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骏道:“也没什么,就是给先生写了首送别诗,随意胡诌几句。”
王燮笑道:“随意胡诌几句,便诌到今日鸡鸣?”
子骏被戳穿有些不好意思,又问王燮道:“那你送什么?”
王燮说:“我不像你这么雅,就送个俗的,送先生一块银饼,图个实惠。”
子骏淡淡一笑道:“没什么雅啊俗的,只要是真心实意送的就好。”
他们洗完澡,用木盆拿着脏衣服回号舍。到门口时,韩玉正巧从里面出来,和子骏差点迎面撞上。
两人乍一碰面,韩玉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子骏眼神一冷,嘴唇抿得很紧。
王燮在旁边一看,赶紧热场子说道:“子骏,马上就要冬至了,等下次月假时我们几个再去莲香楼吃一顿酒如何?我来做东。少昆,你去不去?”
韩玉立刻鸡啄米似地点头:“去!去!”
王燮笑着说:“那好,我...”
他一句话没说完,子骏突然板着脸道:“我不想吃酒,你们去吧。”
说完就带着常安走进号舍,连个眼神都不给韩玉。
韩玉站在原地,表情就像要哭出来似的。王燮实在看不下去,上前一步问他:“韩二,你和子骏还没和好?”
韩玉嘴扁着,带着哭腔急道:“他不跟我说话!”
王燮实在对韩玉恨铁不成钢,跺着脚轻声道:“韩二啊韩二,你叫我说你什么好。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连子骏都摆布不了。你就跟他说两句软话,再不济给他磕几个头不就行了吗!这么简单的事,为何要拖到现在!”
韩玉眼睛鼻子都皱着,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王燮气得骂道:“好好,你也要面皮,他也要面皮,那你们就铜盆遇上铁榔头——两个都硬吧!我也管不了你了。”
他唉声叹气地走进号舍跟子骏说话,谁知子骏也板着脸不理他。原来子骏刚才看王燮和韩玉说话,以为王燮向着韩玉,所以也跟他赌气。
王燮连喊几声都得不到子骏的回应,顿时急得跳脚道:“子骏,你和韩二闹别扭,却把我夹在中间。我就是王八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子骏被他气笑了,转头对他说:“你自己说你是王八,可不是我说的。”
王燮厚着脸皮坐到子骏旁边,从他桌上的小碗里拿一颗樱桃丢进自己嘴里,笑道:“王八就王八,有什么打紧。反正都姓王,也算是我本家。”
号舍里几个人都哈哈笑起来,王燮趁机把子骏碗里的樱桃吃了个精光。
一场小风波过后,各人继续干自己的事。到了中午,子骏去膳厅吃完饭,早早地就到闻鹊斋里坐着,等待霖铃来上课。
他桌上放着一副花笺信封,里面塞着他昨夜写给霖铃的送别诗。
如今临待送出,子骏心里不由微微有些紧张,指腹不断抚摸着略带粗糙的纸张。
子骏正在走神,门口突然闪进来一个身影。他赶紧抬头一看,却一下子愣住了。
进来的不是霖铃,而是孔寅。
孔寅腋下夹着一本诗集,走到讲桌边把书放到桌子上,向学生们转过身来冷冷道:“今日起我为你们讲课。”
学生们呆滞片刻后,纷纷站起来向孔寅行礼。子骏脑子里一片混乱,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跟着旁人一起行礼。
“罢了,”孔寅做个手势,翻开书准备讲课。
众人都坐下。孔寅翻好书页抬起头一看,只有马子骏一个人杵在那儿。
他皱皱眉头问道:“马逊,你有何事?”
子骏心里翻滚着各种情绪,他朝孔寅再行一礼,问道:“孔先生,请问李先生去哪儿了?”
“他走了,”孔寅简短地说。
子骏心里似乎有一块巨石沉下,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勉强支撑着自己说道:“李先生不是今天才走吗?”
