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又向吕大防深深一揖,弯下腰再不起身。
吕大防眼睛里的笑意蓦地消失了。他板着脸看着江陵的眼睛,冷冷哼一声道:“我说带你去汴京找人点拨你,只是点拨而已,并非十拿九稳地保你得解!能否考上,最终当然靠的还是你自己!你以为这功名是探囊取物,必然入你彀中?你可知道天下有多少学子应举,又有多少学子终生难以得解,以至怀才不遇郁郁而终?既然你不愿意接受老夫的好心点拨,我也不勉强你,你便靠你自己应举去吧。”
说完他甩甩袖子,二话不说大步走出洗心斋。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把洗心斋里的其他人都看傻了。片刻后,所有人都开始围着江陵,开始恨铁不成钢地指责他。
林知县跺着脚,一副捶胸顿足状:“江明远啊江明远,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多少学子做梦都想得到你这个机会,你却眼睁睁将机会推走!你你你…哎呀哎呀。”
林知县暴跳如雷,恨不得钻进江陵身子里替他决断。
祝山长也替江陵可惜:“明远啊,这么好的机会,你竟然白白错过了。吕相公是真心为你好想栽培你,你怎可这样拂他的意,唉…”
孔寅一旁冷笑,一副“我就知道这小子扶不起来”的神情。
但这些人里最最捶胸顿足,替江陵着急的就是霖铃。
她本来以为江陵跟吕大防去京城是板上钉钉的,没想到江陵哪根筋搭错,竟然会把吕大防气走,这真是…煮熟的鸭子飞了。
草!
霖铃实在是想不通啊。江陵这样一个聪明人,怎么会犯这么幼稚的错误!
难道是他关键时刻文青病犯了?这尼玛真是文青不是病,关键时刻要你命啊!
换了是霖铃,如果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领导要带自己去京城调教,她会跑得跟兔子一样快啊!!连打车费都不用对方报销的啊!!
不过此刻她看这么多人在教育江陵,江陵又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她想数落江陵也说不出口。
过了一会,她走过去拍拍江陵的肩膀,叹口气说:“明远,你先回闻鹊斋吧,这事儿你再好好想想。”
江陵抬头看看霖铃,轻声道一声是,然后踉踉跄跄地出去了。
**
很快,尚书左仆射空降桃源精舍,却被江陵气走的消息就在书院传开了。
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一是惊叹江陵怎么会搭上这种大人物;二是不理解江陵为什么会不接吕大防抛出的橄榄枝。
要知道被宰相看中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将来前途不知道会有多好。对江明远这种底层出身的人来说,就好像天上忽然掉下一个金矿一样。
但江明远这小子居然视而不见,还把吕大防给气走了?
这真的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啊!!
这种不解渐渐演变成了对江陵的围观和指指点点,甚至还有谣言传出,说江陵关键时刻被恶鬼附身,说到底是没那个命。
这一切江陵都看在眼里,只是他没有力气理会,也不想理会。
自从吕大防拂袖而去后,江陵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种极度痛苦的状态——倩容已经好几天没有来找他,他自然也不敢去清辉园。
他每日都独来独往,似乎倩容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在自己的生命里出现过。
但实际上她又是那样真真切切地出现过,以至于在江陵生命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江陵发现自己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她。他思念她的调皮,她的无理取闹,她的孩子气,她的一切的一切…
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一念之差让这一切都成为了幻影。他搞不懂,自己怎么会在那一瞬间那么坚定地拒绝吕大防,也即是拒绝了自己和倩容的未来。
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他都说不上来,只知道那一刻,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说出了那句话。
学生希望以己之力尝试应举。以己之力…
如今想想,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无知狂妄的话?他心如刀割,全身上下充斥着后悔,但更多的是迷茫,是不知所措。
他每天浑浑噩噩地行走在书院中,饭也吃不上几口,全靠读书写字来麻痹自己的神经,就像一尊行尸走肉一般。
这一天中午,霖铃走进洗心斋。斋舍里只有江陵和子骏两人,两个人都在埋头写字。不过一个是真心刻苦,一个是自我麻痹。
霖铃看着江陵,心里面叹气,但嘴上也不好说什么。
过了一会,她忽然在余光中看见有人在斋舍外面不断朝江陵的方向挥手。她抬头一看,竟然是倩容的丫鬟小莹。
不过江陵写字写得太认真,没有发现小莹。霖铃赶紧提醒道:“明远,外面有人找你。”
江陵抬头一看,身子不由震了一下,立刻站起来奔到斋舍门口。
因为斋舍里很静,所以虽然小莹压着说话的声音,她对江陵说的话还是一字一字传入了霖铃的耳朵。
“江公子,”她语气听起来很着急:“小姐想来找你,但她人被主家看守着出不来,只能派我找你。她要我跟你说,她今日就要随吕相公回汴京了,若你对她还有一丝情意,你便去清辉园找吕相公,求他带你一起去京城。小姐说,若是你执迷不悟错过了这最后一个机会,以后任凭你再怎么求她,她也断断不会理你的了。”
听到这里,霖铃心中大吃一惊。
原来倩容竟然是吕大防的孙女!
