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认识子骏也很多年了。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发现子骏和他印象中的那个目中无人的马衙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是哪一刻开始的呢?说不好。但是大体上,就是从端叔来了之后。
他心里感叹,忍不住拍拍子骏的肩膀道:“等会坐我和端叔旁边一起吃饭吧。”
“是,”子骏连忙答应。
第146章 斯人若彩虹
诗会结束后,大家返回秋桐书院。鲍山长在膳厅摆下宴席宴请所有赶来参加诗会的书院师生,当然更重要是宴请苏轼。
秋桐书院的膳厅比桃源精舍的膳堂要大得多,一共分室外室内两个。室外的膳厅在一个葡萄架附近,祝山长和几个学生都坐在外面,和李山长相邻。
另一边还有明州州学一桌,但骆敬已经被提溜到里屋和苏轼挨着吃饭。剩下几个骆敬的同窗都是满脸傲气,看别人都是一副“在座各位都是垃圾”的表情。
霖铃看他们一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样子就是看不惯,所以连话也不说,只是闷头吃饭。
子骏见霖铃一门心思放在吃上,以为她饿着了。每上一道菜就殷勤地给霖铃布菜盛汤。
霖铃被他伺候得有点不好意思,忍不住对子骏说:“子骏,你自己吃吧,不用管我。”
她说了好几次,子骏才勉强放弃给她盛汤,但菜还是他在布。
有子骏在身边,霖铃发现自己什么事都不需要做,只要等着饭来张口就好了。
这种日子真是…好开心…
这时端上来一碗澄沙汤圆。霖铃只咬了一小口就皱眉道:“这个比应六嫂做的差远了。”
事实上秋桐书院在硬件上样样赛过桃源精舍,唯独在吃这件事上被后者吊打,因为他们这么多厨子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厨艺精湛的应六嫂。
霖铃一边吃一边感叹。子骏凑过来笑说:”王燮从前不是说的么——书院有三宝,风景山长应六嫂。”
霖铃忍不住笑了。她问子骏:“子骏,你怎么好端端念起王燮的歪诗了。你是不是想他了?”
子骏心中叹一口气。
如何能不想?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
两人一面吃饭一面聊天,都觉得非常开心。霖铃见子骏虽然输了,但很快就能摆脱沮丧,心里更加欢喜。
她说着说着,忽然发现坐在不远处的江陵正呆呆地看着桌面。上来的饭菜一口也没动过。
霖铃一愣,忍不住自言自语道:“明远怎么了?”
子骏回头看看他,对霖铃说:“他这几日都是这样魂不守舍的。”
霖铃眉头一皱,对子骏说:“我去找他聊聊。”
她走到江陵旁边,在他肩膀上一按。江陵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要给霖铃倒酒,霖铃赶紧制止他,又在他身边坐下。
“明远,”她说:“你在想什么?”
江陵低着头沉默不语。霖铃叹口气说:“你是不是在想吕公子?
江陵被霖铃戳破心事,抬头看看霖铃。霖铃叹口气,对江陵劝道:“明远,其实那天你和阿容之间是个误会。她误会你是个贪花眠柳的小人,其实你不是。我也把你和云姐的关系告诉阿容了。他也知道自己错了,就是拉不下脸来。上次他跟着我来找你,这就已经算是他在向你讨饶了。”
江陵低头不语,心里不停挣扎。
霖铃好言劝说道:“明远,其实阿容虽然性格骄纵一点,但他心眼儿不坏。而且我也看得出,他其实很想与你和好,只是拉不下这个面子。你若肯…”
江陵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郁闷道:“他只顾他自己面子,却时时拿我撒气…”
霖铃一时语塞,过了会才说:“从那日吕公子父母来抓他一事来看,他母家必然有些势力,所以养成他骄纵跋扈的性格。你若还想结交他这个朋友,必然要你来退让,否则便是一拍两散了。”
江陵还是沉默。霖铃心里忍不住叹息。这吕公子确实有点作,作得连江陵这样的烂好人都要受不了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女孩子对喜欢的人没有不作的。不作就是不喜欢,这点放之四海而皆准。
她叹口气,又对江陵道:“明远,人都是有缺点的,不过要看是致命的人品缺点,还是无伤大雅的性格缺点。在我看来,吕公子的缺点就是后者。你若是想留住他这个朋友,就多想想他的优点。”
江陵听到这句话,心里不由一动。眼前又浮现出吕公子明眸皓齿,缠着自己说话的样子。
他思虑再三后叹口气,对霖铃行礼道:“我明白了先生,多谢先生指点。”
霖铃笑笑,把最终的决定权交给江陵。
**
吃完饭,大家就要分别。这些山长和学生从各地赶来,很多是一年甚至几年才见一次,现在转眼又要分别了,大家都依依不舍,拉着手告别了又告别,离别诗又做了一箩筐。
当然最舍不得走的还是祝山长。他算是这次诗会中最出风头的山长之一,又见到了自己仰慕的苏轼,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现在梦要结束了,他也觉得伤感。好在苏轼人非常谦和,还和他约了通信。
苏轼与祝山长话别后,又来找霖铃说话。
霖铃看见他还是有点别扭,苏轼把她叫到一边,笑着说:“铃姐儿,你打算何时以真面目示人?”
