斜后哐啷一声砸倒在地。
屏风倒地,楚筠才骤然回过了神。她模样呆呆的,望着眼前显得有些不解无辜的魏淮昭,意识到是自己反应过激。
可也缓缓呼出一口气。
还好,这是她所认识的那个魏淮昭。
楚筠瞥见了他手上显眼的齿痕,眨着红眸心虚喃喃道:“那个,我……”
魏淮昭听见有下人在靠近,突然打断了她:“别说话。”
魏淮昭不想楚筠与季三有任何接触,当下只能揽住她腰身,带着她藏匿身影。
楚筠还来不及问,就感到自己腰上一紧,身子被一道力轻提了起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待停下时,竟发现自己上了房梁!
梁上逼仄,他身子一半悬空,仅靠一根梁木撑着,楚筠则整个人跌进了他的怀里。
他成了她唯一的支撑。
楚筠往下看去,顿时呜咽一声,吓得闭上双眼,将脑袋埋在他身前。
抵在魏淮昭胸膛上的手已将他衣襟攥得皱成一团。
第21章
门被推开。
房梁太高了, 楚筠不敢往下看,也没有出声,如同凝固成了冬日里捏成的一团雪球。
而身下触碰传来的体温,却如那过了火的铁炉, 将雪球一点一点地煨着。
一点点缩得更小, 时不时冒出一滋水汽。
楚筠确实快化了, 好似融成水滴险些要从梁上淌下去。
她攥得太紧, 没力气了。
幸好魏淮昭箍住她的那条手臂像铁一样的紧牢。
甚至要比那梁木还可靠。
听到此间客房异响的季常斐已指了个随从前来察看。随从推门入内,只看到一扇屏风迎面倒地, 而正对着的窗子是半开的。他往里走了走,又探出窗一瞧,确定此处无人。
应是这儿的屏风老旧不支,被风给刮倒了。
奴仆心想, 还好没人在, 若被揪出是哪个运气不好的下人,怕是要被三公子记恨磨搓死。指不定还要折腾他们。
他定是想不到,若仰起头来看一眼,还会发现别样的“惊喜”。
此人扶起屏风后,只在房内绕了一圈。
魏淮昭看着人走了。
可楚筠还埋首在他怀里,像只受了惊的小动物,一动不动的。
几缕发丝不经意落在他的喉间, 如此近的距离,她的羽睫细长、卷翘、微微颤动, 分明隔着绸料肌骨,却犹如在他心口上刮着。
感受着掌心下不堪一折的温软暖香, 魏淮昭不禁心旌摇曳,勉力克制。
他改变主意了。
他舍不得放开他的好姑娘, 眼见着她嫁与旁人。
他定要将她娶回去,藏起来。谁也不让看,谁也休想碰。
“楚筠。”
魏淮昭低语出声,可她似乎没有听见。
他想了想,松开扶梁的手落在她肩头轻拍,在她耳旁道:“筠妹妹?”
楚筠这才抬起头,眼中还有迷茫之色,都没留意到他更改了称呼。
原本想着问句什么,可蓦地竟见他松了撑梁的手,顿时吸了一口冷气。一个字还未出口,便感到身子猛地下落,而后轻轻踩上了实地。
楚筠游离的魂也落地了。
她眼中还盈着泪花,忿忿瞪他一眼,咬唇委屈道:“上那么高做什么?还不如被发现呢。”
可她凶人的模样不仅毫无威慑力,反倒叫人想更厉害地欺负她。
“季常斐何等小肚鸡肠,若知丑态被你看去,就不怕他记恨,此后借故日日纠缠?”魏淮昭道。
楚筠明白过来,也知他说的没错。她自然不想与季三打交道。
重要的是魏淮昭原本齐整服帖的衣襟,此时乱糟糟皱成一团,捏出来的褶皱立起好几个棱边,惹眼得如在控诉,不忍直视。
楚筠声音小了下去。再看他抬手整理时,手上那明晃晃还未淡去的牙印,顿时就更心虚了。
“我只是怕摔了,不得不抓着你……”
魏淮昭倒是淡然:“嗯,我明白。”
楚筠视线飘忽,默默瞥去了一旁,又因过意不去看了回来。
然后小心伸手,拿指腹点着她咬出来的牙印揉了揉。
“对不起嘛。”
“再说,也是你先吓到我的。”
魏淮昭一顿,喉间上下轻轻滚动,半晌才笑道:“嗯是我的错处,与筠妹妹无关。”
楚筠咦了声,才反应过来他如何唤她的。可怔了一会,却也是没说什么。
她的心思已被勾去另一处了。
魏淮昭去窗边查看,季三等人已走,附近无人,便带了楚筠离开。
楚筠缓了几步跟着魏淮昭。看着眼前高出她许多的如松身影,在惊惶之后却有一些心安。
想不到,他竟有一日会让自己感到安心。
而她落在身前的手,则在悄然地捏着自己的指尖。
抵在他胸膛时的触感,仿佛还在手心中残留着。
比她更沉稳强劲的心跳,和他说话时的震颤,都能通过她的手心传过来,像拨弦时嗡鸣的琴身。
是一种她没感受过的,奇怪的触感,好不一样。
跟女子的,不一样。
魏槐晴发现楚筠许久未回,魏淮昭也没了踪影,正要去寻,就看到二人一前一后地回来了。
楚筠回了宴上,才意识到一件事,些许急切地加快了几步,扯了把袖子让他停下。
她低喃道:“那个,方才的事……”
魏淮昭知她顾虑,安抚道:“放心,我自然不会多说。”
魏槐晴过来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瞥见了什么,盯着魏淮昭刚被甩开的袖子皱眉。
她又有什么不知道的了?