原来如此!!
怪不得吕大防会屈尊降贵地跑来这个犄角旮旯的书院劝江陵跟他去汴京,还说什么要接三姐儿一起过去。
原来他不光光是看中一个有才华的青年,更关键的是,他要给自己培养一个有编制的孙女婿啊!
霖铃多日来的疑惑在这一瞬间豁然开朗。
她甚至理解了为什么江陵明明好端端的,却会突然拒绝跟随吕大防去汴京。
原因只有一个:江陵虽然穷,但他还有一点残留的自尊心。对入赘吕家这件事,他心里还是有些抗拒。所以在吕大防催他的那一刻,他心里一急,一下子说出了真话。
也就是这一句话,不仅眼看着要葬送江陵和倩容的爱情,还会摧毁江陵的前途。毕竟他可是得罪了当朝宰相,将来就算考上进士,那能有好日子过?
唉…
所以说,冲动是魔鬼。
第169章 请罪
霖铃正这儿一个人脑嗨,江陵又脸色惨白地走回来了。
小莹在门口急得跺脚,一边骂江陵:“江明远你到底是什意思!我们小姐为了你这些天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天天躲在房中哭,你还在这里拿班做势的做什么?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还想不想与我们小姐好了!!”
听到这句话,江陵心中“轰”的一声,整个人呆立着,就像丢了魂儿似的。
小莹气得破口大骂:“好,我去告诉小姐,你根本就不在乎她,让她死了这条想嫁给你的心,这样大家都满意了!你也满意了!”
说完,她一个人气呼呼地奔出书院。
等小莹的脚步从重到轻到完全消失,斋舍里又一次恢复了安静。
只是这一次,江陵再也没有心思写毛笔字了。他把笔墨一类的东西一骨碌塞进书箱里,急匆匆地起身要走。
“明远,”霖铃叫住他:“你要去哪里?”
明远魂不守舍地行个礼:“我有些累,想去号舍里睡一觉。先生失陪。”说完他就直接往门外走。
他刚走几步——
“江明远!”
子骏从座位上站起来,大步走到江陵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江明远,我真的不明白你。平日你悬梁刺股,为的不就是有扬眉吐气的这一天!现在有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摆在你前面,让你平步青云,你为何要平白错过?江明远,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子骏的眼神中尽是不解和气愤。
江陵低着头,不敢直视子骏的双眼。
霖铃这时也看不下去了。她走过来对江陵说:“明远,我知道你心里还有顾虑,害怕高攀了吕家。但人在世上,总会碰到几个能改变命运的机会,不管是被宰相选中当乘龙快婿还是考上进士,这些都是机会,就看你能不能抓住了。明远,你不能因为一点面子问题就忘了自己的初心。你想想看,究竟是入赘重要还是你跟倩容的感情重要?如果你错失了今天的机会,也许你们两个今生今世就再也无法见面了,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明远,你要想想清楚啊!”
江陵此刻简直是心如刀割,那种从心底深处蔓延上来的痛苦就像毒药一样腐蚀他的心志,让他透不过气来。
而耳边又源源不断传来子骏和霖铃的声音。
“江陵,”子骏说道:“你既然出身不好,那就更应该抓住一切机会离开目前的处境。我原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谁知你竟蠢笨至此。还想要什么男儿的尊严!可笑可笑!若是你无权无势,像我当年在邬家村那样,那即使你有再多的尊严又有什么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江陵,想想你自己这些年,想想你平日里受的苦,想想你的母亲!”