霖铃摸摸脑袋,说:“我也没想好。”
苏轼呵呵一笑:“那时你舅舅叫我给你介绍一户好人家。我现已找到了好的人选。那位郎君相貌英俊,才华也好,和你必是良配。你快将书院的事解决好,再来杭州找我,我替你安排相亲之事。”
霖铃撇撇嘴。相亲这两个字从古至今就让她不喜欢。
不说别的,那种中间人吹爆天,结果货不对板的情况还少了?况且苏轼把对方吹得这么好,她本能就不大相信。
什么相貌英俊才华好,再好能好得过子骏?
她就像某个电影里说的,斯人若彩虹,余者皆浮云,虽然她连苏轼介绍的那片云见也没见过。
不过当着苏轼的面她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叛逆。霖铃只能敷衍道:“知道了,谢谢苏伯伯。”
两人正说话时,子骏也过来了,向苏轼行礼告别。
苏轼笑呵呵地对子骏说:“子骏,你可有应举的打算?”
子骏答道:“学生今年八月州试。”
苏轼点点头道:“你颇有诗才,当多加用功,争取一次蟾宫折桂。”
子骏抱拳道:“是,学生定当努力。”
苏轼看着子骏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忽然有一丝后悔。
但这种感觉只是稍纵即逝。
很快鲍山长等人也过来告别。苏轼和大家抱拳而别,坐上来时的轿子离开。其余众人也各回客栈,准备踏上归途。
第147章 最后一面
霖铃等人回到客栈。劳无用一行人也住在这里,霖铃路过劳无用的房间时,就听见他扯着个破锣嗓子骂自己的学生。
“看看你们一个个不成器的样子,见了上官连个屁都放不出来,诗也做不出,真不知你们平日里跟我学都学了些什么,真真是无用!一群朽木!”
“朽木”们缩着脖子站在劳无用面前挨骂,一个个连头也不敢抬。
霖铃厌恶地撇撇嘴,快速走回自己的房间。
她和祝山长已经商量过。今天忙了大半日,准备再歇息一晚,到明天第二天一大早再走。不过行囊她早早就收拾好了。
另一边,子骏和常安也收拾好了行礼。两人正在说话,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郎主”。
子骏抬头一看,竟然是常福来了。
“常福,”子骏不由一愣:“你怎么来了?”
常福对子骏唱个肥诺,笑着道:“家主和夫人遣小人来给郎主送家书。”
说着,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封书信。
子骏展开信读起来。信里面说,马夫人很想念他,正好过几天又是他的生辰,让他回家一趟,给他庆个寿。
子骏笑着说:“去年我也没上寿,今年怎么好端端想起给我庆寿了?”
常福笑道:“无非是家主夫人多日不见郎主,思念得紧,所以想借着生辰见一见郎主。而且小人听说,大郎主这几日也要回越州,说不准也能赶上。”
子骏本来挺开心,听到这里忽然心里有点变扭,脱口而出道:“我说爹为什么要给我庆寿,原来是大哥回来了。”
常福吓得不敢言语。子骏也不为难他,对常福道:“我知道了,明日一早就回去。”
常福小心翼翼地说:“我已在外面叫了马匹车辆,郎主若无其他事,现在就可启程。”
子骏想了想说:“我还是明日启程吧,你叫他们先回去。”
常福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他也不敢违逆子骏,应一声就出去了。
常福走后,子骏立刻去找霖铃。正好祝山长也在,子骏就把家书的事情简述了一遍。
“祝山长,先生,”子骏说:“学生斗胆想请二位和几位同窗去学生家中小憩一两日,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祝山长还没说话,霖铃就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子骏,我们一起去给你庆祝生日!”
