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江陵的半张床上盖满了纸张,上面都是他写的各式各样的策论和墨义。
吕大防随手拿过一张读了起来。
这张纸上写的是一条墨义。题目是论语的一句话《观过斯知仁》。
吕大防见江陵写的是:夫仁如水中之石,若无风浪凸显,则人人为仁人矣。若幽王无褒姒之诱,则大体得伪明君之称,若比干非纣王之暴,亦不过一籍籍商臣矣。故大凡世间之人趋利避过,此乃天性所致。唯仁人可驱过避利,以求心中之道。故过之试仁,如火之试金,世人皆得以观之。
吕大防读完这篇墨义,心下沉吟不语。江陵见他表情严肃沉默寡言,心里也有些打鼓。
不过吕大防不开口,他也只能规规矩矩地侍立一旁,等待对方问话。
过了一会,吕大防开口道:“你说仁如水中之石,若无风浪凸显,则人人为仁人。然而世上之事,大多均是细碎平淡,无甚风波考验。那又如何检验一人究竟是仁人还是恶人呢?”
江陵思考片刻后平静答道:“驱过避利,并非一定是大过大利。如一人在世上,处处不愿吃亏,处处锱铢必较,那小生认为,此非仁人十之八九。”
他顿一顿又道:“即使心有仁德,亦有趋利避过之本能。但若有仁心,必不肯过度侵犯他人之利以成全几利,甚至不惧偶尔承担过错以让利他人。如一寻常摊主,平日里亦挣钱取利,但遇见濒死之丐,亦愿以己之利救人一命,小生以为斯之为仁。”
吕大防听完一言不发地盯着江陵,似乎也觉得这番话很有趣。
过了一会他说:“那我问你,你觉得你是仁还是不仁呢?”
江陵眼波一动,赶紧肃容答道:“小生不敢称仁,但亦绝不敢以不仁行事。”
吕大防微微一笑。这后生没有过度给自己贴金,这倒挺好。
他思索片刻又对江陵道:“我今日来还有一件事问你,你与倩容是如何结识的?”
江陵心中一抖:对方终于切入正题了。
他不敢隐瞒,把自己和倩容相识的过程大略对吕大防说了一遍。
吕大防全程一言不发地听着,心里暗暗把江陵说的话和倩容告诉自己的情况一一对比。
一番听下来,两人的“口供”还算对得上。吕大防又坐着沉吟片刻,问江陵道:“你家中除了你和你母亲,还有什么人?”
江陵顿了顿道:“我与母亲相依为命,没有别人了。”
“你父亲呢?”
江陵从小没有父亲,他也没问过三姐,父亲到底是去世还是抛下了他们。
此时吕大防问起,他只能答道:“江陵从小未见过父亲,不知其现在何处。”
吕大防又沉默不语。他沉默时整个人就像一尊雕塑一样,从脸上完全看不出他任何心理上的波动。
过了一会他突然站起来,对江陵说道:“我先走了。”
江陵赶紧站起来行礼道:“我送太公出去。”
“不必了,”吕大防对他摆摆手:“你近日也忙,先去应付你自己的事吧。”
说完,他不再理会江陵,直接自顾自出去了,只留江陵一个人在屋里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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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大防从江陵瓦子里出来后,一路骑行回家,路上默默思考着。几个下属见他心事重重也都不敢打扰,只是默默跟着。
回到家后,吕景山还没休息。一见他回来,吕景山立刻冲上去问道:“爹,如何了?”
吕大防撇他一眼,淡淡地说:“你怎么还没休息。”
吕景山叹气道:“倩容这丫头如此不省心,我哪里睡得着。”
吕大防微微一笑,坐到太师椅上。吕景山连忙给他奉茶,又小心翼翼地问他:“那个后生如何?”
吕大防想了想说:“长得还可以。”
吕景山哭笑不得地说:“郎君要长得好做什么,关键是要能撑起一个家来!那后生出生市井,又无根无蒂的,倩容将来如何能依靠他?”
吕大防沉思片刻说:“若是阿容实在喜欢他…我也有个主意。”
吕景山似乎猜到父亲要说什么,睁大眼睛说不出话。
吕大防轻叹一口气道:“明日我再找他谈谈,若他识时务,此事便先拖着。”
吕景山脱口而出:“若他不识时务呢?”
