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东面的小径上又走来七八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穿赫袍的长者。他身高大约七尺左右,须发夹灰相貌英挺,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威严之仪。
这老者一过来,本来闹哄哄的打架现场立刻安静下来。包括倩容,吕景山在内的所有人都向他肃容行礼。
老者看看倒在地上的江陵和打架打得衣冠不整的倩容,眉头微微一蹙,对吕景山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话声若洪钟,让吕景山心头一震。他连忙趋步上前道:“爹,都是儿子不孝,没有管教好倩容,让父亲操心了。”
这老者就是吕景山的父亲,倩容的爷爷——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吕大防。
他本来在朝中当值,但因为倩容又一次离家出走,他心中很担忧,便向太后高氏请了假,和吕景山一起前来明州寻人。
吕倩容见吕大防来了,赶紧先斩后奏地拖住他手臂撒娇道:“阿翁,倩容来明州见个朋友。爹爹不问情由就要打他,还要用绳子捆他。”
吕景山大喝一声:“你在你阿翁面前还敢胡闹!”
倩容也不理她爹,就一个劲对吕大防撒娇。
原来呂室是名门望族,家里人员众多,但大防独独偏爱这个孙女,平时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也都向着她,更加助长了倩容的气焰。
但是这次倩容闹得太大,大到超出了大防的忍受范围。他又一次朝江陵看看,然后对龚提辖命令道:“先把倩容送回荷香斋。”
“是!”龚提辖大声答应,把平生的劲儿都使上了。
他这段日子受尽了倩容的折磨。现在得到吕大防的指示,他顿觉出了一口恶气,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倩容走过来。
倩容急得如热地蚰蜒一般。她在吕大防面前不敢打架,只能乖乖地被几个丫鬟和龚提辖架着走,一面走一面大喊大叫。
“阿翁,你们不能打他!阿翁!爹!你们不能打他…不能打他…”
她声音越来越小。最终,乱糟糟的清辉园终于恢复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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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秀山斋。
吕大防坐在太师椅上,眉头紧锁。他身边站着神色焦虑的吕景山。小莹跪于地上,正向二人汇报。
“小姐在去杭州的路上,不知怎的遇到了江公子和江公子的先生。小姐便与他二人同行,然后就,然后就…”
小莹想说“然后就被那姓江的迷住了”。但这话却像鱼骨头一般卡在她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口。
吕大防沉吟片刻,问小莹道:“这姓江的是什么来历?”
小莹忙答:“奴婢听小姐说,他是明州桃源精舍的生员。”
“我知道,”吕大防说:“我是问你他家是什么来历?”
小莹支支吾吾说不肯说。吕景山一拍桌子:“你支吾什么,快捡知道的说。”
小莹吓得连忙说:“奴婢也不清楚,只听小姐说过一次,江公子家里在七柳镇有个瓦子,有许多人去那里看戏。”
“荒唐!”吕景山气得破口大骂。他还以为这姓江的是什么了不起的来历,搞了半天就是个崎路人出身。真是…气煞人也!
吕大防比儿子稍稍冷静一些。他听完后思索片刻,转头问吕景山:“你打算将那后生如何处置?”
吕景山也为这个问题发愁。送官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涉及到倩容的名节问题,但直接放他走吕景山又不甘心。
想了半天他说:“不若将他乱棍打一顿再逐出去,父亲以为如何?”
吕大防想了想,最后还是说:“给他些路费,把他送回去吧。”
吕景山不敢违抗,只能小心应是。
这时秋莲和另外一个小厮碰着食盒进来,小心翼翼地向吕大防和吕景山行礼。
吕大防扫一眼盛满食物的食盒,皱眉问道:“她还是不肯吃?”
秋莲点点头,惶恐道:“奴婢已经劝了小姐好几次,小姐就是不肯吃。”
吕景山气得直跺脚,大骂秋莲道:“没用的奴才,她不肯吃你就不会逼她吃?”
秋莲吓得浑身颤抖,赶紧伏地叩头。
吕大防朝吕景山看一眼,语气冷冷地说:“你既然有手段,为何不去亲自逼她吃饭?”
