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山长在旁边道:“这个方法好。”
这时朱勉头上正绑了一条大红色福巾。霖铃便让他把福巾解下来,绑在一根三尺长的木棒上,让常安举在手里。
这样安排好后,霖铃拍拍子骏的肩膀道:“去吧,你们小心一些。”
子骏道一声是,转身和常安韩玉一起钻进人群中,拼命朝榜单的方向挤。
霖铃只看见三人的背影淹没在一群乌泱泱的人群中。子骏青色的头巾刚开始还闪现几下,到后来就完全没影了。
等子骏三个人完全消失后,霖铃她们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她心里已经焦躁到不行,跟个大白鹅似的伸长脖子踮着脚往子骏消失的方向看,生怕自己老眼昏花错过了他给的信号。
过了一会,霖铃还是没看到任何红色福巾的影子。她心里像一千只蚂蚁爬着,不停问祝山长和旁边的简唐:“你们看见红色了么?”
祝山长心里和她一般焦急,伸着脖子张望半天,却什么也没看到。
他也忍不住问旁边的学生们:“你们看到了么。”
大家都摇头说没看到。
霖铃不愿意接受没人考中解试的事实,一个劲说道:“我们再等等吧,再等等。”
等了半天,还是不见红色福巾的影子。
霖铃心中难过到极点。学生们寒窗苦读多年,自己没日没夜地备课上课,上得老命都快没了,最后却没有一个好的结果。这样的事实谁能接受?
反正她很难接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祝山长心里也是失望至极。他的书院多年自从出了一个吴邦彦以后就多年没出过一个进士。本来他满心期待这一届能出一两个进士,好振振书院的士气,没想到最后还是…
一场空。
他长叹一声对霖铃道:“端叔,回去吧。”
霖铃不肯放弃,依然坚持着说:“我们再看看呢,也许子骏他们还没挤到榜单这儿。”
祝山长苦笑一声。这么长时间别说挤到榜单下方,就算把榜单通读两遍都够了。
他看霖铃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叹着气道:“端叔不必如此。应举本来就是难于上青天。这次不成,三年后还有机会。”
霖铃都要抓狂了。三年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年?
但她也知道如今是没办法了。榜单上没有名字,就算等到半夜也没有用。
她只是不甘心,却无计可施。
最后她也没办法了,只能灰溜溜地跟着祝山长和其他垂头丧气的士子们一起转身回去,就跟一群没抢到肉骨头的丧家之犬一般。
**
她和祝山长刚走出几步,忽听朱勉在旁边尖叫一声:“红色福巾,我看见了!”
霖铃虎躯一震,和众人飞速转身朝榜单的方向看。
在乌泱泱的一片素色的人海中,她隐隐约约看到一抹跳动的红色。
“真的是红色!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她拽着祝山长的手臂激动大喊,把祝山长晃成了一根狗尾巴草。
祝山长眼神没她好,似乎看见又似乎没看见,有些不确定地朝人群中某个方向一指:“是在那里么?”
他刚说完,人群中的红色又闪了一下。这次学生们都七嘴八舌地叫起来。
“我看见了!”
“我也看见了!是常安!”
“常安在那里挥头巾!”
霖铃也看得清清楚楚。常安站在某个人的肩膀上,对着他们的方向挥舞木棒。那条红色福巾就像一簇红色火苗,在远方执着地跳跃着。
霖铃心中仿佛奔涌着一条破冰的大河,全身上下都是稀里哗啦的声音。旁边朱勉等人也是兴奋尖叫“中啦中啦”,惹得路人不断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祝山长站在原地,心中感慨万千。
祖宗有灵,自己总算不负亲人所托。
将来九泉之下相见也无愧矣。
**
另一边的秀山斋里。吕大防坐在椅子上,冷冷看着在他前面暴走成兔子的吕倩容。
倩容走两步就扒着窗户朝外看看,走两步就看看,搞得吕大防又好气又好笑。
对方要是不中,你就是看一百遍,他也是不中!