吕大防冷冷一笑,把茶碗扣在桌上:“那还能如何?把倩容带回汴京就是了。”
第167章 橄榄枝
祝山长这几日陷入了彻底癫狂的状态。自从解试榜单公布后,每天都有无数人前来拜访他,从生员的家长,到县衙里各种官员,把他累得连喝水的功夫也没有。
他的几个老兄弟,什么李山长鲍山长之类的都纷纷给他写信。表面上是祝贺,实际是找他约时间,想上门来进行学术交流,偷师一下桃源精舍的教学方法。
祝山长的偶像苏东坡先生也给他写了信,祝贺他带出这么优秀的一届学生。
祝山长光回信就回了快七八天,书院里的事情倒扔在一边,全权交给孔寅和霖铃去负责。
这天上午,祝山长正在洗心斋忙里偷闲地喝茶,忽然看见清风慌慌张张地走进来。
“祝山长,”清风看见他就说:“林知县派人来说,朝廷的尚书左仆射吕大防吕相公要来我们书院,林知县陪同他一起来,现已在路上,要我们前往迎接。”
祝山长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尚书左仆射?到桃源精舍参观?
这里只是一个乡野私塾,不是国子监啊!
他将信将疑地问道:“你可曾听清,是朝廷的尚书左仆射?”
“千真万确,”清风说:“林知县已经派了三个人前来说过,的的确确是吕相公要来。不过他也说了,不要兴师动众地迎接,只要祝山长你一人去就行了。”
祝山长越听越害怕,这不会是自己犯了什么事儿,朝廷来抓自己吧?但是抓也不会专门派尚书来抓啊。
他想了半天,最后对清风道:“你把端叔叫来,让他一起陪同迎接吧。”
抓个人过来壮壮胆也是好的,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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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山长和霖铃在书院山门口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见山下摇摇晃晃地抬过来两顶软轿。
等轿子抬到山门口停下,里面走出来两人。一个是祝山长熟悉的林知县,另一人身材高大体型略胖,一张满面红光的方形脸,自然就是那位德高望重的朝廷大员吕大防了。
祝山长急忙抢步上前行礼道:“祝某一届乡野村夫,不意今日竟得会相公尊面,在下不胜惶恐。”
吕大防笑道:“祝山长不必多礼。吕某今日所来也是有事相托,望借一步说话。”
祝山长和霖铃对望一眼:吕大防果然是有事找上门来,不过咱们这么偏远的小庙,能帮到这尊大佛什么呢?
不过他表面上还是非常客套,立刻让清风把吕大防和充当工具人的林知县请入洗心斋,又亲自给二人端上茶水。
吕大防倒是非常客气,笑着谢过祝山长,把茶端在手里饮了几口,又向祝山长打听几句书院的情况,祝山长也小心翼翼地一一回答了。
等礼节性的流程撸过,吕大防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开口询问道:“这次我听说贵书院有五名学子考中解试,也是可喜可贺。”
祝山长忙笑道:“他们寒窗苦读多年,无非也是求一个报效朝廷的机会,也是朝廷广开言路,广纳人才,他们才有这个寻求上进的机会。”
吕大防微微一笑道:“朝廷广纳人才不假,但也要他们确有这个才能,亦要仰仗祝山长的栽培。”
祝山长手抚胡须,听得很高兴。
吕大防顿一顿,又问祝山长道:“祝山长,这些生员中可有一个名叫江陵的学子?”
祝山长一愣,心说吕大防怎么突然问起江陵了。他忙说:“有,有。”
吕大防追问:“此生平时德行才学如何?”
祝山长更疑惑了,但他也没功夫细细思考,直接回答道:“此生颇有才华,德行亦好,确是难得的人才。”
霖铃在旁边也看出点门道来了。这个吕大防分明是冲着江陵来的,虽然她不知道江陵怎么会搭上这种朝廷大官,但是既然人都来了,自己这个班主任怎么也得发挥点作用。
想到这里她主动说道:“吕相公,明远之才,确实非常人可比。家世贫寒却不自暴自弃,身处逆境亦不改初心,说的就是他。”
吕大防看看她:“阁下是?”
霖铃连忙做自我介绍:“在下是江陵的教习,鄙人姓李。”
吕大防打量她几眼,慢悠悠说道:“你方才说他身处逆境亦不改初心,可有例证?”
霖铃立刻把江陵平时如何发愤图强,如何受到同窗的打压却依然不卑不亢,也不用卑鄙手段回击的一系列观察都说给吕大防听。
说完她诚恳道:“吕相公,人若处于底层,如江陵一般饱尝冷眼嘲笑,极有可能会变成一个充满戾气之辈,或时刻想着如何报复他人之人。
但如江陵这般饱尝贫寒失亲,人情浇薄之苦,却依然保持一颗善心的人,实在是世之少有。不,不只世之少有,简直是万中无一!”