江陵心里“轰隆”一声,情绪一个没憋住,眼中流下泪水。
子骏平时见不得身边人哭,而江陵又是很少哭的那种人。他一时有点懵住了。
但子骏还是多虑了——江陵很快忍住哭泣。他站起来对子骏和霖铃分别行了一礼,然后直接转身朝门外走去。
霖铃一看:哎哟喂,这大哥的脑子终于转过弯儿来了。
谢天谢地!
“明远,”霖铃心中流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追上去说:“明远,你先去山门口等着。我让韩夕去找一匹脚程好的马给你。虽说吕相公他们坐轿子,速度肯定比不上马,但你已经落后一段路程了,你得加紧赶上,争取在明州境内拦住他们。”
“是,”江陵对霖铃深深施礼:“多谢先生教我!”
霖铃又说:“你要是见了吕相公,别的话都别说,就说你错了,求他再给你一个机会。姿态放得低一点,求到他答应你为止。”
“我知道了,”江陵说:“我会的。”
两个人分头行动。很快霖铃和韩夕就给江陵牵来了马。江陵骑到马背上,临走前又要跟霖铃说话。
“别说了,”霖铃急道:“快走吧。”
江陵又看一眼霖铃和子骏,然后一挥马鞭,飞一般朝清辉园的方向驰去。
**
等他赶到清辉园,园子已经基本空了,只剩下几个年纪稍大的家丁在园中打扫。
江陵连忙向他们询问倩容一家的去向。其中一个家丁告诉江陵,倩容和吕大防已经出发去汴京了,又对他指了指方向。
江陵谢过他,立刻驰马朝汴京的方向狂奔。
奔了大约半个多时辰,他终于看见前方的官道上有一队前进的人马。大部分人都是骑马,但中间也有一顶软轿,所以整体的行进速度比较缓慢。
在那几个骑马者之中,他已经认出吕景山的身影。江陵心头一热,在马背上大声喊道:“吕相公!吕娘子!”
倩容和吕大防坐在轿子里。倩容歪着头,眼眶红红的,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江陵的声音一传来,她立刻满血复活地跳起来,掀开轿帘往声音的方向看。
只见不远处的官道上,一个白衣巾裹的少年骑在马背上,朝自己的方向奔来,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江郎。
倩容立刻在坐垫上蹦起来,把轿厢震得一晃。吕大防眉头一皱,呵斥道:“你做什么!”
“阿翁,他来了!快停轿!快停轿!”倩容急得大喊大叫。
吕大防脸色阴沉:“不许停,继续走!”
“阿翁…”倩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江陵在远处见轿子并没有停下来,心里也急了。他急催马鞭赶上队伍,滚下马鞍拦在吕大防的轿子面前。
他大声说道:“吕相公,倩容,江陵前来向你们请罪。”说完他扑通一声跪在泥地里,一下一下用额头叩泥泞的地面。
吕大防见状,不得不出声先停轿子。但他也不掀轿帘,也不阻止江陵,就稳稳坐在轿子里一动不动。
江陵见吕大防没有作声,叩头的动作也不停止,一面请罪一面说道:“小生从小随母亲东奔西跑,受尽磨难,所以毕生所愿就是考上科举,给母亲一个安稳的晚年。只是平素这念头太过强烈,以至于我真有机会得到时,反而不敢争取,只因小生难以相信真能得上天如此眷顾!”
说到这里,他热泪涌出,一颗颗落到泥地里。
坐在轿子里的吕大防面色一动,慢慢转过头来。
隔着半透明的布帘,他眯起眼睛打量着伏在地上不断叩拜的江陵,眼神忽明忽暗。
江陵抹一把眼泪,继续说道:“吕相公,倩容,你们待我的知遇之恩,江陵三世结草衔环亦难以报答。小子平素见识浅薄,一时说出狂妄之语,拂了吕相公的好意,在下后悔万分,唯愿吕相公念在我年少无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随两位去汴京修习,今后笼驴把马侍奉左右,聆听吕相公之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