果然倩容过一会也急了,又对旁边一个小厮说:“你也去贡院看看。”
那小厮正要答应,吕大防忽然冷冷开口道:“你方才不是派过两个人了吗?再派他去做什么?”
倩容嘟嘴道:“我怕小莹和多宝眼神不好,想多个人帮着一起看。”
吕大防哼一声:“若他考不中,你派一百个人去看榜也无济于事。还是踏实点等消息罢。”
倩容没有办法,只能老老实实坐下来,但脖子还跟装了发条似的不停往门窗的方向张望。
过了不知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煎煎的奔跑声,伴随着小莹兴奋的喊叫。
“中啦!中啦!小姐!中啦!”
倩容“蹭”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她像兔子一样蹦出房间,差点和奔进屋子的小莹撞到一起。
“你说什么!”她抓住小莹的手臂激动道:“你说谁中了?!”
小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江…江…江公子中了。”
吕大防眉眼一动。
倩容已经跳得八丈高,冲到吕大防耳朵边叫道:“阿翁,他中了!他中了!他中了!”
吕大防被她叫得耳朵生疼,忍不住说:“我方才听见了。”
“那你之前说,只要江陵考上科举就答应让我和他成亲。现在他考上了,你是不是应该遵守承诺!”
吕大防简直无语,眯着眼睛望向自己孙女道:“我说如果他中了就另当别论,没说就答应把你嫁给他。”
倩容带着哭腔跺脚道:“阿翁你耍赖!”
旁边吕景山看不下去了,对倩容斥道:“阿容,不能这么跟你爷爷说话!”
倩容眉毛鼻子拧在一起,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吕大防不理她,悠悠地说道:“就算他考上解试,前面还有省试和殿试,一次不中就会打回原形。如今考中只是第一步而已。”
他抿一口茶,转身问小莹道:“那个姓江的考了第几名?”
小莹忙说:“江公子考了第八名。不仅是他,桃源精舍还有四位生员也考中了解试。”
吕大防这才微有吃惊。他很少听说同一书院的学生能考上这么多名额的。这万一这么多人都考中殿试,以后朝廷里的骨干都要变成一家独大了。
他忍不住问小莹:“另外几个考中的是谁?”
小莹道:“两浙转运使马相公的公子马逊中了。还有三位生员,分别叫韩玉,佟云,秦秀国的,也中了。”
吕大防双眉紧蹙地思索了一会。过了片刻,他突然背着手站起来,在倩容面前来回走了几遍。
倩容很熟悉爷爷这个姿势。他知道每当大防像老虎这样来回走路,就是他和自己内心搏斗,要做一个重大决定的时刻。
果然,过了片刻吕大防忽然停下来,转身对倩容道:“你带我去那个江陵的瓦子里同他见一面。”
第166章 家长见面
他话一出,倩容和吕景山同时跳起来。
吕景山:爹,这如何使得?
倩容:好啊好啊好啊。
众仆从:…
吕大防不理会倩容,直接对吕景山道:“无妨,我去会会那个后生再做理会。”
倩容在一旁手舞足蹈地起哄:“阿翁,你等我片刻,我去换男装!”
吕大防打断他:“不必换了。一会男一会女的像什么样子。你也不必与我一起去,我自己带几个人去就行了。”
倩容跳起来:“那怎么可以,那边人多手杂,万一那些瓦子里的人没有眼力见儿,惊到了阿翁怎么办?”
吕大防冷笑一声:“你是怕我他们惊到我,还是怕我惊到那小子?”
倩容:….
阿翁太狡猾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吕景山还是不放心,再次劝道:“爹,那种市井之处确实不安全,不若儿子跟您一起去?”