吕景山吓得一哆嗦。他也知道老爹视这孙女为掌上明珠,平日里含在手心都怕化了,也不舍得说她一句重话。所以自己刚才这通脾气可能是触了老爹的逆鳞了。
他赶紧弯腰赔罪道:“父亲息怒,儿子也是心急,怕她饿坏了身子。”
吕大防皱着眉头思索片刻,然后对秋莲说:“你去跟厨房说,让他们做一碗蛇羹给小姐送过去。她若不吃就放在窗台上。”
秋莲赶紧道:“是。”
吕景山忍不住微微一笑。蛇羹是倩容从小到大最爱的食物,小时候她每次哭闹,只要吃一口蛇羹就立马消停了。老爹出这一招可谓是打蛇七寸。
蛇羹做好后,很快被送去了倩容的房间。吕大防和吕景山二人就巴巴坐在斋舍内,等着捷报传来。
小半个时辰,没消息。
半个时辰,没消息。
一个时辰,还是没消息。
最终吕大防有点坐不住了,召来丫鬟道:“那碗蛇羹小姐动过没有?”
那丫鬟吞吞吐吐道:“蛇羹刚端过去时,小姐曾趴在窗台盯着看了一会。奴婢以为小姐想吃,就把蛇羹送过去,谁知小姐跟奴婢说,她只是想看看蛇羹,并不想吃。”
吕景山倒抽一口冷气——看来这次事态严重,连蛇羹也不管用了。
他下意识就去看吕大防。吕大防沉吟片刻后,站起来道:“我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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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倩容正趴在窗台上,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死死盯着一米外的蛇羹。
冒着热气儿的蛇羹上飘着碧绿的葱花,闻上去有一股勾人的香味。
倩容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咕噜乱叫,馋得她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她趴在窗台上,不停跟自己作斗争:
要不要吃一口?
不行,绝了半天的食不能功亏一篑!
要不就一口?
不行不能吃!
能吃?不能吃?能吃?
就在她进行激烈的自我搏斗时,吕大防忽然走了进来。倩容赶紧躺到胡床上装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吕大防心中暗笑。吕家三代都是稳重持正之人,却偏偏出了这么一个不守规矩的呂倩容,真不知道是吕家的幸还是不幸。
他走到倩容身边,对倩容说:“厨房送来的蛇羹,你为何不吃?”
倩容赌气道:“我不想吃。”
吕大防冷哼一声说道:“为了一个刚刚认识不久的后生就这般要死要火的,真不像我吕家的女儿。”
这句话一下子说到倩容的痛处。她腾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对吕大防哭着说:“我没有为他要死要活,是您和爹爹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断了人家的生路。”
吕大防无语至极,对倩容道:“我何时断了他的生路?”
倩容一听,眼泪也不及擦干就问吕大防:“你们没有打他?”
吕大防哼道:“他犯下如此弥天大罪,光打一顿有什么用?我已让他回去了。”
倩容顿时破涕为笑,跳下床绕着吕大防转了好几圈,又阿翁阿翁地叫,叫得吕老爷子一颗铁石心肠又化成了绕指柔。
他假装严肃地对孙女说:“你与那后生的事我已听你父亲说了。你也真是忒胡闹,随随便便就让男子在园中留宿,传出去真是贻笑大方。这次你随我回汴京去,我让你爹给你安安生生地寻一门好亲事,你嫁了我和你爹也好安心。”
他以为这番安排是为了倩容好,对方肯定会欣然接受。谁知倩容听了却跳起来大吵大闹道:“我不要寻什么亲事。我这辈子都不嫁人,要嫁就嫁给江明远!”
“混账!”吕大防也生气了:“那后生是什么身世,你如何能嫁给他?一个无用之人,光凭一张脸蛋,如何安顿妻儿,养家糊口!你不能因为一时着了魔就将一辈子搭进去!”
“他不是无用之人!”吕倩容跳得八丈高:“他出身微寒却勤学苦读,连他先生都说他天分高有前途,为何到了你和爹的眼里,就只看到他的家世!”