孔寅有点不耐烦了,皱着眉头道:“他哪天走的我不知道,反正他已经走了。行了你坐下吧,我要讲课了。”
子骏只好坐下,脑子里依然恍恍惚惚的,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先生走了?怎么可能!他骗了我,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他一堂课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等课一结束,子骏立刻飞也似地奔出斋舍,常安在后面一连声叫他也听不见。
等子骏奔到鹅毛斋门口,发现大门虚掩着。他想也没想便推开门奔进主屋。
进去一看,房子里静悄悄的。没有肉圆,没有字画,也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这时身后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王燮朱勉简唐常安等人也来了。王燮对子骏气喘吁吁道:“子骏你怎么跑那么快,我刚才叫你半天你都不搭理我。”
子骏依然不理他,继续奔进里屋。
一进去他就看见床上摊着一张画纸,上面画着各种奇怪的人物,右上方还有一首铅笔写的小诗。
“光阴似箭亦似风
转眼春暖至寒冬
相聚别离总有时,
无尽唯在思念中”
子骏将这首诗读了一遍又一遍。虽然诗写得很烂,他却浑然不在意,只是一遍遍看着那细细的字迹发呆。
旁边几个人却被画中的内容吸引住了,纷纷开始认画中的人。
“这是江陵...”
“这是张德龙,先生画得好像啊...”
“这是韩玉...”
“不是,这是韩夕...”
“这是我...”
“这是子骏和常安...”
子骏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由也把眼神转移到画上。只见画中央有个小小的读书郎,左里拿着一叠日记,右手攥着一本《太白集》,不是自己却是谁?
不过画中的自己看上去似乎不大友善。眉头微微皱着,一脸认真到过分的表情。
朱勉还在旁边没心没肺地补刀:“子骏,先生把你画得好像,哈哈...”
子骏也忍不住觉得好笑。但一笑,一股深深的伤感又涌上心头。
他把目光转向窗外。
那里依然是一切如常,阳光洒在小小的院子里,纱窗上摇动着斑驳的树影。
子骏忍不住想起一个多月前,霖铃曾经把着自己的手在院子里作画。
那天他就很想对先生说,请他宽恕曾经的自己。但那时他没说出口,因为觉得没有必要,毕竟离真正的分别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但他没有想到,这一天竟然来的这么快。
年少之人,总是对相聚不珍惜,对分离又难以承受,尤其是突如其来的,没有好好告别的分离。
只是他们不知道,人生的分离十有八九都是没有正式告别的。
此刻就是子骏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别离的滋味。他心中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也许自己和先生今生再也无法相见了。
这段师生缘,如梦如雾一般,就这样结束了。
只剩下纱窗上碎影摇动,浮尘无声,还有心底无尽的悔恨!
第67章 备年货
李之仪租了一辆小马车,带着霖铃和胡文柔回了曹娥镇,到的时候刚刚过晌午。
曹娥镇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依山傍水的一个小镇,虽然没有七柳县那么繁华,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李之仪把马车驾到一处小小的农家院落——原来他和胡文柔已经搬出了那家旅馆,在附近租了一个小房子,竹篱茅墙,外表看着非常整洁。
霖铃扶着胡文柔刚走到门口,房间里忽然窜出一个小小的身影,一头扑进霖铃的怀中。
“家姐!”
肉哥儿软糯糯的声音让霖铃心中的郁闷消除大半。她看看肉哥儿的脸,他最近长胖了一些,脸色看起来也比自己刚走时要好多了。
霖铃牵着肉哥儿的手进入屋子。她发现李之仪租的这个院落和鹅毛斋一样分里屋外屋,还有个小天井。李之仪夫妇住在外屋,她和肉哥儿睡在里屋。
霖铃一进自己的房间,就看见床边放着一套整整齐齐的草绿色直领大襟长袄加一条浅橘色襦裙,显然是给她替换用的女装。
她把衣服换上,坐在桌边对着镜子把眉毛描细描弯,又上了一点点口脂。
很快,镜子里的英俊少年变成了一个明艳又有一丢丢英气的漂亮女郎。
霖铃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忍不住想起《木兰辞》里的那一句: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现在自己就是贴花黄花木兰,哈哈...