吕大防摆摆手:“不用了,晾他不过是一届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又能拿我如何?你拨两三个刀马纯熟的下属随我一起去就行了。”
吕景山说服不了父亲,只能老实道是。
吕大防安排好随从后,问倩容要了江陵瓦子的地址,然后和手下骑几匹驴子一同前往。
原来吕大防有一个特殊的癖好——特别喜欢骑驴。他之前在当官前,甚至当官后都喜欢骑一匹驴子到处溜达。尤其是碰到汴京“堵(马)车”的时刻,他的“代步车”小毛驴就成了京城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他骑着驴子晃到江陵家的莲花棚附近。一路上张灯结彩,笑语欢歌,一派浓浓的市井气息。
平日里吕大防没有太多时间“深入民间”。这一次他亲身体验七柳镇繁华热闹的景象,倒是别有一番轻松愉快的感觉。
等他走到莲花棚门口,心里又是暗暗吃了一惊。
让他吃惊的并不是莲花棚气派辉煌的装扮。毕竟吕大防是从京城来的,再好的瓦子他也见过。
他真正吃惊的是莲花棚的人气。因为今天非节非日的,莲花棚里却比大过年的还要热闹。
棚子里到处悬挂着灯笼与彩帛彩纸,还有各式各样的像生花儿。乌泱泱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戏台,包裹着正中央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和她身边一个年轻男子。
那妇人穿了一件樱桃红褙子配水绿色湘裙,头上插着五颜六色的花翠,就像一只开屏的母孔雀一般,嘴巴都咧到耳朵边上去了。
她身边的年轻后生一身素袍,戴着一顶白色幅巾,倒是没显太多个人特色,只是忙着招呼周围的客人。
吕大防站在人群边缘,就听见众人的议论声断断续续飘入耳朵:
“啊呀三姐儿,你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若是我家的川哥儿能有你家陵哥儿一半能耐,我可是天天要烧高香了。”
“陵哥儿,你可是咱们柳家瓦子的骄傲,茅屋里诞下的文曲星!将来若是你当了大官,可别忘了给乡亲们做主!”
“三姐,我可真是羡慕你。看来你的苦日子是熬到头了,不必再风里来雨里去地辛苦了!姐姐我真是替你高兴!”
“啊呀陵哥儿…”
“三姐…”
“陵哥儿…”
吕大防心中冷笑。他转过脸对身边下属道:“去把那后生叫来,就说吕家家主有事找他。”
下属领命而去。没过多久,吕大防就看见他朝自己走来,后面跟着那个年轻后生。
等两人走近一点,吕大防切切实实看到江陵的外貌时,他着实暗暗吃了一惊。
以他的阅历和为人,对方是什么样的出身背景,他基本上不用开口,看一眼就能判想个七八分。
但是当他看到江陵时,他也不得不承认,江陵的长相和气质和他的周边环境差距实在太大。
他眉宇间的淡然和恭逊完全不像是市井瓦子里的产物,就算冒充个汴京的小户公子哥儿也是绰绰有余。
这样一个外表和身世完全不符的人,确实超出了吕大防的意料。
等对方走到面前,恭恭敬敬地向自己下跪行礼,吕大防又注视了江陵一会,这才摆手道:“我是倩容的祖父。你起来罢,带我去你屋子,我有些话与你说。”
江陵心中也微有惶恐,连忙说:“我屋子狭□□窄,难以招待太公…”
吕大防摆摆手打断他:“无妨,我去你屋中少坐片刻,你带路吧。”
江陵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吕大防来到自己屋子门口。
这间屋子天花板很低,吕大防需要微微俯下身才能进入。几个随从想要先进去看一看,吕大防叫住他们,让他们等在屋外,自己和江陵二人先进去。
江陵带吕大防进屋,给吕大防搬了一张小杌子。吕大防身材高大,体型又有些肥胖,坐在江陵逼仄的房间里显得很不和谐。
他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只能干咳几声缓解尴尬。
江陵又从一旁的茶壶里倒了杯茶,双手奉与江陵。
吕大防也不喝,只是把目光牢牢睃在江陵身上,看得他都有些慌张之色显出来,才慢悠悠地撤回注视。
他把茶碗放在一边,转头看江陵的几案。
江陵的几案就是他的床。他用一块油布把床铺盖住,把笔墨纸砚放在上面写字看书,晚上睡觉时再把油纸撤掉——所以江陵的被褥都带有一股淡淡的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