“勤学苦读的人天下多的是!最后一无所得的也多的是!万一他将来中不了举,家里又没资产,难道你随他一起去瓦子里卖艺么!”
“那样我也愿意!我就是喜欢卖艺!我就是喜欢无用之人!”
吕大防彻底无语,完全不知道如何与这个孙女交流。倩容也是心急如焚,如果这次她说服不了阿翁,可能自己与江陵就要走向陌路了。
这不是她想要的,她想与江陵日日厮守在一起,与他游山玩水,与他开玩笑,看他惊慌失措的傻样。
如果这一切都没了,她真的不知道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想到这里,她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对吕大防道:“阿翁,从小到大你最疼我,我要什么你都给我。为何在这件最要紧的事上,你就不能顺着我的心意?一个人的身世并非由他自己做主,但身世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就算是您,乃至官家,祖上也并非从古到今的尊贵。只要江陵自己肯努力,再加上我们吕家的助力,何愁他不能自立?况且再不济,如今世道女子经营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大不了孩儿以后到外面自己经营事业赚取家用,也不劳阿翁和爹爹操心。”
吕大防简直惊了。他万万想不到孙女竟然傻到这个地步,竟然会说出要自己赚钱养丈夫的话。真的是…无言以对。
但是看着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倩容,他又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他不可能打她骂她,也不能真的狠下心不管她。
也许千错万错,也错在自己对她溺爱太深,以至于明明知道她是错的,自己对她也无计可施。
这祖孙两就这么僵持着。过了一会,吕大防终于还是撑不住了,对倩容说:“你跪着做什么,站起来好好说话。”
倩容见她爷爷投降,赶紧乘胜追击道:“那您先答应。”
吕大防板着脸咕噜两声,最后说道:“等这次解试榜单出来,他若是中了再另当别论。”
倩容高兴得蹦起来:“阿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吕大防:哼。
第165章 放榜
九月初,天下各路州军监解试放榜。
明州的放榜日在二日。这日一大早,霖铃便和祝山长带着一群乌泱泱的学生下山,赶赴贡院看榜。
一路上大家少言寡语,因为各个都心事重重。学生自是不提,一个个紧张得要死,就连教习们也是一颗心吊在嗓子眼,生怕榜单上桃源精舍的学生颗粒无收。
而这些人中最紧张的人莫过于霖铃。她本来就对自己的教学水平没什么信心,万一这一届自己斋中的学生没有一个考上,她觉得自己会难以面对这些学生。
而且…这个年代不同于现代。现代的行当多机会多,但古代适合年轻人的职业,尤其是体面的职业非常少。
宋代虽说经济比较发达,但普通人能出头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如果寒窗苦读多年后,佟云还是回老家种地,江陵去帮他妈经营瓦子,霖铃还是会觉得伤感。
所以一切的一切都在半个时辰后决定分晓,霖铃如何能不紧张?
她甚至在心中默默祷告上苍,希望老天爷助力自己学生,让他们多年的努力有个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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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到达贡院门口时,突然发现了一个新的令人头疼的情况。
这天看榜的人非常之多。贡院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十几米之外就走不动道了。
霖铃和祝山长尝试着往人堆里挤,但没挤几步就放弃了。
毕竟祝山长年纪大了,挤肯定挤不过年轻人,而霖铃也不喜欢当沙丁鱼的感觉,只好站在人群外干着急。
霖铃本来打算等人少一点再挤进去,后来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晌午一过,贡院门口的人越来越多。霖铃他们非但没有挤进去一步,还被人群推出来一点,离榜单反而越来越远了。
祝山长也有点着急,就对霖铃说:“要不我们派几个人挤进去,我们在外面等着。”
子骏一听就说:“我和常安挤进去看榜吧,先生你在这里侯着便可。”
韩玉一听也自告奋勇道:“我也进去。”
霖铃想了想便道:“这样吧常安,你带一根棒子进去,找一块颜色鲜艳的头巾绑在木棒上。若是有桃源书院的学生中了,你就将木棒举起来,我们也好第一时间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