嗐,怎么无端端又想起诗来了。自己这是教书教多了,教出职业病来了。
她正在胡思乱想,胡文柔来了。胡文柔看了一眼镜子里的霖铃,不由笑道:“铃儿,你还是穿女装好看。”
霖铃有点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胡文柔又说:“现在你舅舅盘缠紧,等到了原州官饷发下来了,舅母再给你买几套好看的衣裙。”
霖铃立刻道:“我自己也有钱,何必要用舅舅的钱。”
胡文柔愣了一下,继而在心里感叹:这外甥女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倔,也不知道将来她的丈夫能不能生受。
她又和霖铃聊了会天,然后出去买菜做饭。霖铃待在屋里,把行李箱打开收拾里面的物品。
肉哥儿早就对这个方方正正,还装着四个轮子的东西好奇得不得了,走过来摸摸瞅瞅,又伸出脑袋想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不过霖铃不太想让他看,因为里面装的很多都是女生用品。
她拿出一只眼罩罩在肉哥儿眼睛上,对他连哄带骗说:“这是家姐买给你玩儿的,晚上睡觉也可以带着,去玩会吧。"
肉哥儿第一次戴眼罩新奇得不得了,戴着它四处乱窜,嘴里还发出“biubiu”的声音。
霖铃趁机把一些物品放到床上。收拾东西时,她突然看到一页写满字的纸张,夹在一堆瓶罐中间。
这是之前子骏写的关于唐诗感想的日记。她为了留个纪念,也一起塞进行李箱了。
如今又一次看到,她不由把纸攥在手里呆呆地看。
看着看着,回忆涌上心头。
有点难受,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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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生活枯燥贫乏,日子都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打发掉的。
很快窗外的日头下了山。霖铃听到胡文柔在外面喊她的名字,叫她和肉哥儿吃饭。
霖铃牵着肉哥儿的手走到主屋一看,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还有一大碗土鸡汤。
霖铃说:“舅母,你怎么烧了这么多菜?”
胡文柔笑道:“你舅舅特特嘱咐我的,说你终于回来了,让我多弄几个菜给你拂尘。”
霖铃朝李之仪瞥了一眼。他虽然表情还有点僵硬,但那种得偿所愿的满足感是藏也藏不住。
霖铃也不去拆穿他,坐下来和肉哥儿一起吃饭。
胡文柔的厨艺还是和从前一样精湛,再加上霖铃奔波了大半天也有点累了,很快就干掉了一碗饭。
吃饱后,她问李之仪:“舅舅,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原州?”
李之仪道:“我和你舅母商量过了。那告身上写的到任日期还有一段时间,我身体又没完全康复。我和你舅母打算在这里待到新年之后再起程。”
霖铃一听就有点不也高兴了,嘟着嘴说道:“那你为什么这么着急让我从书院辞职?”
李之仪脸立刻板下来,对霖铃说:“你还待在那个书院作甚?怕他们不把你认出来?”
霖铃垂着头不说话。李之仪又语气严肃道:“我已与你舅母说了。一到原州,我就叫她四处留意着,有没有好的郎君,让她介绍来给你相着。”
霖铃立刻反击道:“我不想嫁人!”
“胡说!”李之仪吹胡子瞪眼:“你不想嫁人你想做甚么?天下有哪个女子不嫁人?你怎的就头上生角?”
胡文柔看他们两又要吵起来,赶紧出来打圆场道:“官人,铃儿只是说气话,你怎么恁般毛司火性的,好好说她会听的。铃儿,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君,不妨说与我听,我给你留意一番。”
霖铃心里气李之仪,故意说:“我喜欢长相英俊的,品行好的,有文化的,又处处以我为先的男人。”
她说一条,李之仪的脸就黑下去一点。等她所有条件报完,李之仪怒道:“没有这样的男人!”
霖铃立刻抢白道:“谁说没有这样的男人。我的学生马子骏,他就是我方才说的那种男人,甚至比我说得还要好呢。”
肉哥儿在旁吃吃笑道:“家姐,既然这个人这么好,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嫁给他好了?”
霖铃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李之仪不耐烦地说:“以后不要再说你那个书院的事了!我们不想听!”
霖铃撇撇嘴,心说:不想听就不想听,我也不想说给你这个老顽固听。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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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吃得火星四溅,除了肉哥儿每个人都不痛快。吃完饭霖铃找了个理由说头疼,一个人钻回里屋休息去了。
到了晚上,霖铃洗漱完毕,坐在床边发呆。肉哥儿刷完牙又缠上她,让她讲那个叫西游记的故事。
霖铃刚穿来的时候,曾经给肉哥儿讲过一点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他当时听得如痴如醉,没想到隔了这么长时间,肉哥儿还是对这个故事念念不忘。