她把明远夸得天花乱坠。一顿吹捧的攻势下,吕大防的眼神也渐渐柔和下来。
过了一会他点点头,对祝山长和霖铃说:“不瞒两位,我也对此生颇为看好。但他家世贫寒,仍需好好打磨一番,才能考中殿试进入官场。”
他想了想,又对祝山长说:“依我的想法,想把此生接到京师去居住,由我找人再好好教他一段时间,如此方有把握得官家青眼。”
这下不仅是霖铃和祝山长,再场的人都惊到了。
一个家里唱戏的寒门弟子,被当朝宰相看中,要接到家里去亲自调教?这是什么爽文剧本啊啊啊。
难不成江陵是吕大防失散在民间的私生子?不然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甚至连站在旁边的林知县也羡慕不已。心说这小子竟然一步登天得到尚书左仆射青睐。自己怎么没有这样的运气,唉。
如果当时自己也有宰相看中,也不用考了六年才考上进士,苦哈哈熬了半生才熬到一个知县啊。
人与人之间怎么差距这么大啊,唉。
祝山长也激动得不得了。自己书院的学生竟然被宰相看中带回去调教,这是戏本子也不敢写的奇遇啊。
他立刻行礼道:“明远能得相公亲眼,真乃明远之幸,亦是书院之幸。清风,你快把明远叫来。”
吕清风立刻应道:“是!”
没过多久,霖铃看见吕清风带着江陵过来了。江陵的表情带有一点疑惑,当他看见吕大防时,这种疑惑就更深了,脚步也变得踟蹰起来。
霖铃连忙提醒他说:“明远,吕相公欣赏你的才华,今日特意来书院看你,你还不快拜见吕相公。”
江陵还是没有完全从震惊中醒过来。吕大防是朝廷的尚书左仆射,那倩容就是…宰相的孙女?
他之前也猜到倩容的家世不俗,应该是出生于富贵人家,但他万万没想到倩容竟然“贵”到这个程度,竟有一个身为宰相的祖父。
江陵心里一时间很乱,犹犹豫豫地跪下来道:“小生拜见吕相公。”
吕大防脸上也难得露出慈爱的表情。他上前一步对江陵笑道:“明远,你我第二次见了。不必多礼,起来吧。”
江陵又懵懵懂懂地站起来。吕大防再次打量江陵,越看越觉得对方是个值得栽培的好苗子。
他语气温和地对江陵说:“方才我与你的几位教习聊了聊,他们对你都评价不俗。我看了你的习作,也觉得你有几份才气。”
江陵低头道:“学生不敢。”
吕大防微微一笑说:“不过殿试和省试难度非比解试,以你如今的见识,能否考中还不好说。所以老夫向你的几位师长提议,接你去老夫京城家中,由我请人再给你点拨一二。他们几位都同意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说完,他就笑眯眯地看着江陵,等着对方同意。
不只是他,洗心斋里所有人都等着江陵感谢吕大防的知遇之恩,然后美滋滋地和伯乐一起踏上去汴京之旅。
江陵却没有立刻说话。过了片刻,他终于开口道:“江陵多谢吕相公厚爱。知遇之情,小生感激不尽。”
说完他对吕大防深深行了一礼。
第168章 一念之差
行完礼后他直起身来,再次开口道:“只是小生家母居住此地,平时家中需要照料。小生恐去京城后,家母在家无人照料,故而不敢从命,请吕相公原谅。”
众人没有料到江陵竟然这样说,一个个都傻眼了。
霖铃也傻眼了。江陵竟然婉拒了吕大防的邀请,这是咋回事??这孩子是不是被夺舍了,还是这两天下雨,他脑子里进水了?
吕大防也是眉头一皱。以他的阅历,不可能听不出江陵是在找借口。
他心里有点不悦,但还是对江陵说:“你这般离不开家,那将来若是考中进士,在京城或者其他地方为官,难道你也与官家说你离不开母亲?”
江陵脸色有点苍白,低着头沉默不语。吕大防温言道:“你若实在放心不下你母亲,等你考中进士之后,我再派人把你母亲接来汴京,让你母子团聚,你看这样可好?”
霖铃都快要急死了。吕大防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江陵再不接招就有点拎不清了啊啊啊!
江陵却依然沉默不语。过了片刻,他在众人焦急期待的注视下抬起头,似乎非常艰难地对吕大防说道:“多谢吕相公抬爱。学生…学生还是希望以己之力尝试应举,力求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