祝山长:…
端叔做人还真不客气啊。
子骏却心里欢喜,眼角眉梢都是喜悦之色。霖铃问他:“子骏,你娘准备怎么给你庆祝生辰?”
子骏有点不好意思,笑着说:“无非是吃顿酒,其实磕头敬酒的还是我。”
霖铃笑着说:“哈哈,那是自然,难道你还想让你娘给你磕头吗?”
祝山长在旁边有点听不下去这幼稚的对话。他对子骏说:“既是如此,你去叫明远鹏飞他们早些休息,我们明日一早出发,别耽误了你的生辰。”
子骏道:“是。”然后转身走出屋子。
他和常安去江陵房中通知他。别人都通知到了,只有江陵找不到人,别人也都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常安有点不耐烦,忍不住对子骏说:“不然我们就不要知会他了。他能去便去,不去就算了。”
子骏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还是对常安说:“罢了,还是等他回来吧。”
常安看看子骏,心里有点嘀咕。但他看子骏不像能被说动的样子,也就不再多嘴了。
**
此刻,江陵已经走到吕宅的门外。吕公子家在杭州也有一栋宅院,具体地址是霖铃告诉他的。
因为霖铃当日看见吕公子和江陵吵散,心里还是为他们两个惋惜。所以她问阿容要了住址,以免日后两个人冷静过后再想找对方,却发现联系不上的遗憾。
毕竟这是没有电话微信□□的古代,一转身就是一辈子的错过。
江陵走到吕宅门口。吕宅外表看上去相当气派——青瓦红檐,重榴歇山顶,大门上缀着一粒粒金钉,门前将近一米多高的台基。
门口站着两个亲兵把守,两人都是面无表情,跟石墩子似的。
江陵走上前,对其中一个较为年轻的家丁唱诺道:“小哥,在下想见一见府中的吕公子,可否请小哥代为通报?小生感激不尽。”
那人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问道:“你是何人?”
江陵忙道:“在下江陵,是吕公子的结拜兄弟。”
两个家丁互望一眼。其中一人对江陵斥道:“你是哪里来的村厮,满口胡言乱语。这里没什么吕公子,快走!不然吃俺的棒子打将出去!”
江陵有点懵。他还想争辩几句,其中一个家丁提着根水火棍朝他奔过来,江陵只好往后逃。
就在这时,宅子里忽然走出一个小姑娘。那人一见江陵就惊讶道:“江公子,你怎么来了?”
江陵一看,这小姑娘正是那天陪着阿容来青楼堵自己的小丫鬟。他连忙叫住她:“小娘子,我明日就要走了,今日想再见吕公子一面。”
小丫鬟看看他,终于说道:“好吧,你在这等着,我进去通报一声。”
她返身进入宅院。吕景山和阿容正在厅堂上说话。阿容已经换回女装,只是发饰什么的非常简单,脸上不施脂粉,人也怏怏的提不起劲。
吕景山越看她越不顺眼,正想说她几句,那小丫鬟走到阿容面前屈膝道:“小姐,那个江公子来了,正在门口想见小姐一面。”
阿容一听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跟只兔子似的往门外跑。吕景山气得大喝一声:“你去哪里?”
阿容说:“爹,外面有人找我。”
“谁!”
“我的结拜义弟。”
“就是上次在码头被你骂的那个后生?”
“…是。”
“胡闹!”吕景山气得都要吐血。他实在想不通,这个像明珠一样养大的女儿怎么会像个江湖野丫头一样。
他思来想去,怪只怪自己有段时间在军营任职时把她带在身边,让几个军将代为照看她。他自己忙得没工夫管她,那几个军将又五大三粗的,阿容有可能就在那时受到了不好的影响。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吕景山只能呵斥阿容道:“倩容,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爷爷就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做事,你却在外面没天没地地胡闹,还学那些江湖人士搞什么结义。你可知什么叫女子的贞静?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