先前那因月事疼痛的婢女歇过后,已赶了回来。
楚筠更过换用衣裳,她原本的那身酒渍沾红了大片,虽然惋惜,但明显是去不掉了。
她交给了婢女拿走处理,和魏槐晴一同往外走去。
此时席已散,不少人已经离府,但也有人影仍留在园子里看花。
至于是不是只为了赏花,就不得而知了。
楚筠直到出府上了马车,就只听魏淮昭一语带过后,并未再多提。心里默默松口气。
虽事出有因,可她从来不曾与男子距离这么近过,甚至可用亲密来形容。
光是回想,圆润玲珑的耳朵就变得有一点红。
……
凝竹去小厨房看过热着的羹汤,端回糕点,又叫人将热水送来房中,探过了水温洒好花露。
只待帮姑娘更衣即可服侍沐浴了。
可却不见了姑娘身影。
凝竹从里间出来,又去了院子,才发现夜色如墨还起了风的大晚上,楚筠就坐在院中摇摇晃晃的秋千里,仰头看明月。
“姑娘,热水好了。”凝竹过来说道。
不过楚筠第一声没听见,凝竹又叫了声姑娘才回神。
楚筠从季府宴席回来后也有一阵时日了。
凝竹不确定自己是否多想,可总觉着姑娘这些日子,像是有哪儿不大一样。
似是有了点心事,又好像只是单纯的喜爱放空发呆罢了。
楚筠入内脱了衣裳,进浴桶后将半个脑袋埋进了热水里,泡了一会面颊绯红,像是刚蒸透出炉的水晶糕。
热水能活络筋骨气血,她感觉好舒服,思绪一转便垫着胳膊趴到了桶沿边。
转动着被水汽熏润的眼瞳,楚筠忽然伸手轻轻落在了凝竹的心口处,戳了戳。
没什么力道,似在轻挠。凝竹正替她擦拭颈背,意外地低头看着指尖晕出的水渍,感到纳闷。
“姑娘怎么了?”
“唔,没什么。”楚筠说道,又身子一矮滑落进热水里,细嫩的胳膊环在了自己胸前。
柔软的。
泡过热水易乏,等头发绞干后,楚筠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哈欠,软绵绵的像只睁不开眼的猫崽。
凝竹将她的宵食羹汤递了过来,楚筠端起舀了一口。
她问:“今日让厨房少搁了些糖,姑娘觉得怎么样?”
楚筠没在细听,也不知想到什么,说了一句:“很烫。”
烫么?羹汤分明晾凉了好一会。
凝竹碰了下碗壁,也仅有一丝丝热气,并不烫啊。
楚筠指尖磨着匙沿,又舀了一口,嘟囔道:“硬梆梆的。”
凝竹当是羹匙硌手,想要细看。楚筠这才反应过来,忙说没事,闷头一口气喝完后,懊恼自己刚刚是说了些什么。
熄灯后她钻进衾被,干脆将被子拉过头顶,将自己整个埋了进去,夜色中瞧着像是拱起了一座小山包。
楚筠躲在被窝中反思,她为何会对魏淮昭一个男子生出好奇心来。
也太不知羞了。
京城这个时节的风最是香暖怡人,夜间皓月有多皎洁,白日里天色就有多明媚。
江二姑娘犹记得上元节时,她半道遇上表哥,留了楚筠独自去逛灯会,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挑了这么个万里无云,日光晴好的一天,约了她去珩翠山溪间钓鱼。
楚筠正想出府透气,省得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于是应了邀。
因是江二姑娘的邀约,一应器具她皆备好。而且她那表哥自小就教过她,颇擅垂钓,没有什么需要楚筠操心的地方。
珩翠山不过矮山一座,即便是平日里大门不出的闺秀,也能轻松攀爬至山腰。若往前再推几旬,来踏青的高门子女也并不少见。
楚筠一行绕去了后山,挑中了一处风清雅致的山溪间,差婢女们摆好了桌椅与茶点。没歇一会,她就被兴致勃勃的闺友塞了一把精巧的鱼竿。
楚筠不会钓鱼。
江二姑娘讲解的倒是耐心,可说的太细致了,她起初还仔细听着,渐渐记下新的就忘了旧的。
她只好打断道:“你先钓吧,我就随意试试。”
溪鱼虽小但多,而且分外灵活。楚筠学着抛了饵钩下去,就瞧见溪石间鱼儿四处游走,但没有一条赏脸的。
没一会儿江二姑娘的钩子咬了鱼,她的还是毫无动静。
楚筠本就是散心,坐着清闲悠哉地吃起糕点,唇间沾着香沫,半点不着急。
吃饱了,另一边也收获丰盛时,她的竿子像是看不过眼,终于动了一下。
楚筠拎上来一条小溪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